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笑,这话确实难解,但他可以做给她看,什么叫“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厨房里类似的话还有很多,把丛欣弄得发疯,瘀了,什么叫瘀了?面了,什么叫面了?烀一会儿,什么叫烀?
少许是多少,适量是多少量,宽油又是多宽?
洒盐的一捏是多少,一撮又是多少,手究竟得抬多高撒得才最均匀?
是时为告诉她,两根指头是一捏,三根指头是一撮,葱香菜这样取香味的菜,要快,手势要干净,砧板上流下汁水,泛绿了就是淤了。
也是他显摆地表演颠勺爆炒,像专业厨师那样,让锅里起了一团火。
丛欣尖叫,躲到他身后。他盖上锅盖,用身体护住她,却也笑起来,不记得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快乐。
后来回想那个暑假,哪怕学的都是些最最粗浅的东西,做出来的都是最最简单基本的食物,但他总是确信那是他第一次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波提切利从贝壳里生出维纳斯,米开朗基罗让上帝与亚当指尖相触,那是一种因为创造而生的幸福。
第25章 私人管家
七月初,江亚饭店房务部执行新的布草方案已经两周,一切运行正常。在入住率提高,连续满房的情况下,没有再出现因为房务部造成的入住延迟。
又一次管理会议之后,杰森陈把这个项目上报给PV中国总部,外企的管理层最喜欢看到“企业社会责任”这样的关键词,于是这件事又被转到市场传讯部,Marcom打算就此做个专题,派了人来江亚饭店拍宣传物料。
从那天清早开始,市场传讯部专员便带着摄影、摄像跟拍几个清扫员的工作,用镜头记录下她们几乎已经成为肌肉记忆的动作,五秒钟换一个枕套,三分钟铺一张床,以及随后布草的整理、归类、交付流转。
一直到傍晚,客房中心当天的早班结束,一行人又转场到餐饮楼层,开了间空着的宴会厅,组织所有在店的清扫员到那里拍大合照。丛欣、陆鑫荣、以及其他客房中心的管理人员也都被叫去了。
丛欣按照要求站好位置,望向镜头微笑,快门按下去,她才看到彭聪倩居然也在,没注意是什么时候到的,此时正站在摄影师身后看着她。
拍完合影,她离开队伍走过去,笑对彭聪倩说:“这么隆重的吗?总监亲临现场。”
彭聪倩没答,转身往门口走。丛欣默契神会地跟上去,两人出了宴会厅,在外面走廊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讲话。
彭聪倩开口并不认真,说:“我来看看你在悬崖上站的怎么样。”
“怎么样?”丛欣倒是真想听听她的意见。
彭聪倩一时没说话,往宴会厅里面看了一眼。那里还在录单人采访,接受采访的有陆鑫荣,也有孙苹,现场打了灯,支起背景,全副专业配置。
“知道这些素材剪出来会放在哪里吗?”她问丛欣。
丛欣说:“官网、官微、公众号。”
彭聪倩又问:“知道有多少浏览量吗?”
丛欣笑了,回答:“没多少。”
她到任之初就关心过这个问题,江亚饭店的公众号文章阅读量不过千把,官微粉丝一万多,还不知道有多少是活粉,平常一篇微博的转评赞都是个位数。PV中国总部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太多。大企业其实差不多都是这情况,社交媒体上的账号通常用来发没什么人看的广告。
彭聪倩说:“所以说,这种东西拍出来其实就是给内部看的。杰森陈现在等于已经向两边集团表态,他对你很支持,你一来就让你进行改革,至于结果怎么样,就都是你和瀚雅方面的责任了。”
丛欣点头,说:“我明白。”
态度很诚恳,彭聪倩却嫌她不够认真,继续道:“你应该知道行业惯例吧?酒店管理公司是不用向业主提供业绩保证的。只要他们延续通常的做法,业绩不好就可以说是市场的问题。但改用新做法,业绩不好就可能是管理的问题了。还有杰森陈,在江亚饭店,他只是酒管方派出的总经理。PV中国区CEO要是动了,他却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他看重的是后者,是他在PV集团内部的发展,至于江亚饭店,只要不出大问题就行了。”
丛欣懂她的言下之意,笑说:“我并没觉得自己比这里其他人都聪明,别人看不出来的问题只有我看得出来,别人想不到的办法只有我想得到。”
自嘲的话都让她说完了,彭聪倩佩服她的淡定,顿了顿才又道:“这件事既然让你做成了,也就罢了。但现在是七月份,暑期旺季已经开始。八月,集团GM会议办在你们这里。九月,还有一场时装周的活动。然后就是中秋、十一,等于连续三个多月的高峰期,都是你的考验。”
丛欣仍旧带着笑意,还是那句话:“谢谢提醒。”
却也接收到一个新信息,PV中国区CEO可能要动了,杰森陈正在竞争这个位子,而且还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如此说来,他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对治下酒店视频管理,或许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彭聪倩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手指她说:“你清醒点,哪怕你做的好,也别指望杰森陈走之后上面会升你做总经理。但要是你做坏了,你想想瀚雅会不会给你兜底?有句话听过吗,不做事的人才能有完美的简历,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犯错。”
差不多的话,上次在Eira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丛欣其实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彭聪倩从来不是这么消极的人。但自从她来了江亚饭店,彭聪倩似乎一直想要说服她离开,仿佛这里是什么是非之地。又或者更形象地说,一块两军开战之前的阵地,警告无关人等远离。
“那你呢?你也不做事吗?”她笑着反问。
彭聪倩并未正面回答,只道:“Marcom已经亡了,现在所谓branding不过就那么回事,客人的忠诚度与其说是对酒店的,不如说是对OTA平台的,我们大概就只有压网络舆情的时候存在感最强了。”
丛欣反过来提醒:“别忘了还有那些大活动呢?”
彭聪倩看看她,倒是也笑了,但那笑声又有点像叹气,说:“行吧,那我就到时候再来看看你,是不是还站在悬崖上呢。”
那几句话说完,彭聪倩告辞走了,拒了丛欣一起吃饭的邀请。
丛欣看着她离开,又回到宴会厅。陆鑫荣的采访已经录完,这时候轮到孙苹。
虽然彭聪倩把这支宣传片说得一文不值,但镜头前的孙苹正极其认真地回答着每个问题,一听就知道经过准备。丛欣甚至能够想象,她在宿舍里对着小镜子反复练习的情景。
陆鑫荣也挺高兴,看到丛欣,小跑几步过来打招呼,对她的态度已经跟她刚到江亚的时候完全不同。房务部是不直接产生利润的成本中心,几个部门之间层层推诿的最底层,她先把他从这链条里救了出来,帮他解决问题,又替他担着责任,他不可能看不到她给他的好处。
丛欣也是趁着这机会叫上他,去她办公室里聊几句。
两人进屋,关了门坐下,她拿出一份简历递到他面前,最上面贴着一张两寸照片,画中人笑得自信又和煦,是邱岭。
陆鑫荣有些意外,看向丛欣。
丛欣没等他发问,直接说:“我想跟你讨论一下私人管家的人选。”
房务部正在招聘私人管家,丛欣对这件事似乎一直很重视,旁听了全部面试,应聘的人当中就包括邱岭。
说是讨论,简历都已经摆到台面上,陆鑫荣懂这意思,但还是有些为难,说:“她这个资历可能放在客房中心更合适吧……”
丛欣要在他这儿安插一个人,他当然是没问题的,职级、薪水都好商量。凡事有来有往,才真能成自己人。他唯一的顾虑,可能就是两份工作之间的跨度太大了。
“私人管家虽然隶属房务部,但招聘要求和工作内容都更接近前厅部的大堂经理,”他给丛欣解释,“要提前做服务计划,联系接送机,帮客人办入住退房,全程个性化服务,后续还要维护宾客关系,等于一个人要负责跟前厅、礼宾、餐饮、安保、工程的所有协调工作,综合素质和应变能力的要求都是比较高的。”
换句话说,他觉得邱岭不行。
私人管家的那几场面试,他跟丛欣都参加了。毫无疑问,邱岭在年纪、学历、形象上和其他候选人是有差距的。恰如他前面所说,私人管家确实可以算房务部里的异类,招聘要求更接近前厅,本科以上学历,形象良好,英语流利。尤其女管家,几乎都是年轻美女。
而邱岭清扫员出身,通过自考才慢慢拿到大专、本科学历,此后一直在客房中心工作,说英语总带点口音,外形也太过朴实了。她现在的职位是客房中心的副经理,而且已经很久没往上动过,哪怕是在客房中心,似乎也升到头了。
“你还记得她面试上举的那个例子吗?”丛欣问陆鑫荣。
陆鑫荣点头,他确实记得。
当时问到相关经验,邱岭说的是她在静安铂景工作的时候接待过的一个客人。当时的静铂没有专门的私人管家,偶尔遇到有这方面要求的贵宾,酒店会从前厅或者礼宾抽调人手给客人做butler。
而那一次来了个中年女客人,对起初酒店安排的两个butler都不满意,反倒是看中了替她打扫房间的清扫员。因为只有这个清扫员,不必她说就记住了她盥洗台上每一件护肤品摆放的位置,每天打扫之后都会给复原。
邱岭就这样有了第一次做私人管家的经历,开始每天替她洗熨衣服,安排餐食、交通,早上进房间把她叫醒,晚上开夜床之后帮她打针。
那回客人住了一周多,走的时候给了她每天两千的小费,凑整总共两万块钱,是她当时一次挣到最大的一笔钱。
邱岭在面试上说:“拿到钱当然很高兴,但也不光是因为钱。私人管家这份工作让我看到了比清扫员更广阔的一些东西,就是一种机会吧。所以我后来一直都很想转去一些更能直接面对客人的岗位,我也觉得自己的性格非常适合从事服务于人的工作。”
以及后来,也是这个客人,每到上海必定会住静安铂景,并且点名要她担任私人管家,哪怕在铂景换牌瀚岳之后仍旧保持了这个习惯。
“我那时候在银川瀚岳的房务部工作,”丛欣把另一些细节告诉陆鑫荣,“那位客人到银川出差,邱岭推荐她选择瀚岳入住,并且在她到达之前,打电话过来跟我们交待了所有需要注意的细节。那是2015年,当时很多酒店还没有专门的私人管家,她也完全没受过相关的培训,但她已经可以做到这个水准了。”
陆鑫荣说:“这只是个例,你不能否认她的素质还是有欠缺的。”
丛欣并不想告诉他,这个个例就是馨棉的老板葛惠。
她只是念出简历上更早的一些条目:“房务部客房中心连续几年的优秀员工,行业大比武获奖记录,你觉得眼熟吗?”
邱岭,其实就是一个努力了更多年的孙苹。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员工流失率的问题吗?”她问。
陆鑫荣点头,确实没想到她会在这件事上有这样的考量。
恰如孙苹曾经问她,那是过去,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
她就是想把这条通道打开,让房务部清扫员看到另一种可能,哪怕是现在。
第26章
七月初,时为进入全日制厨房工作已将近一个月。
奚溪逐渐结束看戏模式,罗耀江也开始干一些活。时为不知道是奚溪跟罗厨说了什么,还是罗厨自己觉得给他看的颜色给得差不多了,三人开始按照他排的值班表轮班,全日制厨房在突然更换主厨之后终于重新上了正轨。
回想过去的一个月,每天鸡叫来半夜走,事事亲为,除了让时为有种重回学徒时期的错觉,也让他把此地的问题梳理了一遍。
公平地说,罗厨有些部分做得还是不错的,该有的SOP都有,厨房的储存、卫生制度也很完善。
但有些部分也确实拉垮。比如菜品的质量一直上不去,种类两年没做更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几乎没做。因为原本每季就都有时令菜,罗耀江把四季菜品排列组合,比如夏天的黄瓜和秋天的南瓜换一换,春天的菠菜和冬天的白菜换一换,或者一个菜稍微改个配料,蒜蓉变蚝油,就算是完成更新了。
这背后当然也有客观原因——
厨房人员缩编,新员工流动频繁,造成绝大多数基层厨师的技术不行,出不了高品质的菜品。
但也正是因为基层技术不行,造成协作不流畅,整体效率低下。厨房每天的运营都处在一种四处救火、捉襟见肘的状态,管理人员既没时间也不太愿意去做培训和新菜品的研发。
而不做培训和研发,基层的技术提不上去,出餐的种类和品质也就永远是那副鬼样子。
……
这就是个层层叠套的问题。
当然,罗厨也不是没干过出餐时间来不及或者量不够,就全部拿便宜大碗的炒饭炒面炒粉充数,被客人拍了照发社交媒体上,让大家猜是哪儿的夜市路边摊,结果闭餐之后剩下的太多,又拿去员工食堂充第二场数的缺德事。
也是因为这个,全日制厨房不光收到过宾客投诉,还被酒店其他部门的同事投诉过,说在员工食堂吃饭就像吃牢饭,因为难吃而且不要钱。
从这个角度上说,罗耀江被启动PIP也是真不冤。
针对这些问题,时为做了一些调整,改了菜品的搭配,理顺不合理的流程,使得出品的质与量暂时达到一个过得去的标准。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临时打的补丁,想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是得通过培训和研发。
他先盘了盘自己职权范围内能动的钱。全日制厨房并不是没有培训和研发的预算,虽然比中餐和西餐厅都要低不少,但还是有的,而且上半年基本没用过。
做过预算的人都知道,某个项目的经费要是头一年不用,第二年只会跌不会涨,甚至干脆没有了。
他不清楚全日制厨房过去的做法,而这个问题又可能直接揭了罗厨的短,便先去问了奚溪:“这两个项目下面的经费之前都是怎么用的?”
奚溪很干脆地回答:“一般都是年底聚餐吃掉了。”
“吃掉了?”时为重复,又问,“那报销写什么理由?”
奚溪说:“市场调研。”
时为服了,点点头,倒也不是不行。
不管怎么说,预算暂时是够的。除此之外,还有人的问题。
时为想做系统化员工培训,还想开始研发新菜单,但也知道这两件事靠他一个人绝对做不成。
首先,得有足够的人愿意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