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她最后一次见女儿还是傅冕来接女儿到傅公馆去,她俯身握着女儿软软的小手,交待她要乖巧听话,不要惹爸爸和宋阿姨生气。
那是记忆里最后一次有完整的印象,其他时候,她在医院里被注射药物,脑子里全然是混沌的。
后来逃离医院,她的脑子更是一片混沌。
那些经历过得事情寄存在脑子里,她已经没有那份彻骨的痛苦,回忆过往的一切,更像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一幅幅电影画面,勾不起她的真实情感。
她觉得那个女人挺惨的,但也仅此而已了,她不觉得那个女人是自己。
对女儿的印象也是很模糊的,她是一片漂亮的影子,一直陪在她身边,有女儿在,她是安全的,但心底深处,她对女儿有丝丝畏惧。
一开始,她不懂这份畏惧代表什么。
直到,她尝试着浏览网上词条,看到一则财经讯息。
名字令她熟悉心安,点进去,是一身白色衬衫套裙的女儿。
女儿在开记者发布会,全程直播。
她举止优雅矜贵,语调不急不缓,如记忆里跟她说话的模样一般。
她眉眼昳丽精致,虽然唇边带笑,眼底的温度却那么冷。
似乎,在场所有人,没有谁能入她冷清淡漠的眼眸。
那份眼神令孙婉觉得很熟悉。
曾经有那么一个女人,也这么居高临下俯视过她。
孙婉握住鼠标的手陡然就松了。
脑子里一片混沌。
这确实是她的女儿。
但她真的好像好像……
脑子里渐渐浮现一道清冷高傲的身影。
那是二十年前的意气风发视众生如草芥的宋筱竹。
她的女儿,如今变得很像宋筱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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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完孙婉肺腑之言后,傅清瑜的表情有一瞬的滞涩空白,她眨了眨眼,凝视孙婉惶恐柔弱的眼神,有很多话想跟她讲——
比如说,她比宋筱竹善良得多,她从没有做人家小三并且把原配赶尽杀绝。
比如说,她没有特别高傲,只是因为那是记者发布会,记者问了很多没有水平的私人问题,所以她才显得那么冷漠不上心,平常她是很温和的……
再比如,她不是故意想变成现在这个冷酷自私的样子的,她也想变得善良柔软娇憨,但那样的人,处在她当时的境地,根本活下去!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她望见孙婉往后缩了缩身体,是惧怕她大发雷霆的模样。
傅清瑜闭了闭眼睛,脚步慢慢往后挪。
她用惯常温柔如水的声线说:“您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说完,她转身走出门。
走出门,那张带在脸上的完美面具逐渐破碎。
纤瘦背脊紧紧贴在沉木门上,脑子里一帧一帧划过刚刚的画面。
良久,她唇角略带苦涩勾起。
原本,她只以为不清醒的母亲惧怕她,现在这个清醒的母亲也惧怕她。
是她不好,没有活成母亲希望的样子。
但怎么办呢?
她不后悔。
傅清瑜重新打理好情绪,直起背脊,转眸,目光微顿。
走廊尽头,一道修长峻拔身影静静屹立,他的目光沉静温和。
终于见她转过目光,他的目光稳而直落在她身上,唇角含笑,“终于发现我了?”
傅清瑜勾唇讥讽,“好贴心,特意找这么隐蔽的地方看我笑话。”
她心情不好,此时此刻正处于无差别攻击状态。
赵孟殊笑了笑,走过来,“就如你喜欢看我跟我母亲的笑话,现在你的这场好戏我当然也要全程参观。”
这话当然是假的,他可没那么无聊,也没有幸灾乐祸的好兴致,之所以一直待在这里,不过是担心傅清瑜情绪失控。
他一直知道,孙婉是她的软肋。
他往她心口插十刀,不及孙婉轻飘飘一句话的杀伤力大。
被他一调侃,心底那点伤感霎时间便烟消云散,她勾了勾唇,“我们真是同病相怜。”
同样的不做人的父亲,不理解自己的母亲,还有一样的对外冷酷无情的名声。
赵孟殊含笑拨了拨她发丝,俯身凝视她,温和纠正她的说法,“哪里是同病相怜,明明是天造地设。”
他跟熙熙,明明是世间最般配不过的一对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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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傅清瑜在沉园过年。
陈敏静忙着周游世界散心,陈郁文则在国外进行国事访问。
孙婉已经在广谱寺安定下来,做了道清法师的俗家弟子,傅清瑜每月到山上去看她一次,尽量避着她,不打扰她做禅修。
赵孟殊也不在沉园。
他在国外谈并购,一时半会飞不回来,傅清瑜在通话里语调柔和谅解,表示全力支持他的工作,电话收了线,她脸上的表情才淡漠冷清起来。
整个沉园,除了佣人,只有她一个人在。
哦,还有兴致勃勃下厨的陈书。
“哎,来年你就正式到总部任职了,是副总裁,集团执行委员会副主席,还是第二大股东,很风光啊。”
陈书在炒菜,一道最简单的青椒肉丝被她炒得黑乎乎,傅清瑜颦颦蹙眉,很想上手帮她。
她漫不经心“嗯”一声,目光盯在灶台上,一本正经说:“我帮你吧。”
“可别,我可不想再进医院。”
傅清瑜便收了手,出神看着厨房里的一束朱丽叶玫瑰。
朱丽叶玫瑰是赵孟殊出国前送的,她将玫瑰插瓶放在卧室和厨房,尽管细心保养呵护,但玫瑰的花瓣边缘泛黄,已经有了枯萎的趋势。
陈书见傅清瑜专注于发呆,有点可惜她哥哥放得烟花,她用切过菜的、湿乎乎的手推她一把,“愣着干什么啊,去看烟花,这是我哥来自万里之外的心意。”
是的,赵孟殊十分愧疚于不能陪傅清瑜过年,便提前准备烟花秀,在除夕这一晚上点燃。
傅清瑜没有动,她对烟花不怎么感兴趣,对一个人看烟花更没有兴趣。
陈书挑眉,“你不是要备孕吗?孕妇不能进厨房,你出去吧!”
傅清瑜:“……”
沉园里灯火惶惶,夜空中烟花璀璨艳丽,一朵一朵漂然落下,如流星落雨。
傅清瑜仰眸静静看了会儿烟花,而后垂眸拿出手机,出手阔绰在各个工作群里发红包。
直到发到手酸。
抬起手,她望见指骨上的戒指,银光闪烁。
呵,她今年结婚了,但新年还是如此无趣。
在决定订机票到国外的那一刻,手机铃声蓦然响起。
傅清瑜瞥一眼,接通,语气十分不好,“赵先生,你是要给我拜早年吗?”
赵孟殊握着手机,抬步走下舷梯。
黑沉的天幕上,星子闪烁低垂。
他轻笑,“熙熙,除夕拜年不算拜早年,应该是恰到好处。”
傅清瑜:“面对面拜年,才算恰到好处呢。”
赵孟殊心底一涩,修长白皙的指骨握紧手机。
熙熙这是想他了。
既然想念他,他又怎么好让这份想念落空?
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此刻却还是不够矜持,他坐上回家的车,嗓音温柔清润,“熙熙,看到烟花了吗?”
傅清瑜仰起眼睛,看到烟花如落雨般绽放,淡淡道:“正在看。”
有什么好看呢?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璀璨。
赵孟殊含笑,“再等一等,一会儿我们一起看。”
傅清瑜心脏跳动,再次抬起眸,认真仰望烟火。
她默默收回刚刚对烟花的评价。
即使转瞬即逝,但已经明亮璀璨过,便已足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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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陈书看到令她震惊的一幕。
刚刚还魂不守舍临窗emo的女人将手机一扔飞快跑上楼,陈书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刚刚从眼前倏忽而过的残影属于一向端庄优雅从容不迫步步生莲的傅清瑜。
陈书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上楼。
等她挪到顶楼,傅清瑜已经收拾妥当出来了。
陈书瞪大眼睛,“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