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树下,果然有个扫帚插在那里,他轻而易举拔出来,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双手抱着小扫帚,连忙朝他弯腰道谢,那颗小光头上下移动,让周斯礼手更加痒了。
几次出手又收手,最后他握拳放在唇前咳了好几秒,“不客气,那我先走了?”
“施主,你是想摸我的头吗?”
周斯礼陡然一愣,眼眸弯弯,“可以吗?”
“可以。住持也经常摸我的头,还夸我的头是最圆的。”小沙弥昂首挺胸,语气带着点自豪。
周斯礼终究如愿地摸上他的头,这奇妙的手感难以言喻。告别了小沙弥之后,唇角的笑意依旧不减。他暗自想着,回家后在网上买几个小和尚摆件在房间摆着,不为别的,看着可爱。
下一秒,身旁的房间门被拉开,一只温凉的手触上他的手心,然后抓紧。紧接着人被一股力气拽了进去——
门再次被重重地合上,这条路上又变成空无一人。
远处树下的小沙弥毫无察觉,边摇头哼着歌,边扫地。
他刚刚只是上了躺厕所,一回来就看见自己的扫帚,不知道被哪个缺德游客插在了石头缝里,正当他苦恼的时候,有个好心姐姐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弯下腰,笑着对他说,那个坐在长椅上的哥哥兴许可以帮他拔出来。
沙弥挠了挠脸,心想虽然自己的扫帚被缺德游客插在石头缝里,但有一个姐姐愿意告诉自己解决方法,还有一个哥哥愿意帮自己拔扫帚。
二大于一,还是好心人多啊。
隔着一扇门——
那个“姐姐”正按着“哥哥”的手心,俯身逼下来。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眸中闪烁着微光。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气息早已凌乱。被压在地上,两边的耳朵充了血似的。浅淡清香在彼此之间充盈着,投在墙上的两道灰色影子不断靠拢。
“逮到你了,周斯礼。”她笑得格外坏,这幅模样映在他墨澈迷离的眸子。
第25章 春光
在青湖寺专供高级来访宾客的佛堂里, 因天色的变化,投注于金佛的光线缓缓下移,飘帘投下的阴影笼罩住金佛半边的眉眼, 遮住原先的悲悯。正前方的香炉,青烟袅袅升起, 焚香屑同时缓缓飘落。
她已经在这里跪拜了一天, 闭着眼,手里转着佛珠, 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半晌,她停下手里的动作, “距离阿隽出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身后的许杏原本正在偷懒, 弯腰曲背揉自己的膝盖,听见这个问题后立马恢复了正色,直起上身,垂首道:“八年了。”
“八年……八年……”
顾晴猛然睁开眼, 呼吸变得急促, 手里转动的力度不自知变大, 最后线竟断了,佛珠撒了一地, 滚向四处。
“他就活了四十三年, 却有八年躺在床上, 十八年不曾回过家!我作为一个母亲, 到头来居然只和他相处了二十年, 阿杏, 你说我这个母亲, 我这个母亲当的是不是很失职?”顾晴红着眼眶,手指不禁颤抖, 往日淑女风范尽失,跪了一天的膝盖疼痛不已,最后身体因体力不支向旁边倒下。
许杏连忙上前扶住她,顾晴靠在她的肩上,目光赤红散乱,多年压抑的痛恨自齿缝中随话语而出:“阿隽从小到大一直真诚待人,不曾和别人留下过节,你说,好好的一个物理学家,怎么就沦落到全身毁容,甚至瘫痪变成植物人的下场?投毒凶手一天没有找到,我都不会活得安稳,更没有脸面下去见他!”
每每想到这事,她的心似被用力攥住,连呼吸都变成一种疼痛。
她闭上眼,就止不住浮现起许隽儿时的笑颜。从他牙牙学语再到蹒跚学步,最后成功将他养育成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可以说从他生命的起点开始,她都不曾缺席他的每个阶段。
十七岁,他说想要一个望远镜,顾晴挥手就让人准备了配置最高的天文望远镜。当时他从天文台下来后,眼里熠熠生辉,意气风发,和她说自己将来要当一个物理学家,研究万物的形状,行星的运转,粒子的轨迹。
她笑着回答,说无论如何妈妈都支持你,却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二十岁,许峥嵘让他学会处理公司业务,为将来接替担任首席执行官作准备,他和他们大吵了一顿,让他们别捆绑他的人生,许峥嵘当即扇了他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挨打,她只能站在一旁捂着脸落泪,选择站在她的丈夫那方,劝说他听家里人的安排。
二十五岁,顾晴打听到他在外偷偷结婚,她派人调查了女方的背景,发现她来历不明,做许家的儿媳根本不够格。她私下联系那个女人,利用权势和金钱迫使她主动提出离婚,这件事被他知道后,就此断绝和家里的关系。
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一个暴雨夜,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女孩哭声不断,“救救我爸爸,求求你救救我爸爸……”
顾晴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雷声轰鸣不断,病房里女孩哭声不止,她站在病床旁边,怔怔地站着——她要怎么接受得了病床上那个皮肤血肉像碗里的奶油融化在一块,连五官都看不出的人会是她的儿子?!
有医生走上来,说明他的情况。“经过检查,发现许隽大多身体机能严重受损,生活无法自理,脸面毁容则是热油所致。目前瘫痪病因还没查出来,还请家属再耐心等待一下。”
顾晴听完后,两眼一闭,像突然没了气息瞬间晕倒在地。她这辈子怎么都不会想到,她和许隽这对母子会以如此悲剧性的方式回到同一所医院里的不同病床上。后来,医院经过重重筛查,告诉她许隽长期被恶意投毒。
“我这辈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如果当时我能坚定站在他身边,支持他所有的决定,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如果不是为了抓到投毒凶手,我不会允许自己多活一天。”
顾晴闭上眼,声泪俱下,“自从那天晚上开始,呼吸的每一口空气,看到的每一寸阳光,我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一种凌迟。”
许杏的眼睛也变得湿润,“妈,恶有恶报,只是时机未到,我们一定会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但愿如此。”
过了十几分钟,顾晴终于平复下心情,“我对不起阿隽,也对不起他的孩子。”
当时的她几乎力竭气尽,已经无力再去想其余的事,对于这个从没见过,而且是那个女人生下的小孩,她不曾正眼看过一眼,就将她交由许杏了。这几年,她都没有过问,只是让许杏养着她。
“妈,这和你没关系,当初是我要把她要送进那个地方的。”许杏别开脸,看向别处的地板,“当时赵楹潋莫名失踪,疑团重重,这让我怎么不怀疑是不是她指使自己女儿投毒的?!”
“那你也不应该将一个女孩送进精神病院那种鬼地方,一关就是几年!”
“她当时已经出现了幻觉,这不送进精神病院难不成养在家里吗?”许杏冷眼,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精神病院里有正规药物治疗,送她进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顾晴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今天不是把她带过来了吗?让她进来见我。”
许杏摇摇晃晃地起身,揉着膝盖艰难挪步到门口。
拉开门,少女正倚着栏杆,冷眸半阖,不知道在看什么。
“喂完鱼了?”
许杏说完,就见她转过头来。鬓边的柔软发丝随风扬起,抚过她半张脸庞,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许杏。
顾晴今日的话,瞬间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许嘉的时候。眼前的少女和脑海里当时扯着她裤腿痛哭流涕的小女孩再次重叠上,竟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许杏极力忍下那些情绪,语气冷硬地说:“进去吧,说话礼貌点,记得喊奶奶。”
许嘉淡淡嗯了一声,绕开她往里面走去。门再次被合上。佛堂里只剩下她和顾晴。
顾晴拍了拍旁边的蒲团,示意她坐下,柔声:“坐我旁边来吧。”
许嘉照做。
她垂着眼坐在身边,顾晴悄然打量了几秒,几次想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人对彼此都感到陌生,就算她有养女儿的经历,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想了想,顾晴开口询问,“我已经帮你申请了入住,你这周留在青湖寺禅修怎么样?”
所谓禅修,就是每天在古寺按时上早课,坐禅,偶尔出坡,去感受寺院的宁静与祥和,还能和顾晴一起在佛堂祈福修心。经过这一周,或许顾晴就能找到和她相处的方式,彼此也能增进感情。
她垂下眼睫,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到了六点,我再和你一起去斋堂。现在还太早,你在旁边等一会吧。”
“嗯。”
顾晴拍了拍她的手,然后转过身,闭上眼开始诵经。丝毫不曾看见转身之后,许嘉骤变的神情。
许嘉眸色阴冷,她只想动动嘴皮子,让顾晴和许峥嵘真正地接纳她,并不想花一周的时间在这深山老林里进行什么禅修。比起和顾晴许杏,还有一堆和尚打交道,她还不如回到学校睡觉。看周斯礼那张臭脸,也 比看他们的脸强。
想到这里,她微微眯了眯眼,刚刚自己没看错吧?
过了几分钟,许嘉站起来,说自己要出去透透风,顾晴本就没有想强求她留下来,就让她离开了。她退到门口,拉开门,许杏背对着她打电话。
许杏听到关门的声音,偏过脸,眉头微皱:“你要去哪里?”
许嘉脚步一顿,没转过头,只问:“你知道她让我留下来禅修的事吗?”
许杏将手机拿远了一点,“这不是很好?反正你去学校也没事干,不如留在山上清静清静。你到底要去哪?”
“上个厕所。”
许杏收回眼,只说了句别乱跑。
许嘉下了楼,去的却不是厕所的方向,没过多久,就看见了坐在长椅等候的少年,和身旁的人相谈甚欢,说说笑笑。她站在柱子后,看着这个画面,脸色愈发变得阴沉。
对任何人都笑脸相迎,对她却摆了一周的臭脸,刚刚还敢对她视而不见。
他的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
她心道,最好别让她逮到机会。
这时,一个小沙弥抱着扫帚从他身边经过,而她又恰好捕捉到周斯礼的视线停留在这个小沙弥身上两秒,又恰好找到了一间闲置的僧房。
要怪就怪他的命不好,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抓到这个机会呢——
“周斯礼,真无礼。刚刚见到人怎么不打声招呼呢?以后改名叫周斯算了。”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冷嘲。
此姓名拥有者撇过脸去,看向别的地方一言不发,剧烈跳动的心脏却出卖了他的情绪。这架势看上去要将沉默保持到底,许嘉的眼神变得比刚才幽暗一些,“舌头不用的话,帮你割掉好不好?”
“许嘉,你就知道恐吓我。”
周斯礼一听,眼皮子跳了下,终于转过头,眸光落在她脸上,冷呵一声:“那你就试试看好了。到时候,我哑巴,你死刑,还挺精彩的人生。”
哪里能想到下一秒冰凉的刀面就贴上了自己下颔,他忍不住颤栗了下,往后仰了仰头。
“这个提议不错。”许嘉笑,“好想采纳呀,班长,快把舌头伸出来。”
“许嘉,你真不怕死?”说完,他迅速抿起薄唇。
“死在这还能立马被超度,晚了来不及了。”许嘉拍了拍他的脸,催促:“张嘴。”
“……”不知道是听到哪个字眼,敏感的班长又不说话了,哽噎了很久,无话可说,又狠狠别过脸去,将手横在自己脸上,闷声:“不要。”
无法忍受这样明目张胆的忽视,许嘉冷眼掰过他的脸,借着从窗户里斜进来的光线,才看清他的神情,漆黑碎发凌乱散落着,他仅露出一双眼眸,因某种情绪而异常亮堂闪烁,定定地看着她,面颊微微发红,胸膛轻轻伏着,偶尔抵着她的手肘。锁骨处是她留下,掉了痂也永不磨灭的痕迹。
她沉声,“周斯礼,你装什么?一边说不要一边又不推开我?你挺有意思的。”
周斯礼这才想起自己还躺在地上,闻言,立马撑着地板起来了。坐在离她远点的地上,他背靠着墙,盯着她,边平复自己的呼吸边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免得等会出去被他们误会。
这时,窗外掠过一道身影,那个马尾甩来甩去,伴随着熟悉的稚声:“哥!哥哥!你还在这里吗!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吗!如果是请回应我!”
周斯礼呼吸一滞,也不管她了,立马站起来往外走,还没走几步,卫衣帽子被人拽住。
“让你走了?”
“……许嘉,你松手。我的家人在外面,我要走了。”周斯礼转过身,试图以平和的方式和她讲道理。
“哥!哥哥!”那道身影又跑了过来。
许嘉看向窗外,眼里也有几分兴味,“我可不像你这么没礼貌,我和你妹妹打个招呼。”
她松开他的卫衣帽子,抬腿也要向外走去,紧接着手腕被人攥住。周斯礼怎么敢让这种危险人物靠近自己的家人。他低垂着头站在她面前,一字一顿缓慢地说:“不行。”
许嘉甩开他的手,上下扫了他一眼,然后神情漠然地移开视线,继续向外走去。周斯礼赶在她先前,抵达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