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砚知从下了高铁就开始睡觉,她讨厌这里。
到了市里的时候, 已经是傍晚。车一直往前开,道路周围没有过于高大的建筑,稀疏的写字楼聚拢在一起,路过一片期房小区, 天色一下从这里暗下去, 昏沉包围着昏沉,一排排竖在尘土里,像密集的路碑。
梁昭坐在副驾帮司机导航。
对于黎砚知在这里有一套独栋别墅他还是稍微有些意外的,这样的四线城市, 买房并没有什么投资价值,自住的话, 她常年在国外,似乎也不太合乎常理。
黎砚知的房子在近郊, 那里原先是有名的别墅区, 后来旁边本来打算承建高尔夫球场的开发商跑了, 那片烂尾的工程被接手,改成了墓园。
从此房价大跌, 业主联合闹了几波,没闹出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黎砚知是在墓园建成后的第三年,在这里买了套房子。
她不经常来住,却请了专人为她打理。
梁昭没有往深处琢磨,心中因为赶走达里安积攒的喜悦依旧充盈,占据主位。他反复刷新着社交软件,简直想将这件事昭告天下。
他现在是黎砚知身边唯一的情人。
黎砚知默许他以最正当的身份,去安排达里安的去留。将达里安的行李拖出去扔掉的时候,距离黎砚知给他发的那条消息之间,不过24小时。
梁昭自己也不会想到,他就这样以这个一个出其不意的契机,解决了心头大患。
他总算明白,这世间千好万好,什么都不如黎砚知的偏爱来的可靠。
梁昭经历过了,十分虔诚地将这份心得化作经验。
他克制不住澎湃,转回头去,可是他的视线并没有被接住,没有人理他,他有些无所适从。
黎砚知微微往后躺着,眼睛已经闭上了,侧脸朝向车窗外。她的双臂抱着,停在胸前。
不知道为什么,梁昭觉得,到了这里之后黎砚知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的眉眼冷淡,整个人的气场刀锉一样锐利,窗外,黑夜浓的像血。完全陌生的黎砚知,紧绷,仿佛一触即发。
察觉到他的视线,黎砚知眉头皱了一下,梁昭讪讪地转回身去。
到了住处,夜更深。管家将她们的行李搬到客厅,黎砚知每年只来这么一次,管家将别墅内外打理得分外合宜。
管家不住在这里,在离这个楼盘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放下东西,匆匆赶回去。
这栋别墅在装修的时候,加装了更多类型的灯具,客厅的进门处,甚至有摄影棚专用灯。黎砚知给自己倒了杯水,倚在餐桌的边缘。
回到国内,她换回了之前的手机号码,电话卡刚插上去,即刻被滞后的消息填满。
开机时,消息栏里的汇款信息划不到尽头。来自不同的汇款人与银行。
微信里只有钟飞云的消息,半个小时之前发的,【你绝对猜不到孙总约我去了哪里聊工作。】
【就知道你不猜,我俩去玩密室了!组队的人有点少,我想着她和邱莹也认识,就叫了邱莹过来,邱莹又叫了祝梨,现在我们二十多个人进密室了】
【那咋了.jpg】
想象了一下画面,黎砚知慢悠悠给钟飞云回复,【拍一下】
钟飞云回复很快,迅速给她传过来一张照片,是一群年轻人的合照,中间几个人拿着手电照明,大伙挤在一起对着镜头比反v,人数太多,多数人都只塞进去边边角角。
【人真的太多了,npc都不敢贴脸,只敢离我们很远地叫三两声,一点也不吓人】
钟飞云好像是真情实感在抱怨,黎砚知也很无聊,很快为她出谋划策。
【你们合照的地方后面的走廊很好,预估不到一米二宽,你挂上去,可以吓到人。】
【我试试】
黎砚知喝了口水,没等太久,钟飞云便兴高采烈地反馈了结果。
【非常成功,不过她们发现我了,现在走廊奇形怪状挂了一排人】
【等一下,npc好像被我们吓哭了。】
黎砚知淡定回复,【拍一下。】
这次钟飞云不秒回了,大概是挂在墙壁上哄人实在分身乏术。黎砚知放下手机,再度无聊起来,索性盯着房间里唯一的活物,打转,扫量。
梁昭被她看得不知所措,他立在待客的沙发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充足的光线往往可以补充更多细节,黎砚知将腿收起来,梁昭来到她身边将近一个月,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
大部分人在她眼睛里面目模糊,像市场里供人采买的生肉一样,鲜红、统一。
她一向对无关紧要的事物漠不关心。
就像达里安,在她这里,只是一双潭绿色的眼睛;路原,是一颗优质的喉咙;而夏侯眠,是一只沉默的右手。
还有李铮。
想起这个名字,黎砚知真切的笑了,真是一个亲切的名字。
李铮,她的哥哥,散发着伤心的气味。
她的笑声很轻,纯白的幽灵一样,梁昭觉得后颈发冷,为她不知缘由的开心,这些天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黎砚知的开心总有代价。
他像一个看主家脸色的下人,强行咧开嘴角陪衬着笑脸。
黎砚知走过来,突发奇想,“你以后可以把我当做你的姐姐。”
梁昭大骇,在他心里,姐姐和黎砚知一样,都是可怕的女人。他的日子已经足够艰难了,不需要刷新强度了。
“您,您说什么?”
话音刚落,黎砚知已经走到他面前来,直直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一动不动。
她忽然失望起来,越发看清了梁昭的脸。
镶在梁昭眼眶里的,是发黄的劣质塑料珠。
她面上的执念倏然平淡下来,揽过梁昭的脖子,亲了亲他的眼睛,“没什么,早点睡。”
其实一夜未眠。
失眠对于黎砚知来说,不是常事。只是她的精力很好,可以将通宵带来的影响忽略。
到了墓园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墓碑的台子上已经放了一束花,纯白的香雪兰,枝蕊繁盛,似乎是过了夜,枝干上裹了层霜寒气。
这样的花年年都有,各年种类不同,只是开两三天就败。
黎砚知蹲下去,将花捧到怀里来,仔细地捏死花瓣上贪食的飞虫。
石碑上的黎书,是黑白色的,笑意慈爱,似乎是十分包容地注视着她的杀生之举。她最喜欢黎书这张照片的神态。
黎秀来得比她稍晚些,她带了助理,放下成捆成排的祭品与纸钱。
黎砚知没有回头,反而是黎秀蹲下来,一样蹲到黎书的视线里,黎秀难得地关心她,鬼上身一样,“来这么早,你吃早饭了吗?”
黎砚知没有回答她,就地坐下来,“你刚出狱的时候,姥姥去找过你,是不是。”
黎秀沉默了一会才说话,“你知道。”
那时候她很不体面,是黎书无法忍受的失败者,她来找她,一定会悄无声息。
黎砚知笑了,“我知道,我不明白她,却很了解她,她既然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定会去亲自确认。”
黎秀转过脸去,墓园在半山腰,霜寒露重的地方,她透过稀薄的雾气看过去,看着黎砚知冷漠的侧脸。
黎书和她说过,黎砚知是个聪明绝顶的好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黎书穿着溜光水滑的裘皮大衣,那衣服的下摆宽大,铺在她矮小的沙发上,像是突发的洪水。
茶几上摆满了黎砚知的各项奖状,黎书如数家珍,为她一样一样介绍。
“你见多识广,来看看,这些奖项有没有含金量,这边还有一沓,数都数不清。”
她扫一眼,很有耐心,“都是很权威的奖项。”
黎书兴致更高,讲起来黎砚知笑意收拢不住,“小丫头比你还聪明,学什么都快,之前老师还建议她去读什么少年班。”
“和同学相处的也好,虽然不爱说话,但是朋友可不少,小小年纪还特别有志向。”
黎书喋喋不休,唯独说到志向,明显滞涩了几分,显得底气不足的模样。
她心不在焉地听,只觉得这真是她这位年迈的母亲心中理想的孩子。
“妈,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她说这话时,黎书显现出释怀的表情,像是冗长的厕纸文学终于进入正题,“秀秀,你和妈妈的缘分浅,其实说到底,我们之间也说不上谁对不起谁,以后你愿意为别人做什么我都不会再阻拦你。”
“但是,砚知的人生是完美的,她现在还小,你既然从里面出来了,好好洗心革面,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以后,就不要和砚知见面了。”
黎秀回忆里的黎书依旧温和,笑意盈盈,连放起狠话来都那么彬彬有礼。她回神过来,黎砚知依旧在捉着花瓣上的虫子。
并且乐此不疲。
她也坐下来,坐在墓碑前的台子上,后背对着黎书的脉脉温情。
“你姥姥,对你很在意,她不希望你的方向因为我的影响而出现偏差。”
对于她的话,黎砚知的反应很冷淡。
黎秀顺手从黎砚知手中的花束里抽出来一朵,闲聊似的,“听说你最近在拉投资,我看了简介,主角60多岁,原型是黎书吧。”
“未来战争题材,近几年这个题材能赚钱的不多,为什么不选温情家庭片,至少保本简单...”
黎砚知眼皮抬起来,黎秀的话停在很微妙的茬口,她很轻易地帮她将后半句填补齐全——更何况,黎书的病情和离世本来就具备悲情色彩,是非常标准的煽情结局。
黎砚知摇头,“你真的不了解她。”
黎书不会愿意将生命尽头的胆怯、痛苦、孱弱与人分享,被病情折磨得毫无尊严的时刻,她只想静悄悄的枯萎。
“她喜欢炫耀、喜欢张罗、喜欢得到关注。生病之前,她很喜欢拍抖音,每天看很多直播,很羡慕的告诉我,这些人有多少多少粉丝,赚了多少套房子。”
“她的账号有5231个粉丝,她的关注就有5000个,她会因为视频点赞多了一些就开始以为要出名了。”
“后来生病了,她随手录了个看病的视频,那个视频却出人意料的火了,几十万的点赞,单视频涨了三万粉,她真的要出名了,却拜托护士给她注销了账号。”
黎砚知直直看过去,“有些事情对她来说很重要。”
黎秀也不再说话了。
清早的土地,含着一口土腥气,等地面稍微干燥了些,黎秀开始焚烧带来的纸钱。
燃尽的灰烬在空气里弯曲滚落,秋意微凉,被香火烧的暖烘烘。
黎砚知盯着舞动的灰烬,想念起黎书离开的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