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程禧出来。
他坐着,西裤皱巴巴,头发略塌,眼神迷蒙,浓浓的鼻音,“我点了外卖。”
“外卖不健康。”她收拾沙发的毯子,抱枕。
“我点的是,健康的外卖。”周京臣反驳。
程禧瞥他一眼,“冰箱有蔬菜,厨房有黄豆,火腿,面包,我自己煮早餐。”
她进厨房,涮锅。
“在我身边耍性子,在叶柏南身边越来越贤惠。”周京臣跟上去,打量她有条不紊的动作。
她不搭腔,榨豆浆。
“他烧饭好吃吗?”
“好吃。”程禧如实。
“以后也吃,多吃。不是他烧的,宁可饿着,绝不吃。”周京臣语气喜怒不辨,阴森麻木的一张脸。
程禧剥着番茄皮,瞟豆浆机,锃亮的机盖照得他脸模模糊糊,却深沉骇人。
“你不许我撒谎,我诚实你又不爱听...”
周京臣摁了一通来电,“你有理了?”
她撩水,状似无意,悄悄一泼。
泼得恰到好处。
在裤裆处。
“你是洗锅,是洗我?”他侧身,摘下抹布,擦拭裤裆。
下一秒,铃声又响了。
屏幕一闪,程禧看清是座机号。
追得这么急,行踪一定是暴露了。
他不赶回李家,周夫人便要赶过来了。
“我回去一趟。”周京臣心知肚明,饶是不耐烦,也捏着手机出门了。
......
下午两点,车驶入宅院。
周京臣直奔中堂。
老夫人和周淮康在闲聊,周夫人在一旁修剪花枝。
“其实,你再熬一熬,升个市长,甚至书记。去年我问韵宁,市里对你有这方面的打算,你勤勉,政绩好,怎么匆匆辞职了呢。”
周淮康帮老夫人倒茶,“局外人瞧官场,是风光;局内人瞧官场,是如履薄冰。这些年,我职务高,权力大,天天担忧栽跟头,我安分守己,不代表同僚安分,总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人心隔肚皮,挖一个坑,设一个局,这辈子的好口碑,就完了。”
“怪不得,你不肯让京哥儿从政。”老夫人感慨,“商场比官场太平,大不了破产,一旦被官位束缚住,要么,体面结束,要么,在牢里结束。”
“姑妈体谅我。”周淮康笑,“韵宁不乐意我辞职,乐意当官太太。”
“你当三十年了,局长夫人,区长夫人,市长夫人...一路高升,还不腻歪啊?”老夫人训斥周夫人,“李家的两儿一女,属你最虚荣!”
“当不腻。”周夫人剪完花枝,拎起水壶浇花,“我公婆穷,淮康又古板,我嫁他图什么啊?”
“你图什么?”周淮康不笑了,郑重其事望着她。
“图官太太的身份啊。”周夫人不加掩饰,“我娘家有钱,想寻觅一个有权有地位的夫家,有错吗?”
一瞬。
周淮康似是大彻大悟了。
他脸色怅惘。
后悔嫌贫爱富,弃了阮菱花,选了李韵宁;后悔这一生官场浮沉,作茧自缚,到头来,为曾经的恩怨错误,留不住体面,保不全周家。
逼得唯一的儿子,独自去扛,去斗,挽救周家,挽救他,活得这般不顺遂,不如意。
天潢贵胄的周公子,要什么有什么,但家族、集团、婚姻,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身不由己的负累。
“你没错...我错了。”周淮康闭目,握拳,“周家和李家这场姻缘,原本是大错特错了。如今,我没了官职,你何苦跟着我受委屈?”
周夫人一惊。
蓦地,松了手。
浇花的水壶在地上滚了一圈。
水珠四溅。
老夫人只注意站在门外的周京臣,没注意这一幕,“京哥儿回来了?”
“姑婆。”他不露声色脱了西装,交给佣人,打趣的口吻,“青城冷,家里暖和,我下了飞机,差点烤熟了。”
“青城下雨了吧?”佣人端了一杯祛火的凉茶,“天气预报是暴雨呢。”
周京臣接过茶,“今年北方的雨水多。”
“去青城了啊——”周夫人暂时顾不上周淮康,腔调不阴不阳,拉长了尾音,质问周京臣,“去忙业务?”
炮火来临。
佣人低着头,退下。
“李家在青城有没有业务,您知道。”周京臣大喇喇坐下,掸裤子的灰尘,“青城中转,目的地是烟城。”
“你倒是胆大,不瞒我了。”周夫人面色铁青,强忍着不失态,不爆发,“程禧主动联系你的?”
“程禧?”周京臣凝视着周夫人,“您未免太见外了。是我安排人跟踪叶柏南,叶柏南去了烟城。”
周夫人挺直背,姿态气势不减,“即使去烟城又怎样,我不同意。”
“由不得您不同意了。”他一本正经,眼底隐隐含了一丝笑,“禧儿怀孕了。”
第236章 我不悔
偌大的中堂,鸦雀无声。
周夫人攥紧了桌角。
“禧儿怀孕了?”周淮康也错愕。
“一个多月。”他掏出西裤口袋里的化验单,交给佣人,佣人交给周淮康。
他漫不经心拨了拨杯盖,茶水荡漾,如同今晚动荡的李家。
“柏南呢?”周淮康问佣人。
“住在大公子别苑的客房,中午出门了。”
周淮康看完化验单,搁在桌上,“堂哥拘留,谁招待柏南?”
“大太太和慕白招待。”佣人明白了,“请叶大公子回来一趟吗?”
“请吧。”周淮康许是觉得禧儿和柏南相处有一段日子了,保不齐情到浓时,没控制住;又许是没预料到周京臣如此大胆荒唐,和养妹偷偷秘恋,上了床,肚子里竟然结了胎。
所以开口是迂回,试探,“你母亲不准备和叶家联姻了,两人性格不合,年纪相差了十二岁。”周淮康搓手,“不过,禧儿怀了叶家的血脉——”
“是周家的血脉。”周京臣喝了一口茶,长腿舒展,姿势霸道,一副从容不迫的架势,“我的种。”
中堂再次陷入死寂。
“一个月前,你和华菁菁还没解除婚约吧?”周淮康眉头一拧,“你太胡闹了。”
“不止京臣有主儿,一个月前禧儿也有主儿呢,叶柏南可是正牌男友。叶家大公子戴了天大的绿帽子,恐怕新仇旧恨,一起和周家算账了!”周夫人压着脾气,奈何压不住,猛地一掀茶桌,杯盏果盘稀碎了一地。
“京臣退婚,责任推给华家了,华家对外也认了,周家体体面面的。这个孩子,是证实了京臣背叛菁菁,不仁不义在先。万一华家和叶家联手,讨个说法,唾沫星子淹死周家。”
叶家,华家,哪一家也不是好惹的。
孩子曝光,外界嘲讽叶柏南和华菁菁蒙在鼓里,这奇耻大辱...华二叔最疼华菁菁了,岂会罢休?叶柏南又是叶氏集团的副主席,名誉尊贵,周家是摊上大麻烦了。
周淮康眉头越拧越深,额头夹出三道褶儿,“先瞒着。”
“瞒多久?”周夫人从椅子上起来,“瞒到出生吗?孩子姓什么,在哪上户口。京臣没娶妻,他未来妻子接受吗?禧儿未婚先育——”
“我娶了禧儿,孩子姓周,户口在周家。”周京臣痞里痞气的,既不正经,又正经,“周家的血脉已经流落在外一个了,是父亲毕生的愧疚。忍心孙儿也无名无分,不能认祖归宗吗?”
周淮康身躯一震。
“父亲母亲催了我多年,要抱孙儿,我完成任务了,这不是大喜事吗?”周京臣后仰,半笑,半严肃,骨子里一股凶悍的威慑力,“你们不留这条血脉,我绝不同意。”
他态度坚决,周夫人渐渐也平静了,“京臣,董事会召开顺利吗?”
周京臣沉默。
“你的提议,没通过吧?”周夫人重新坐下,“祝云楼够给你面子了,弃权了,没有反对你。一旦投了反对票,你拿什么抗衡啊。”
他继续喝茶。
“李慕白和祝卿安开始交往了,你清楚吗?”周夫人同样一半笑,一半严肃,“你下一次的提议,祝云楼不会弃权了,会维护‘准女婿’李慕白。李慕白反对,祝云楼也反对,除了沈承瀚那一票,所有董事都反你,叶柏南一点点架空你,这就是你任性,拒婚祝卿安的后果!”
周夫人甩下这番话,扬长而去。
中堂刮过风,吹落了一庭院的花瓣。一杯茶见了底,周京臣浑然未觉,仍旧在喝。
喉结一下下滚动。
喝到最后,他察觉了。
撂了杯子。
“京哥儿,现在后悔来得及。你愿意娶祝卿安,祝云楼肯定把女儿嫁你,不嫁慕白。”
周京臣抬头,望向老夫人,“那禧儿呢?”
“养在外面,互不干扰。”
阳光透过菱格窗,洒在他清俊明亮的一张脸,压抑,浓烈,隐晦,“孩子呢。”
“韵宁和祝家去谈判,照样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