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欣,一个三十二岁、没有国际联号管理经验的女人,千里迢迢从东北某换牌度假村调过来,估计也就是在江亚饭店混一段时间,刷个简历,再去别处高就,好似大闸蟹洗澡。
谷烨原本也这样想。直到丛欣入职,表现得不太像一只洗澡蟹的样子。尤其是她那天对他说的一句话:你也不想一直这样下去吧。
确实,他不想。
唐安华刚从销售调到前厅来做总监的时候,他也想找个老上级诉衷肠来着,说自己在前厅如何矜矜业业,哪怕遇上醉酒的客人威胁要在大堂拉屎,他还是笑脸相劝,给人家递纸。现在一样眼看快三十五了,一个个大夜班值下来,不知道发际线还能维持多久,他也想要一个事关前程的指点。
可惜当时并没有上级挺他,他就这样被扔到GSM的位子上,一做就是三年。丛欣的到来,是他看到的一次机会,但她现在又是什么路数?在管理例会上放下大话,然后再去求大佬帮忙?这一把她或许可以靠大佬过关,他却成了笑话,站队一只洗澡蟹吗?
谷烨边想边走,速速到达前厅,果然看见丛欣。他示意她去大堂吧说话,她却推开消防门,进了员工通道。谷烨跟着进去,见她在员工电梯那里按了下行键。
液晶屏上的数字正从十楼开始倒数,他赶紧问:“你到底想干嘛?有谱没谱啊?”
丛欣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倒是笑了,说:“没谱也是我自己扛,你慌啥?”
谷烨说:“我上午开会可是站队你了。”
丛欣说:“这就算站队啦?”
谷烨噎了噎,说:“那你还要我怎么样,把心掏给你看好不好?”
那样子颇为夸张,好似马景涛。
丛欣提醒:“你这样给人看见倒真要被当成站队了。”
谷烨摆烂说:“我跟谁都这样。”
但在管理例会上帮她说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电梯刚好到达,移门划开。丛欣走进去,按亮地下室的楼层键,在门重新合上之前给他交了个底:“我下午出去就是谈这件事。”
“跟谁啊?”谷烨伸手挡住门问,语气带着些嘲讽,自以为猜到答案。
结果却听丛欣回答:“布草女王。”
过去这几个小时,她约了邱岭在“静安铂景”碰头,为的就是见一个人,馨棉织造的老板葛惠。
*
房务部客房中心早班的工作始于每天早晨七点半。
清扫员们在酒店地下一层的更衣室里换上灰色对襟制服,然后去房务部办公室门口打卡上班。
二十分钟的早会之后,她们依次领取对讲机、楼层房卡和工作间的钥匙。
八点左右,到达各自负责的楼层,开始走廊和客梯间的清洁。如果有空房,也要走一遍,确认电器、卫浴、卫生状况均符合入住标准。
上午九点一过,陆续有客人离开,或外出,或退房。她们刷卡进入,分别按照续住小清、退房大清的标准进行打扫。这项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中间没有固定的午休时间,她们轮流吃饭,淡季半小时,旺季十分钟。
就这样直到所有房间完成打扫(理论上是在下午四点半之前,实际不一定),她们再次巡视楼层,确认走廊和客梯间的卫生状况,整理工作间,将工作车归位。
下午五点(同样是在理论上),她们回到房务部办公室,归还房卡、钥匙、对讲机,交接房表,打卡下班。
这一天算是顺利的,因是周中,入住不多,前厅没有电话过来催房,也没有客人投诉为什么自己的房间还没整理好。总监陆鑫荣正在办公室里感谢命运的眷顾,同时为上午的例会耿耿于怀,便看见耿耿于怀的对象到了门口,抬手敲了敲门,走进来。
“丛总。”陆鑫荣脸上好似无级变速,挂上笑容,起身绕到办公桌另一边,拉椅子请她坐。
丛欣做手势婉谢了,开口问:“今天客房中心情况怎么样?”
陆鑫荣并没立刻回答,像是为显示真实性,依次拿起桌上几台对讲机,各楼层问了一圈,而后抬腕看了眼手表,这才给她答复:“早班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四点一刻。”
脸上并无得色,话里的意思却感觉得出来。
丛欣并无被挑衅之感,直接表明来意:“那正好,我想跟大家见一见,说一下改进流程的事。”
陆鑫荣意外,她在会上说了需要房务部同事配合,他也答应了,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怔了怔,陆总又开始他的提醒,说:“丛总啊,这段时间我们客房中心阿姨们的工作压力都很大,一直跟我反应超时工作的问题,今天好不容易提早完成,还要加班?……”
他面露难色,但丛欣坚持,说:“麻烦陆总给我找一间空的大床房,请已经完成工作的清扫员过来听一下,我只占用大家十分钟。”
陆鑫荣也摸不清她路数,看着她,点点头,说:“那行吧。”
言罢便去客房中心找那边的经理,手指点着值班表看了看,然后拿对讲机呼叫,说:“Apple啊,你通知各楼层,已经整完工作间的先不要下来交班,全都到你那里集合,等丛总上去跟你们开个会。”
那头安静几秒才传来一声“收到”。
丛欣听见,也算是意料之中,陆总呼叫了孙苹,而孙苹此刻大约正在心里问候她的家人。
出了房务部办公室,丛欣跟着陆鑫荣,还有客房中心的正副经理,一同搭员工电梯到六楼。
那是个普通楼层,二十五间客房,由两名清扫员负责。江亚饭店全部客房有二百七十间,行政楼层和套房的人员配比要再高一些。所以整个客房中心早班的员工总共三十人,这时候来了十多个,正站在员工通道的楼梯间里等着他们。
有人开口打招呼:“丛总,陆总。”
丛欣看到孙苹,孙苹没吭气。
陆鑫荣大概也习惯了,只示意她们跟上,找了间空房,用楼层卡开了门,而后转身客气对丛欣说:“丛总请。”
是看她表演的意思。
丛欣扶门,请清扫员们先进,十几个人把三十多平的客房站了个满满登登。
“这里谁铺床最快?”丛欣没有开场白,直接问。
不出意料,大家都看向孙苹。丛欣也在房务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看到过荣誉榜,孙苹在行业大比武上得过奖,今年已经拿过两次月度之星。
但孙苹却看陆鑫荣,说:“别找我,请陆总上。我们这儿陆总铺床最快,行业大比武的记录还是他保持着呢。”同样也是看戏的眼神,至于是丛欣演还是陆总演,她并无所谓。
陆鑫荣怔了怔,说:“行啊,那就我来。”
大家都是经过PV系刷马桶历练的人,遇到这种事不带怯的。他当即脱了制服西装,领带往衬衣前襟里一掖。
一屋子清扫员没见过这阵仗,忽然兴奋起来。
丛欣对孙苹说:“Apple你给计个时。”
孙苹也真掏手机出来,点到秒表界面。
有人从工作车上拿了一套床品过来,陆鑫荣接了放在一边,示意孙苹他已就位。
一声“开始”出口,孙苹按下“启动”绿键,手机屏幕上数字翻飞。
不确定陆鑫荣多久没干过做房的工作,但基本功还是在的,又凭着身高手长,动作利索。等他全部完成,红色“停止”键按下去,耗时不过三分钟出头。他探头过来看了看,是有些得意的,把西装一抖重新穿上,又对镜整了整领带,再看向丛欣。
丛欣说:“我也来试试。”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是有什么神奇的技术要传授,大大提高铺床的速度?但数字已经摆在眼前,哪怕提到极限,一秒换完,也不过就是节约三分钟。
不过平常坐办公室的领导跑来比赛铺床总是喜闻乐见的,大家都等着看,孙苹又开始计时。
丛欣铺床的手法与陆鑫荣并无二致,动作也很利落,但毕竟身高和力量有差,速度明显要慢一些,而且她每换下一件床品都会将其折好,按照枕套、床单、被套分门别类放在一边,跟陆鑫荣随手一团的那一大堆完全两样。
还没等她换完,其实胜负已分,但丛欣却没停下,继续手上的动作,等到全部完成,才问:“我慢了多少?”
裁判孙苹说:“二分二十八秒。”
丛欣说:“那就凑个整,算两分半吧。”
陆鑫荣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叉腰在旁边看着她。
丛欣继续说下去:“我这几天都去装卸区看布草的交接,司机专门对接江亚饭店,他告诉我每天交接净品几乎不需要花时间,但清点换下来的污品布草大概需要四个小时。其中的区别就在于是否经过折叠和分类。
“假设每层楼两名清扫员,负责二十到二十五个房间,这个折叠分类的步骤是可以大家同时进行的,只需要多花25到30分钟。但这样叠好分拣好的布草在清点送洗的环节可以节约四个小时,而且体积小了,运输成本和二次污染的可能也会大大降低……”
孙苹听着,忽然说:“还有,我们那天找狗花了多久?”
“什么狗?”陆鑫荣没反应过来。
还是旁边另一个清扫员说:“对哦,要是做房是这个标准,就不会把客人的东西混在里面,也就没找狗那回事了。”
陆鑫荣这才想起来,她们说的是那个两岁小孩的阿贝贝。
“但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孙苹一个转折,看着丛欣,又开口问,“本来已经够忙了,你告诉我们还要多做几道工序?节约了时间,我们有什么好处?”
丛欣也看着她,回答:“我跟洗涤厂谈了协议,他们的成本大头在人工,每天光翻枕套、被套这个工序就占成本10%到15%,如果我们以后能在污品布草交付的时候按照折叠分类的标准执行,工厂愿意给我降洗涤费,这里面的差额,可以作为计件奖金。”
她说完,四周静了静,最后还是孙苹开口问:“多少钱?”
丛欣笑,回答:“一间房6块钱,假设70%的入住率,也就是以每人每班做7间房计算,一个月22天就是924元,多劳多得。”
第14章
简单几句话说完,丛欣看看表,用去十分钟出头。
她向大家道歉,额外占用了时间,临解散之前最后说了一句:“这项流程改进由陆总负责,将来执行关系到你们每一个人,如果对具体操作有任何问题和意见,都可以找陆总提。”
陆鑫荣意外,看向丛欣,显然对她刚才说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充满了狐疑和不赞成,但也给了她面子,没当场说什么。
清扫员们三两散去,一出客房的门便开始议论那个突然降临的计件奖金。余下陆鑫荣,等其余人都走了,过去关上门,回头直接问丛欣:“丛总,这一间房6块钱,怎么谈下来的?”
语气轻松,带着佩服,问句本身却是带着怀疑的。
做房的问题是她提的,事情是她揽的,解决方案也是杰森陈直接跟她要的。现在空口白话,说只需折叠分类就能让洗涤厂降价,用来给清扫员发奖金。账算得麻溜,听起来似乎也可行。但他也是懂行的人,知道洗涤厂利薄,这六块钱已是极大的让利。要是真能兑现,她蛮可以自己把完整方案做出来,到总经理和整个管理层面前出风头,何必推给他,还让下面人找他呢?
丛欣没想瞒他,直接回答:“我找了馨棉织造的葛老板。”
陆鑫荣更加意外,同在酒店业内,又是一直做客房的,“布草女王”的名头他当然听过。虽然馨棉是江亚的供应商,但那是集团层面的合作,由采购部专人负责,馨棉那边也是销售专人对接。而丛欣,在管理例会结束之后,当天中午就能见到人家一把手的大老板。这关系,这速度,突然使得那6块钱的让利变得真实起来。
丛欣并不多解释,只继续道:“馨棉那边我来负责。你对客房部的人员和工作了解更多,所以具体执行方案还是由你来做,完成之后发给我,我再加上跟馨棉的调价协议,一起给到陈总过目。”
陆鑫荣听着,怔了怔,才真正理解她的意思。会上她提出问题,似乎是在跟他争一个高低。如果她的改进方案成了,也就证明他原本工作不力。但现在这么一来,等于把他也带进了她的方案里。如果不成,她负责。如果成了,也是他的功劳。
陆鑫荣笑,说:“行,我尽快做个draft出来给您。”
丛欣点头,并不计较他此刻有几分真诚。她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没必要跟他争夺什么,他是她的下属。如果说之前他对她不买账,那这件事之后也许会不同。
*
恰如陆鑫荣所料,这一间房6块钱的让利来得并不简单。
葛惠是她通过邱岭约的,三个人聚在“静安铂景”的中餐厅。
那地方二十年前绝对可以算商务宴请的高档场所,如今却早已从各种餐饮推荐名单上消失了。偶尔被自媒体提及,要么怀旧,说那里有种没惊喜但也不至于失望的岁月静好之感。要么嘲讽,说是只有赶不上流行的中老年富婆才会去的地方。
馨棉织造的葛老板,恰好符合此类客户肖像,五十多岁,很有钱,江苏一个小地方的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个小地方陆续开出一家又一家生产布草、瓷器、不锈钢制品、一次性牙刷的工厂,渐渐成为“酒店用品之乡”。葛惠就是那时候下海做生意的,起初做小件毛巾,后来又做大件床品,从外贸做到内销,经历三十年商场涤荡,现在已经是国内酒店布草的头部供应商。
大约是在一九九四年,她第一次来上海请客户吃饭,对方指名要去静安铂景。或许因为当时初入五星级酒店带来的震撼,哪怕后来见识了再多豪华场所,“静铂”永远是她心目中的纯元。又或者也是因为邱岭,几年前某次入住,她认识了这个小同乡,两人十分投缘。此后哪怕“静铂”换牌“瀚岳”,一年年地变旧,她还是会来住几天,吃几顿饭。
这天的午餐桌上也是一样,邱岭给她介绍了丛欣,说是江亚饭店的副总经理,过去在瀚雅旗下的许多家酒店工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