正如周清南所说,这是一个长在雪山脚下的小城。
夕阳西下,金乌的半张脸都已坠入地平线,剩下的半张也不再刺眼,光线橙红,为整个世界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晕。
远处依稀可见连绵起伏的山脉,轮廓柔美,形如眉黛。而在正北方的位置,一座巍峨雪峰沉默矗立,顶部没入翻涌的云海,像少女半遮半掩含羞带怯的脸。
使人联想到雪域圣女这类拟人化的形象……
程菲穿着厚厚的秋装外套,远眺那片冰雪覆盖的山峰,嘴角缓慢扬起一弯浅弧。
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座雪山会被起名叫“神女峰”了。
确实美得难以形容。
程菲琢磨着,随手从兜里取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远处的雪山轮廓拍了一张。
刚拍完照,耳畔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抄着口蹩脚的普通话,问她:“姑娘,准备上哪儿去啊?我有车,可以拉你走,绝对不乱喊价!”
程菲闻声转头。
见说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身材壮实而高大,裹着棉服戴着毛线帽,脸颊两边晕着本地人很常年的高原红,正冲她咧着嘴呵呵笑。
程菲婉拒了妇人的提议,准备离开,可兴许是难得撞见一单生意,妇人不死心,又小跑着追在她身后,殷切道:“小姑娘,别走啊!机场这边的出租车不给你打表的!那些司机喊价害怕(吓人)得很,你坐我的车,我真的不会坑你!”
见这位大婶这么执着,程菲反而来了点兴趣。
她站定步子,转头看向中年妇人,问:“你的车在哪儿?”
一听有戏,妇人眼睛噌噌放光,抬手就往路边指了指:“那儿!”
程菲看过去。
一辆三轮蹦蹦车映入她视野,老得掉牙,不仅车身斑驳脱漆,连个能遮太阳遮雨的顶都没有。
程菲对这座小城充满了好奇,见状非但没觉得嫌弃,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她笑起来,又问妇人:“绕着哈厝跑一圈,多少钱?”
“……啥?”妇人愣了下,“跑一圈?看你像外地来的,不住酒店啊?”
程菲:“你先说绕城一圈多少钱。”
妇人思索两秒,比划出两根手指。
程菲没说话,抓起行李箱的拉杆便朝路边走去。
妇人见她一句话不说就走,以为她嫌贵,急了,忙颠颠地跟过去:“二十不行的话,十八嘛!可以商量!”
程菲还是不说话,径自走到那辆蹦蹦旁边,提起行李箱往坐垫左侧一放,自己也上去,坐到了右侧。
中年妇人大喜过望,赶紧取出厚手套戴上,一拧油门,连车带人,慢悠悠地晃上了路。
车上行人往来,车辆也不少,随处可闻摁喇叭的声响。
路边有推车的小贩卖水果,三五成群吹牛皮。
街沿上有遛娃的宝妈,脑袋上缠着一块大头巾,高鼻深目异域长相,像是维族人……
程菲坐在三轮蹦蹦上,认真看着映入视野的一草一木点点滴滴,偶尔拿手机拍几张照。
这时,骑车的中年阿姨没忍住好奇心,问她:“姑娘,你哪儿来的呀?”
“滨港。”程菲说。
“滨港可是个大城市啊。”中年阿姨笑起来,“你来哈厝,是出差?”
程菲:“旅游。”
中年阿姨诧异:“我们这儿就一座神女峰还可以看看,整个哈厝就拇指大点儿地方,有什么好观光的?”
“有人跟我说,神女峰有世上最美的雪景,我是慕名而来。”程菲说着,忽然又弯了弯唇,脸上漾开一抹悠远平静的笑,“顺便,我想亲眼看一看、亲自走一走,那个人出生的地方。”
第70章
梅凤年的公务机于周二下午落地中国亚城,当天晚上,一行人于亚城的MEI酒店下榻。
一夜很快过去。
次日,随着夜幕低垂,寒鸦四起,成群结队的蝙蝠乌压压从这座海滨城市的上方飞过,竟为繁华之都平添了几丝森冷。
临近港口处,高楼云集,斑斓的霓虹灯在海面投落下五彩华光,几艘游轮停泊在港口,有中型有大型,码头的露天停车场上停满豪车,名流荟萃,衣香鬓影。
放眼国内外,富商巨鳄们似乎都对游轮情有独钟,仿佛手上没几艘价值大几千万的游轮游艇,就脸上无光,都不好意思在外面吹嘘自己家财万贯,是社会金字塔尖的人上人。
晚上七点多,一辆纯黑色的宾利商务车徐徐从北环驶来,停在了码头处。
车门打开,率先下来的是一个穿西装的精英男子。他毕恭毕敬退至一旁,低头抬胳膊,接着便见一只干瘦修长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捉住了精英男的手臂,借以支撑自己。
梅凤年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走三步喘十步。
被助理搀扶着下车后,他拄着拐杖沉沉出气,没站几秒钟就招手要来轮椅,颤颤巍巍地坐下去。
海风扑面而来,气味咸湿,空气黏腻。
见梅凤年坐稳,助理便自觉绕行至轮椅后方,准备推他登船。
谁知,助理手刚碰到轮椅的推手,梅凤年便懒懒摆了下臂。
助理微讶,又不敢多问,乖乖把手垂下,退到了一边。
今晚梅凤年精神状态不佳,似乎尤为疲乏,连睁开眼睛往后看都懒得,只合了眸子闭目养神,淡淡地说:“阿南,你来。”
话音落地,一身笔挺黑西装的周清南并未有片刻犹豫,踏着步子走过来,推着梅凤年前行。
“很热闹啊。”忽地,梅凤年眼也不睁说了句。
周清南看了眼那些停泊在港口的游轮,平静地说:“吴家今晚也办游轮晚宴。”
“亚城吴家?”梅凤年细微皱了下眉,“吴冠海?”
周清南答:“对。”
梅凤年似乎不悦,阴恻恻道:“吴冠海过大寿,怎么没给我递请柬?“
闻言,一旁的助理便躬身接话,笑着说:“梅总,请柬上个月就送到了夫人手里,您当时说身体不舒服,把吴总给拒了。”
梅凤年听后,蹙眉思索了下,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便失笑出声。笑着笑着又一阵猛咳,叹息道:“记性这么差。老了啊,不中用了。”
周清南视线环顾,不动声色巡视着四周,推着轮椅行至舷梯处时,仍未见到四少爷梅景逍的身影,不禁细微蹙眉。
周清南微俯身,贴近梅凤年些许,低声平静道:“梅老,四少的车还没到。”
“这臭小子,落地之后背着我去了赌场,一晚上就输掉八千多万。”提起这茬,梅凤年头痛得很,又是气愤又是无可奈何,“输红眼不甘心,下午三点那会儿都还赖在赌场不肯走,我恨得手痒,扇了他两巴掌,还他妈跟我赌上气了!”
听到这里,周清南低眸,垂低的眼睫掩去一切思绪,淡笑着道:“四少毕竟年轻,半大的孩子,在牌桌上难免上头。可以理解。”
“我这个儿子,聪明机灵,脑子是好用,就是心性太浮躁了。”梅凤年怅然叹息,忽而又抬起手,轻轻拍了下周清南的胳膊,“要是老四有阿南你一半稳重,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周清南神色冷静而淡漠,问:“那还等四少么?”
“不成器的东西。”梅凤年低咒了句,摆手,“不等了,上船。”
晚上八点,亚城上方的天空彻底暗下来。
一阵鸣笛声响起,游轮缓缓从港口驶离,朝远处的深海区域行进。
梅凤年生性极其多疑并谨慎。和吴家游轮上衣香鬓影名流荟萃的盛况相比,梅家用于招待红狼神父的这艘中型游轮,显得颇为冷清。
偌大而豪华的晚宴厅、棋牌厅、KTV、健身房,室内泳池……全都空空如也。
只有配着枪的雇佣兵在甲板上不间断巡逻。
游轮顶部的探照灯也不停扫射,一束幽冷白光打在漆黑一片的海面上,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像深海巨兽摆动的尾鳞。
时间分秒流逝,转眼便到了夜里的八点半。
周清南单手端着一杯香槟,站在甲板上朝外看,游轮已经驶出很远,城市的夜景轮廓模糊成了几片细碎的光斑,几乎要被这片浓夜吞噬。
无星无月的海面,黑得像一片巨大的、看不见底的深渊。
片刻,周清南视线从城市夜景方向收回,以自身位置为原点,环视四周。
左侧不远处,飘荡着三艘造型各异的中型游轮,舱内灯火煌煌,音乐声震天,显然是哪家纨绔子弟出来逍遥寻乐子。
右侧,则是吴家那艘长达200余米的大型游轮“青花号”。
庞然巨物,歌舞升平,俨然一座漂浮在无边深海中的豪华酒店。
周清南眯了眯眼睛。
片刻,他在暗处取出老式按键机,拨通一个号码,指尖在机身上按照某种规律,敲击、停顿,敲击、停顿。
港口码头,一辆解放牌红色大货车停在路边,车轮泥泞车体沾灰,看着就像是刚在哪个工地运完建渣,毫不起眼。
货厢内部。
丁琦神色冷峻,眼睛定定盯着面前的电脑显示器,十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操作。
不多时,耳朵里的通讯仪传出一道嗓音,低沉而冷冽,问:“船上现在什么情况。”
“三分钟前刚收到烈哥的奇门密码。”丁琦语气严肃,回道,“梅景逍没上船,神父暂时也还没现身。”
通讯仪对面的人不说话了。
丁琦想起什么,边用手指飞快打键盘,边关切地皱了下眉,道:“说起来,今天亚城大降温,你和你的人在海水里泡大半天了,别回去全都重感冒咯。”
距离海岸线数十海里处,海面漆黑,风平浪静。
蛟龙突击队全体战士早已全副武装,潜伏于游轮之下,
寂静无声。
听见通讯仪里的这个问句,沈寂寒声:“别说废话。船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余烈每传一次消息出来,他的危险就多一分。”
“知道知道。”丁琦应,“我这儿马上快了。”
话音刚落,面前的进度条加载完毕。
显示器闪烁了瞬,黑屏又亮起,下一秒,屏幕上便出现目标游轮各处的监控画面。
丁琦眼睛顿时一亮,嘴角挑起个笑,“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