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断亲
乔淮娟本来的计划是等到周一再去祝熙语学校找她,哪怕已经知道了祝熙语现在已经也不是那个可以任她拿捏的孤女了,她还是习惯性地想用舆论压制她。她觉得祝熙语是体面人,在她的大学同学面前,也许她会软化一点,就算不软化,她也可以用养母的身份指责她。
但周六中午,就在她准备再去隔壁张厂长家打探打探祝熙语目前的情况的时候,乔淮娟遇见了从出租车上下来的黎航。黎航是黎明的小儿子,哪怕他完全没有自己的长姐更有本事,但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在黎家黎明只信任这个小儿子,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会优先安排他去办。
不知为什么,乔淮娟主动拦住了黎航,哪怕这段时间她被黎明咬得很狼狈,看见黎家人就烦,“黎航,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怎么还坐上出租车了?有啥急事?你们这些小辈真是不能吃苦啊,这一趟要不少钱吧。”
黎航想起父亲的叮嘱,如临大敌,强作镇定地说出黎明提前交代好的说辞,“乔阿姨,我奶生病了,我爸让我回家拿我老家亲戚上次寄来的野山参给我奶用,急着用,所以才打车的。”他看乔淮娟还想张口继续问的样子,继续说,“乔阿姨,我奶等着吃呢,我先不和你聊啦,真是急事,您担待担待。”
“你奶生病了?”乔淮娟还是觉得不对,她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怎么不去住院?”
“航航,爸都打电话来催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就在黎航嘴巴发苦的时候,他的长姐黎兰一脸责怪地从厂区的方向走来,“乔主任,您想聊啥问我吧,我给您解答,我奶真等着山参呢。”说着,她拍了拍黎航的肩示意他先走。
乔淮娟看着眼前这个这半年把她折腾得够呛的女青年本就生气,又被塞了个软钉子,阴阳怪气地回击,“副厂长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父亲明晃晃偏心儿子呢,女儿还愿意一心为娘家。”
“那是,毕竟我爸妈家里再困难也没动过拿我嫁给会打人的老男人联姻的心思。”黎兰笑得温婉,“主任,我好几年都没见过小希妹妹和政谦两兄弟了,现在厂里好起来了,他们今年会回来过年吧?”
因为1974年的时候侯语希闹得动静太大,部队传唤了侯海夫妻,而当时厂办里基本都是革/委的人,而革/委主任对旧领导班子的人都是欲除之而后快,得知这事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替侯家宣传了。
于是不仅纺织厂,连周边其他几个厂区都知道了侯语希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大家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在嫁人以后被丈夫长期暴力对待,自己也自从去了川省以后多次试图破坏她养姐祝熙语的婚姻,生产前还试图拉着同样怀孕的姐姐坠梯,部队领导因此非常生气,找到了纺织厂来。
众人再联系上侯海夫妻对女婿的夸奖,觉得实在是太过讽刺,厂区里是各种猜测都有。之后侯海夫妻返京又没带上女儿,紧接着又是乔淮娟挂在嘴上有出息的大儿子侯政谦退伍专业、刚入职北城公安局的小儿子侯政然自请调任,厂里的人可谓是看尽了侯家的笑话。也就乔淮娟还对外嘴硬说是孩子们工作太忙、厂区环境不好所以没让他们回来,实则所有人都清楚侯海夫妻这是和所有孩子都闹僵了。
黎兰这话简直是往乔淮娟心窝子里戳,她被自己父亲安排进后勤就是为了盯乔淮娟的错处,经过这段时间手上握着的乔淮娟的错处可不少,所以即使她不知道父亲手里还有什么,此刻看见弟弟回来心里也大致有了数:侯海夫妻要成秋后蚂蚱了。
想到这里,黎兰的笑更加甜美,眼里却是明晃晃的讽刺,“主任,听说熙语妹妹考到北城大学了呢,学校离咱们厂区也不算远啊,这儿也算是她从小到大的家了,怎么开学这么久了都没回来看看我们啊?是咱们厂区谁惹了她厌烦了吗?”她故意提起祝熙语,又作出只是听说近况的样子,话到这个份上不提乔淮娟心中最大的痛处反而会惹她怀疑。虽然黎兰觉得乔淮娟很蠢,但侯海还是很奸诈的、尤其多疑。
果然,乔淮娟被她气得仰倒,但是心里的怀疑也彻底没了,虽然她一开始也没往黎明和祝熙语这个方向想,她的讽刺已经落了下乘,“你奶不是生病了吗?你这么孝顺,还不赶紧去看看?”
这话实在是不痛不痒,黎兰看着返回的弟弟,浅笑,“这就走了,您操持家里够辛苦了,不劳您操心。”
乔淮娟被黎兰气得连张厂长那里都不想去了,余光又见着周围好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心里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转身回家打通了侯政谦单位的电话,“喂,您好,我是侯政谦的母亲,他在吗?啊?不在?你们单位这么轻松吗?我连打三天了都不在?是包庇他旷工还是你自己不想跑腿通知?”
侯政谦就站在电话旁边,听见乔淮娟明显带着火气的话,不想她为难自己的同事,接过了电话,“不用为难人家,是我自己不想接你电话,怎么了。”
“不想接?侯政然是不是也是这样?好你们两个不孝子,我和你爸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你们还怨上我们了是吧?”乔淮娟也不想维持体面了。
“是为了你们自己的私欲。”侯政谦冷着声音,“我在上班,有什么事,请乔主任明说。”
乔淮娟气得恨不得将电话摔出去,“有什么事?我因为你们三兄妹在纺织厂都快成了笑话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平静下来,“你知道祝熙语回来了吗?你联系过她吗?她想要什么...”
侯政谦的手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下一刻收紧,他打断自己母亲,“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妈,我和政然、小希昨天已经给各大报社寄了断亲信,刊登日期应该在下周三之前。等下我也会寄三千块给你们,当作以前你们抚养我们三兄妹的费用,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了。”
乔淮娟尖叫,威胁,“侯政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敢这样做,信不信我去你们的单位,找你的同事和领导问问你这样的白眼狼是怎么配当上保卫科主任的?”
“乔同志,三年多了,你每次来电、来信,有问过妹妹一句吗?”侯政谦只想为自己的妹妹问上这句话,“你知道前些年她神志不清时听见妈妈这个词语都会下意识地认错道歉吗?”侯政谦喉头哽咽,想起妹妹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道歉的样子,“如果您觉得,你生了我们就该肆意控制我们人生的话,您尽管请。”
提到侯语希,乔淮娟的质问卡在了喉咙里,声音低了不少,但还是回了一句,“你妹妹,你妹妹遭遇的一切不也有你的一份吗?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高世元。”
“是。”侯政谦垂眸,口中反上血腥气,“所以我会用我的后半辈子来忏悔,会用我的所有来向她和...赔罪。”他顿了顿,不想在这样的场景下提起祝熙语的名字,“我欠她们,你和侯海更欠。我们拥有的一切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她要拿回也无可厚非。”
“什么叫本来就是她的?侯政谦你的脑子里是不是除了祝熙语什么都没有?你说你要照顾你妹妹,你是真的想照顾还是怕她继续伤害你心尖尖上的人?”乔淮娟的声音尖锐,“侯政谦,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懦夫!你所谓的爱怕是让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都觉得恶心!爱上自己养妹的畜生!”
“我是不是畜生也与您无关了。”侯政谦冷声,“只提醒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再打扰时雨和政然了。当然,如果你再打电话到我单位来骚扰我的同事,我也会打电话回厂办。”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乔淮娟听着电话被切断的声音,心中的万般情绪被堵在喉咙,憋得她快要爆炸。她不敢再回电,怕在纺织厂最后的骄傲也被侯政谦撕扯下来,她知道侯政谦敢这样做。她也不敢去找侯海,以侯海现在的脾气知道了侯政谦三人要刊报和他们断绝关系的消息一定会暴怒,乔淮娟害怕那样的丈夫,她永远记得被侯海掐住脖子快要窒息的感觉。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头发乱糟糟的,表情仓皇,哪还有当初颐指气使的领导太太的模样。
而这边,侯政谦在下属同情的眼神里请假去了银行办汇款。他的事在新单位早已不是秘密,毕竟有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妹妹,他又舍不得把侯语希送进医院或者关在家里,常常会和侯政然换着带她出去散步。他和侯政然都算是年少有为,三兄妹又都长得好,但妹妹神神叨叨看见人就往哥哥背后躲,哥哥们适婚年龄却不和任何同龄姑娘来往,这样的组合自然会惹得人好奇,这好奇心又会驱使着他们ῳ*Ɩ不遗余力地四处打听三人的来历。
但侯政谦根本不在意这些了,他除了照顾弟弟妹妹以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工作起来是真的有拼命三郎的架势。大家和他们相处多了,反而不再会对着他们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关系更亲近的,甚至会因此同情他们,侯政谦就被单位的同事追求过,理由就是心疼他的遭遇。
侯政谦自然拒绝,不止是她,而是所有异性。正如他和祝熙语信里说的那样,他对自己余下人生的定义就是忏悔和赎罪,而他也的确在这样做。
第110章 上门
侯政谦办完所有事回家的时候,侯政然也正好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了,两兄弟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比起前些年的剑拔弩张已经好了不少。侯语希的状态也比刚来宁市时好了很多,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是清醒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侯政谦和侯政然才找到机会和她商议了关于父母的事,当时她沉默了很久,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同意了刊报和父母断绝关系,这个年头刊报已经意味着真正断亲了。
饭桌上即使坐了三个人也还是安静到有些沉闷的,除了时不时侯家兄弟给妹妹夹个菜外,三人之间几乎没有其他的交流。饭后,侯政谦自觉去了厨房洗碗,侯语希则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现在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
侯政然在阳台吸了一会儿烟后走到厨房,“钱汇了吗?”即使没有乔淮娟今天的电话,侯家兄弟也商量好了今日给乔淮娟汇钱。除此之外他们还决定汇给祝熙语三千块,毕竟前些年他们也算是吸了黎家的血,但由于家里剩下的钱不够,只能暂时搁浅。
“嗯。”侯政谦仔细冲洗着碗碟的泡沫,“你那边呢?”
“韩宥估计已经收到信了,我在等电话。”侯政然靠在墙上,“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是怕小妹又接受不了。”
说到这个侯政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我呢。”
侯政谦和侯政然不知道侯语希现在是个什么想法,有没有后悔以前的行为,又能不能理解两个哥哥的心思。侯语希不说不问的话,他们也根本不敢问、不敢讲,他们对待侯语希就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瓷瓶。
侯政然点点头,他现在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侯政谦张口闭口都是嘲讽了,即使他依旧理解不了侯政谦的爱。他在最开始也是把祝熙语当妹妹看的,但后来,他想不通自己哥哥为什么会对祝家妹妹产生这样的感情,改变不了父母扒在祝熙语身上吸血还想要打压对方的恶意,又心疼和愤怒自己和侯语希的处境,便只能把所有情绪都推给祝熙语。哪怕他知道祝熙语才是最无辜的人,但另外一方全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只能责怪、厌恶她。
想到这里,侯政然反而放松了些,“这是我欠她的,要是我进去了,小妹这边就全靠你了,你工作也别那么拼命了,不然小妹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我明天把我剩下的积蓄都转给你,你们...好好的,好好等我出来吧。”
侯政谦的手一顿,他是侯政然前段时间给韩宥写信时才知道侯政然大学名额的真相,本想拦着弟弟,这些罪孽他自己来扛就好。但侯政然当时也是这个说法,讲父母用着本该属于祝熙语的钱贿赂别人才换来他的名额,这是他欠祝熙语的,他只想借这个机会彻底还清,以后才能再无纠葛。侯政谦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且侯政然本也只是通知他而不是和他商议,若不是有小妹在,侯政谦觉得弟弟大概早已和自己断交。
两人的对话都是刻意避开侯语希的,侯语希是这半年多才越来越清醒的,但清醒并不意味着好转。早些年她不清醒时好歹是快乐的,但现在她的情绪是肉眼可见的糟糕,经常坐在那里发呆或者流泪,有时候还会晕倒或者无法抑制的浑身颤抖,侯政谦兄弟根本不敢再和她提以前的事。
“等消息吧。”侯政然看眼越来越沉默的哥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原来是很怨恨侯政谦的,但这几年相处下来,看着他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和妹妹,看着他房间常年很晚都亮着的灯,看着他小心翼翼收集的关于祝熙语的消息,看着他明明还年轻却活得像个无欲无求的苦行僧,侯政然的怨恨突然就没了去处。
侯政然觉得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很可怜,不提被他们一家扰乱了人生的祝熙语,连侯政谦也有可怜之处,妹妹侯语希也可怜,自己也可怜,因此他也越来越恨侯海夫妻。这恨甚至在这几年里酝酿得更加深刻,因为他发现哥哥妹妹的人生已经彻底被毁了,而这根源是他们的父母。
他本就是三兄妹里最恨父母的人,他不像侯政谦那样对祝熙语有别样的感情,也不像侯语希那样从小被母亲强迫着成为压制祝熙语的武器,他最纯粹也最清醒,早在很多年前就意识到了父母的自私、恶毒、贪婪以及带给他们四个人的不同意义的灾难。
他迫切地想毁了侯海和乔淮娟,就像他们毁了自己三兄妹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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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宥的消息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周日,在祝熙语回到家还没多久的时候,她就接到了午休的韩宥的电话。
韩宥在侯家三兄妹去到宁城后就通过手上的关系网联系上了一位宁城本地人,这人勉强还能算是侯政然的上司,了解到韩宥的意图后答应得非常爽快。不谈韩宥的未来,只当时韩宥的地位,就有许多人想要和他建立关系,更别提是这种明显可以让韩宥承情、办起来却没什么难度和隐患的事。
韩宥在这之前也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只说是曾经和他们兄妹起过冲突,希望对方能帮着注意点,有什么特殊情况就通知他一下。今天早上还是韩宥第一次主动询问侯家三兄妹的情况,问的还只是侯政然的工作表现,对方自然是知无不言。
“他表现得很好,应该算是最好的那批,这几年立的功也不少,锦旗都收了好几个。只是他不怎么喜欢和同事领导打交道,除了工作之外没有任何私交,再加上他刚去那年和他们所的一个领导起过冲突,那领导现在又成了他们辖区的负责人,所以一直被压着。他在去年年中因为勘破一个特大案升过一次职,现在是他们辖区刑侦队的副队长。也是这个案子,他为了保护人质被嫌疑人用刀砍伤了左边肩胛骨,右侧背部也被伤到了,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祝熙语闻言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其实在她昨晚让韩宥打探侯政然的表现时就意味了她的迟疑,此刻得到这个消息,她没有犹豫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韩宥,“我不想把这件事牵扯进来。侯政然当时救人的时候是真心的,他并不知道侯海夫妻的设计,而且我相信就算没有那些算计他还是会去救人的。他现在是个好公安,为群众做着实事,那也就对得起这个推荐名额了。侯海夫妻的罪名已经很多了,不差这一个,拉他下水不如让他继续为人民服务。”
韩宥当然尊重祝熙语的决定,况且他也觉得祝熙语的想法是对的。他知道得更细致,这些年宁市那个公安每年都会给他写信大致总结一下侯家三兄妹的情况,早在前几年他就听说过侯政谦和侯政然在工作时的拼命。无论他们的意图是什么,他们都是为宁市、为人民群众做了实事的。
“好,你自己决定就好。”韩宥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咽下,他还是不打算和祝熙语分享那个消息了,毕竟还没有定下来,韩宥害怕祝熙语空欢喜一场。
他摸摸眼巴巴盯着他的儿子的小脑袋,慷慨地把电话让给了他,小家伙昨天没等到妈妈,委屈得不行,听韩明胜说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掉了眼泪。今天也不肯出门和小伙伴玩了,生怕会错过妈妈的电话。
祝熙语在电话里和儿子道了歉,又陪着他东拉西扯地聊了十几分钟后才切断电话。她本想去书房,却见郭巧来了客厅,面上有些犹豫的样子。郭巧很少会来正屋这边,祝熙语有些好奇,正想问呢,又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黑子银子都虎视眈眈盯着门口足以见是陌生人,祝熙语安抚地摸了摸跑进屋子里躲进妈妈怀里的小静芝的小脸,自己走了过去。
虽然是大白天,她还是通过门缝往外看了看。这一看,祝熙语就没忍住扬了扬眉,拉开门,“稀客啊,乔主任。”
乔淮娟昨天惶惶了半下午,后来侯海得知了下午的事果然又发了很大的火,她一晚上都没睡好,却不得不按照侯海的要求来找祝熙语。她很想收拾得光鲜亮丽的,她想在祝熙语面前展示自己过得很好、维持自己的优越。
但看见祝熙语的那一刻,乔淮娟觉得自己恍惚又变回了那个从村里来到丈夫部队随军的连普通话都不会讲的村姑。二十多年前,她面对的是娇弱美丽的黎曼,那个文弱的、温柔的女人,那个拥有着所有会让人艳羡、嫉妒的特质的女人。
而现在,她面对的是比那时的黎曼还要出彩的黎曼的女儿祝熙语。她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刻,乔淮娟就知道她输了,她这些年来刻意施加给这个女孩儿的痛苦、磨难不仅没有压垮她,反而还让她蜕变成了更加耀眼的明珠。
乔淮娟想起今早无论怎么努力都遮盖不住的憔悴,想起鬓间新生的白发、眼尾新生的皱纹,没忍住拉了拉袖口,原本设想好的开场白也堵在了喉咙里,“小语,可以聊聊吗?”
祝熙语并不觉得自己和乔淮娟还有什么好聊的,她有些惊讶乔淮娟这样明显的苍老。五年前,她出现在祝熙语的面前时还明显是个骄矜的贵妇人,哪怕被祝熙语打破计划离开上韩村时也是脊背挺直的,而不像现在这样...佝偻。是的,比起那些憔悴的神态和岁月留下的痕迹,祝熙语最直观感受到的是乔淮娟的颓唐,即使她看起来还是同样努力端着架子,但祝熙语觉得支撑着乔淮娟的那股气消失了。她想了想,让开门口,“可以。”
两人在客厅落座,郭巧早在发觉祝熙语没有介绍乔淮娟的意思时就带着女儿出门闲逛去了。她是个很敏锐的人,这敏锐来源于作为不受宠的二女儿自小的察言观色,她很容易就看出祝熙语对乔淮娟的冷淡,猜出两人之间有龃龉而祝熙语又没有需要她帮助的意思时就避了出去。
祝熙语没说话,甚至连水都没给乔淮娟倒一杯。乔淮娟打量了一圈院子和屋里的布置,才满吞吞开口,“我来是想和你算一下这些年里我们替你保存的厂房和其他房产的租金,现在你已经成家了,我和你叔叔也算功德圆满了,理清楚了,我们也都好好好过日子。”
祝熙语没忍住笑了,她觉得乔淮娟的用词实在太有意思了,看着乔淮娟不太好看的脸色,祝熙语真情实感地发问,“乔主任,请问现在是几几年?”
乔淮娟的手指收紧,她在看到祝熙语以后就再没心情和祝熙语绕圈子了。祝熙语的那双眸子长得太像她的母亲,原先被刘海遮挡着还没这样明显,那时乔淮娟也处在上方,她便很喜欢对着这双眸子展示自己的优越或者表达自己的恶意,喜欢看着这双眸子露出受伤或者恹恹的神情,这会让她产生快感。
但现在,她受制于人,这双眸子又太明亮,像是含着嘲讽,嘲讽她的苍老、颓唐,嘲讽她费尽心思还是落了一场空,嘲讽她再努力还是依旧被黎曼的后人压制...
乔淮娟的手紧握着,像是没懂祝熙语的意思,她自顾自地将侯海想要通过她转达的东西表述出来,“你想要多少赔偿,我们也可以谈。”
“没得谈。”祝熙语觉得厌烦,这样的乔淮娟让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沟通的欲望。她知道乔淮娟只是侯海的工具,干脆挑明对方的意图,“你可以回家转告侯厂长了,我的态度不会变,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私下调解的可能。”
祝熙语站起身,黑子银子立马围在了她的左右,警惕地盯着乔淮娟,身体明显蓄着力,“你们比我更清楚你们做过什么,又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接受你们的赔偿把这件事翻篇?”祝熙语伸手摸了摸银子的脑袋,“你今日的目的也达成了,请吧,我们的关系也没有什么叙旧的需要。”
乔淮娟的心神在两只狗冰冷的视线里回转过来,她意识到现在不是该沉浸在这些情绪里的时刻。黎曼已经死了,她还活着,乔淮娟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还想再和祝熙语沟通沟通,按侯海的话,兵不血刃地解决和祝熙语之间的矛盾才是对他们最有利。
乔淮娟这样想着,竟也低低说了出来,祝熙语听见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她忍下心里泛起的恶心,“乔淮娟,虽然我不清楚你到底想和我妈妈比什么,但我想你最好还是认清真相,十八年过去了,你依旧是输家。”
看着乔淮娟突然煞白的脸色,祝熙语轻声,“而且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我妈妈从来没有生起过和你相较的心思,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她视作假想敌。”
乔淮娟当然知道,也正是因为她无比清楚这个,她才觉得无法忍受。她紧紧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像是看见了许多年前这双眼里含着的包容和怜悯,她的喉咙反上腥气,也站起身来,“凭什么这样看着我?凭什么不和我比?”
黑子银子见状直接挡在了祝熙语面前,对着乔淮娟狂吠示警,乔淮娟像是没有察觉,还试图靠近,声音颤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显得我像个笑话,我连和你比一比的资格都没有吗?”
“汪——”见她情绪激动还在持续靠近,黑子直起身来咬住了她的外套止住她的动作,银子虎视眈眈地守在祝熙语正前方,像是下一秒就会扑上去。祝熙语提醒状若疯魔的乔淮娟,“你再靠近我,我是不会阻止他们的。”
乔淮娟的动作顿住,突然笑了,“你真聪明,比你妈妈聪明多了,也许你妈妈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你大概和她一样,被养成了娇花,淋点雨就会没了命,哪里能像现在这样?”
祝熙语并不想和乔淮娟讨论自己的母亲,她觉得被乔淮娟提起就已经是侮辱,“你想多了。我妈妈是个好母亲,即使她很早就离开了我,我依然爱她、感谢她、尊敬她。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觉得你是比我妈妈更成功的母亲,相反,你这个母亲带给自己孩子的只有灾难。”祝熙语抬眸看向乔淮娟,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乔主任,我想你自己应该是很清楚的吧,很清楚你的孩子们是怎样怨恨你,清楚你们这对父母有多失败。”
“灾难?”乔淮娟被点燃了怒火,祝熙语的话和侯政谦昨天的话重叠在了一起,她一股脑地把心里早就想过千万次的话倾吐而出,“你才是我们家的灾难,祝熙语!要不是你,侯政谦会做出这种事害了他的妹妹?侯政然会因为这些怨恨我和他爸爸?你才是我们家的灾难,你凭什么指责我!”
祝熙语扯扯嘴角,“我真替他们可悲。侯语希的悲剧与我无关,早在你因为某种卑劣的心思将自己女儿的名字改成和我相似的名字的那一刻,她的悲剧就开始了。”她顿了顿,“算了,我没必要和你谈论这些,你今天的目的应该已经达成了,请吧,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
见乔淮娟还没有走的意思,祝熙语蹙眉,冷冷看着她,“如果你想现在就提前开始我们之间的清算的话,我可以奉陪。”
乔淮娟哽住,再不甘也得离开,侯海今天让她来是为了探祝熙语的态度的,他们现在并没有和祝熙语硬碰硬的底气。听到祝熙语这句“提前”,她的心稍微松了松,态度反而软化了,“你还是可以考虑考虑,厂区租金早就都归你了,剩下的我们也愿意补。厂子也早就归属公家了,我们没必要闹得这样难看,你想要多少钱我们都可以谈,把我们拽下去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你现在这样风光,出了事不也是给人家多一个谈资吗?两败俱伤,便宜的都是别人。”
祝熙语没回答,径直拉开门,面上却带上了刻意的犹豫。乔淮娟顺着她的意思出去,在门关上的前一秒还在努力,“我们可以合作的,你叔叔也可以成为你的助力...”回答乔淮娟的只有银子警告的吠声和黑子的低吼。
乔淮娟看周围好几家人都在张望,只好先离开,在路上整理这次会面的时候,乔淮娟才发现她根本没搞清楚祝熙语的态度到底是什么。说她不会私下调解的话,可她却除了气话别的啥也没说,最后脸上还有迟疑;说她愿意私下解决的话,可她又一点口也没松;唯一确定的是至少在现在,祝熙语好像还没有主动做什么。
乔淮娟越想越觉得拿不准,只好一五一十和侯海描述了她们的对话,她知道自己今天表现很差,但也不敢隐瞒,如果隐瞒导致了其他后果的话侯海一定会收拾她。果然,听完了她的话侯海先是发了一通火,因为今天侯海交给乔淮娟的任务是求和和示弱,她显然做得很差,甚至可能会适得其反。但发泄过后,侯海也不知道祝熙语是什么意思,因此也更加烦躁,一晚上碎了不少杯盏。
而这,正是祝熙语想要的。那种命运被别人握在手里等待审判的感觉、那种如同热锅蚂蚁的焦急,也该让他们夫妻好好尝尝。
第111章 发表
关上门后,祝熙语也不打算睡午觉了,夜长梦多,最重要的是祝熙语不想再给这两个人机会提起自己的父母了。她径直回到书房,从正中间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稿纸的边缘微微卷起,工整的黑色字迹一撇一捺都带着锐气,纸上还零散分布着一些红色的修改痕迹,而首行是明显大了一号的书名《我的二十年》。
祝熙语不知第多少次又将这篇创作了很久的、修改过无数版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翻回首页的时候,她拿起钢笔补上了最后一处空缺:“作者:祝熙语”。
在乔淮娟来访之前祝熙唯一没有决定下来的就是,这场战争打响的第一枪她是用笔名“满满”还是用自己的真名。她一直是偏向后者的,一是因为她觉得这是自己作为“祝熙语”和侯家的恩怨,就该以这个身份去解决;二是因为她不太想将自己的读者牵扯进这件事来,自从前次关于冒名顶替的文章发布后,祝熙语对自己的影响力也有了更加确切的认知。侯海夫妻是泥潭,不该沾染上真心喜欢她的人,也不该沾染上“满满”这个名字。
今天祝熙语接和乔淮娟交锋之后,察觉出了乔淮娟的外强中干,突然就意识到原先带给她许多痛苦和憋闷的侯海夫妻现在已经成了强弩之末,而自己也早已从承受方变成施加方。她早就不是那个被侯海夫妻握在掌心处处受限的小女孩了,现在惶恐不安等着审判的是侯海和乔淮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