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云看出来她不愿意多说,也不方便再问,只道:“欣欣呢?好久没看见她了。”
自时为搬回自己家去住,丛欣已经有段时间没去过职工楼,每天闷在家里学习。
张茂燕知道女儿心情不好,却只是解释:“她蛮好的,还有几个月就快高考了,正忙着复习呢。”
朱岩在旁听着,一直没怎么说话,临走才又叫住张茂燕,两人去她车上聊了几句。
像一年前一样,朱岩又跟张茂燕说了一遍谢谢,是因为沈宝云和朱明常的新居特地选在张茂燕家附近,而她又准备带着孩子出国几年,以后难免要麻烦张茂燕照应一下二老。
她很坦白地对张茂燕说了自己的情况,说:“为为前年回职工楼住之前,我妈妈说这个孩子他们帮我带好,我知道他们真能做到,但我仔细想过,有些事还是得我自己来做。”
她仍旧羡慕张茂燕有这样一个女儿,或者更准确地说,羡慕那种彼此之间亲密和信任的关系。
但张茂燕只觉受之有愧,她也正羡慕着朱岩,可以这样干脆利落地安排好孩子和父母,彻底地主宰自己的生活。
而且,当初沈宝云做主让出的那间小屋,现在已经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钱。虽然2010年的拆迁政策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一律数砖头,按照评估单价乘以面积计算。就他们那间十二平米的小屋,她选了要钱不要安置房,再加上一点签约奖励和搬家费,全部到手不过八十来万。
这笔钱跟上海的房价比起来并不足道,但也是八十多万,职工楼里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挣到过的一笔大钱。
师父一家给予她的已经太多,她不可能再开口要求他们帮助,哪怕当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新店注定是保不住了。
丛甘霖原本自以为很明白开饭店那一摊子事,结果还是领教了台湾老板的手段,平了账,退出股份,弄到几乎一无所有地离场,还剩将近一百万的外债。
现在拿到拆迁款,哪怕全部填进去,他们还有老西门那套房子的按揭要还。过去做着餐厅经理,丛甘霖不拿这点钱当回事,直到现在才发现,像他这种四十多岁又没什么学历的人,忽然砸了饭碗,再想要找个差不多收入的工作有多难。
张茂燕也曾试着出去应聘过,凭着曾经江亚饭店客房组长的经验,如今能找到的不过就是普通清扫员的工作,一个月几乎没有休息,到手也不过三四千块钱,跟房贷、女儿的学费、家里的开销比起来,完全就是杯水车薪。
他们剩下的似乎只有卖房一条路,换一处小一点偏远一点的房子,然后永远捆绑在一起。
你们多少年夫妻,而且还有欣欣。你跟他分开要背一半的债,你怎么还呢?她惊觉自己也这样劝过自己,用的恰就是母亲和兄弟劝她的话。
直到这一天,她见到朱岩。
她一直都知道朱岩跟她同岁,也已经四十多了。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朱岩却可以干脆利落地开出另一条路。
有些事,还是得我自己来做。
辞别朱岩,从职工楼回家的路上,张茂燕默默想着这句话,默默地这样对自己说。
有些事,还是得我自己来做。
*
也是在那个月,张茂燕的母亲过世了。
办完葬礼,她手臂上还戴着黑纱,回到家中,便跟丛甘霖谈了一次,直接说:“拆迁款我全部给你,你拿去还债,把饭店的事情彻底解决。然后家里这套房子,产证上你名字去掉,只留我跟欣欣两个人……”
丛甘霖一开始还在点头,听到后面,才意识到张茂燕这是要跟他析产离婚的意思。
他只觉不可能,说:“那以后你们怎么办?这套房子还有按揭贷款,每个月都要还钱的。”
张茂燕说:“我自己想办法。”
丛甘霖说:“你怎么想办法?我一个大男人,不可能看着你们走投无路……”
他话没说完,张茂燕忽然笑了,但终于还是给他留了面子,她实在不想提他做的那些事情到底算不算大男人。
那天夜里,她和丛欣睡一张床,跟女儿交代了以后的打算。
她说:“现在客房的工作,我做是能做下来,但钱还是太少了。”
丛欣以为她放弃了,不算太意外,只道:“卖房子搬家也没什么,我可以去打工,学费也可以借助学贷。”
张茂燕却很郑重地问她:“要是妈妈去别的地方工作,你一个人在上海可以吗?”
“去哪儿?”丛欣问。
“澳门,劳务输出,还是做酒店客房。”张茂燕很仔细地给她解释,“只有这个工作不限学历,而且包吃包住,薪水是这里两倍还多,一年十三薪。中介说要是做得好,以后还有机会去新加坡,收入更高。你放心,房子会保住的,我们会过得很好。”
丛欣忽然摇头,忽然哭出来,说:“妈妈你不用这样,把房子卖掉吧,我不需要。”
张茂燕也落泪了,却又笑着抱住她安慰,说:“不是全为你呀,是我自己想去,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就这样,2010年6月,丛欣参加完高考,两天之后,在虹桥机场送母亲上了去往澳门的飞机。
又过了两个月,时为和朱岩在浦东机场登上了飞往日内瓦的航班。
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时为一直在给她发消息,告诉她自己各种考试的成绩,申请学校的结果,以及最终确定下来离开的时间。
但她没有回复,也没有去送他,只是在那一天给他回了一条:再见,为为,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
那时他已经坐在机舱里,飞机即将起飞,脑中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他从职工楼回家,她一路送他到车站,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踮起脚,夸张地挥手。
他突然哭了,捂住面孔,俯身在膝上遮掩。
与此同时,丛欣正在八月艳阳下骑车到了职工楼,看着那片拆除之后的废墟。
她默默对自己说,家只是给孩子的,而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第48章 风暴潮
迟朋被带走的第二天,他公司派了个助理来了一趟江亚饭店,运走了那匹小马,替他办了退房的手续。
前厅部的接待员还是老规矩,等到一切办妥,抬头微笑,对那个助理说:“再见,感谢选择入住江亚饭店,期待下次光临。”
助理笑笑,似乎透露一丝尴尬,不知是觉得自己打工人受不起这句话,还是怀疑迟朋还会不会再来。
毕竟就在一天之后的星期一,真有这么一条新闻冲上了热搜,说迟朋因合同纠纷被上海市某某区人民法院列为被执行人,查封了他名下房产、车辆、银行存款,还发布限制消费令,不得乘坐飞机、列车软卧、轮船二等以上舱位,不得在星级酒店、夜总会、高尔夫球场等场所进行高消费,以及一切非生活和工作必需的消费行为。
江亚饭店里的人看到这个词条,难免又起了一番议论。
大厅副经理说:“迟朋爸爸公司的股票这段时间也在连续大跌,可能自己日子不好过吧,所以才会看着儿子限高见死不救。”
胡凯伦感叹:“要是从没过过好日子也就算了,从云端摔到地下,这谁受得了啊?”
谷烨在旁提醒:“干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爱上客人。”
小胡尴尬笑说:“没有没有,我就可惜那辆车。”
谷烨又道:“有钱人的事情你少猜,说不定没几天人家又更新ins,在某个小岛上800平米的卧室里醒过来,拉开窗帘,还是用那种历经繁华厌倦一切的眼神望向蔚蓝的大海。”
“哇……”胡凯伦也跟着如是想象,这画面着实美妙。
但这议论很快也就过去了,当天夜里又有新客人入住顶套,房间彻底打扫,去除一切痕迹,无论是迟朋的,还是那匹小马的。
酒店就是这样,永远有新鲜的面孔出现,旧的名字或许会被记在管理系统的某个角落里,等待再次被激活的那一刻,但也仅此而已。
*
时为此刻怀疑,丛欣对他,是否也是这样。
七夕当晚,他们离开江亚饭店已将近午夜了。
她那天是开车来的,也带着他上了她的车,直接发动引擎,去了她家。
他们在地下车库又吻了一次,这回是她更主动,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那一侧探身过来,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他的身体。
他抓住她的手说:“丛欣……”
是想跟她聊聊的,毕竟他们有太多话没来得及说清楚,十多年经历的空白,以及现在,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但她反握住他的手,背到他身后,说:“你问我对你有没有那种感觉,我有。比如我喜欢看你这样,就系围裙的那个动作……”而后握住他另一只手,同样放到背后。
“还有,你说当心烫。”她吩咐。
“干嘛?”他不懂。
“说呀。”她催促。
他说:“当心烫。”
她说:“继续。”
他重复:“当心烫。”
她还嫌不够,伸手从他T恤下摆探进去,贴着他的嘴唇说:“是挺烫的。”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气息却很重。
不确定是因为她的动作,还是她话里的意思,他不再自控由着她摆布,将她整个人抱进怀中,手扣着她的后脑亲吻。这个吻比天台上的更加热烈,每一秒都是陌生的刺激,却又亲密而安全。她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手臂环上他的身体,把其他念头都屏退了,仿佛拥抱出一个小小的世界。
但他慢下来,又一次叫她的名字:“丛欣……”
“嗯?”她发出的声音已分不清是回应还是呻吟。
“我们这样算在一起了吗?”他问。
“什么叫在一起?”她反问。
“就是,不止是朋友。”他解释。
“亲了就不是朋友了吗?”她又反问,第一次嫌他话多。
时为竟无言以对。
丛欣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但是,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后悔了。
时为像是能猜出她眼神里的意思,当即松开她,缓了缓,伸手开了车门。
丛欣看着他问:“你干嘛?”
时为下车,对她说:“我走了。”
丛欣看看他,带着些嘲讽地说:“你这样能走吗?”
时为头也不回地说:“我无所谓。”
丛欣就这么看着他走,在心里骂了声:果然,又跑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再转念,却不得不承认,逃避的人或许是她自己。
她差点就把事情搞砸了。
她下来锁了车,上楼回到家里,冷静半晌,才给小灰人发了消息过去:别忘了明天要跟Marcom开会。】
那边回复:OK】
而后又跟来一句: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