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逐溪一听不乐意了,小小声地嘀咕:“……你才吃得多呢。”
周淮琛就侧着眸看她。
周队长私下里跟她调情的时候能浪上天,但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挺冷漠一男人,看起来禁欲又保守。当着边叙和司机,他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就在说:我吃得多也不代表你吃得就少。
孟逐溪就怀疑他是故意报复,报复她刚才用眼神撩他。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眼神都能把他撩起来,周队长是不是该反思下自己先?
放牧区是整个草场最大的一片区域,为了给马儿足够的活动空间,同时也给马匹采食,一条围栏长得看不到尽头。
他们上来的时候看到的那条碧蓝的河流也在其中。
远处绿草如茵,一望无际。白色围栏里,成群的马匹就顺着那条碧蓝的水源自由奔跑。马蹄扬起尘土,鬃毛在风中飞舞。棕色、白色与黑色,三种马儿的颜色交织,宛若在风中猎猎飞舞的旗帜,映衬着远处壮丽的山脉轮廓和蓝天白云。
空气里都是野性和自由的味道。
孟逐溪被眼前的景象吸引,眼睛都直了,这会儿再不记得看身边的周队长,就拽着他的手跟他撒娇:“我们下去看,下去看看……”
周淮琛让司机把车停下。
马匹最怕受惊,隔着老远,周淮琛就牵着她下车了。边叙这会儿眼力见儿回来,自觉地跟司机一起等在车上,没下去。
小姑娘一下车就跟兴奋的马群差不多,拉着他的手肆意奔跑在草地上,奔向远处的蓝天白云。
风干净而自由,呼呼拂过两人耳边。
周淮琛由着她跑了好一会儿。小姑娘自己累了,不跑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大方地躺在草地上。
她今天穿的衣服原本规矩宽松,这会儿躺着,身上的曲线立刻变得鲜明。胸脯饱满,腰肢纤细而柔软。皮肤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躺在草地上轻轻喘着气,胸口起伏,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周淮琛也盯着她,简直挪不开眼。他怀疑她是故意的,但不确定,毕竟小姑娘真的跑累了。他不能每每因为自己对她生了点儿禽兽心思就觉得是人家在勾他。
他也没那么无辜。
“你这体力不行啊。”周淮琛哼笑一声,在她身侧躺下来。
孟逐溪没搭理他,自己在那儿喘气。
嗯,看来是真累了。
幕天席地,两人就这么并排躺在草地上,都没说话。远处奔跑的马群自己停了下来,停在水边饮水嬉戏。
天地悠远而壮阔。
好一会儿,孟逐溪气儿应该是喘匀了,才开口问:“你小时候会经常来这里吗?”
周淮琛双手枕在头下,“嗯”了一声:“我小时候很喜欢骑马。”
停了两秒,他又说了一句:“我的马术是外公教的。”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小姑娘,漆黑的眼眸映着广阔的天地,坦荡真诚,毫无保留。
“外公以前是一名戍边军人。边境地形复杂,乱石沟壑、高山峡谷……执勤的时候要经过多种地形,爬山涉水,穿越丛林和崎岖路段,所以边境需要骑兵参与戍边守防处突任务。外公以前就是一名骑兵。”
“骑兵?”小姑娘一脸崇拜,“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能在马上作战吗?”
周淮琛笑笑:“比那厉害。”
孟逐溪这会儿不说他自恋了,她自己想想,十分认同:“也是,电视剧都是演的,花拳绣腿。骑兵战士都是血肉之躯,真枪实战,是真正的马革裹尸。”
周淮琛安静地看着她,半晌,轻轻点头:“那个年代的边境不太平,和邻国之间局势紧张。马匹目标大,一旦受伤,骑兵就会处于弱势,外公的腿就是在和邻国士兵交火的时候伤的。”
孟逐溪轻轻“啊”了一声,紧张地看着他。
“好在只是伤了腿,命保住了,但也不是每个战士都那么幸运,多少人马革裹尸,再无归期。”
周淮琛是从小听着外公和爷爷的军旅故事长大的,他生来就是刚毅果敢的性格,可是听着那些牺牲的戍边战士们的故事,也落了好几次眼泪。他自然不能和小姑娘说这些,否则一会儿人哭晕过去,他哄不好。
话锋一转,避重就轻继续道:“外公受伤后就退伍了,回岁宜经商。那时候政策好,他赚了钱就买下了这片草场,还像当年在军马场的时候,自己买马、喂马,没事儿就骑着马在草场上跑几圈,缅怀他那一生不可磨灭的军旅生涯。”
孟逐溪想象着那个场景,喃喃道:“肯定超帅的!”
周淮琛低笑:“是很帅。外公常说,军装最能激发出男人的血性。”
孟逐溪看着周淮琛,心中无比认同。
“外公和爷爷是战友,过命的交情。即使后来爷爷升迁,外公退伍,两家还是结了亲家。”
周淮琛忽然安静下去,过了几秒,才继续:“但我父母的感情并不好,至少远不如上一辈好。单我无意间听见我妈提出离婚就有好几次,但最后都被爷爷和外公劝了下来。”
“为什么?”孟逐溪轻声问。
“爷爷和外公是真正的知己,都坚信把儿女交到对方家里一定是最好的归宿。军人又一向擅长隐忍和克服困难,他们是真的打从心底坚信,扛过眼前的困难就能迎来光明坦途。”
周淮琛抬头仰望天空,眼眸浓墨似的:“这是他们守护国家的信念,也是他们在枪林弹雨里保住性命的支撑。可是他们忽略了,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们那样强韧的生命力,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到转机和光明。”
孟逐溪没想到周淮琛会在这里和她说他家里的故事,说他的母亲。
她的心很软,鼻间很酸,眼角热热的。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周淮琛的妈妈,真的好可惜。
更可惜的是,除了他的爸爸,他尊敬的爷爷和外公其实都有份促成他妈妈的死亡……如果在他的妈妈第一次表明想要离婚的时候,他们没有劝阻,而是成全,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那么小,又该如何去跟人生、跟这个世界和解?
第39章
周淮琛曾在废旧的仓库里亲眼见到过母亲的尸体, 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原谅这个世界,也无法跟人生和解。
他从小虽然皮, 可是骨子里是懂事的。那时候他小学六年级,偶然间听见林栀想要离婚, 又见她迟迟犹疑不定,每每独自坐在窗前失神, 他就会装作不在意地走过去,两手撑着梳妆台, 往桌面上一坐,吊儿郎当地说:“离吧,我跟你。”
林栀脸上的阴郁总会因为他寥寥五个字尽散。
在周淮琛的记忆里, 母亲林栀一直是爽朗明媚的性格,也很开明, 从来不会因为他是个孩子就不让他多嘴, 对他做出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
她那种时候甚至还会和他开玩笑,做出一脸敬谢不敏的样子, 笑着说:“那你这样说, 我就更不敢离了。”
周淮琛腿从小就长,那时候就坐在妈妈梳妆台上, 荡着两条长腿, 不甚在意地说:“那我就跟周峥。”
他算是同龄人中成熟比较早的,大人以为他不懂, 其实他什么都懂,他没听到爷爷和外公是怎么劝她的, 但猜他们肯定就拿他当挡箭牌了。
你也为淮琛想想,他还那么小, 以后还要高考,还要上军校……不用听,他都能猜到那些话术。
林栀就问他:“你怎么想的啊?”
“我支持你离。”周淮琛双手撑在身后,坦坦荡荡地告诉她,“你先是林栀,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我妈。”
林栀乐了:“哟,敢情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才没离?周淮琛,看不出来,你小子挺自恋啊!”
林栀朝他招招手,周淮琛就从梳妆台上跳下来,走到林栀面前。
他那两年个子窜得特别快,林栀坐在椅子里,他站她面前,比母亲高出了不少。林栀揉了揉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目光郑重且坚定:“周淮琛,你记住,我做出的任何决定,勇敢也好,懦弱也罢,高明也好,愚蠢也罢,都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只有我能为它负责,你们都负不了这个责,我更加不会拿你们当自我欺骗的借口。我如果有任何理由,那也只能是我自己。”
周淮琛探究地看着她,眼珠子漆黑。
林栀忽然笑了一声,跟他打了个比方:“你就比如说,假如现在秦始皇通过时光传讯通知我,说他要娶我做皇后,不,都不用做皇后,纳我为妃就行,那我肯定什么都不考虑,马上跟周峥离婚!带着你、带着你外公、再带几大卡车延年益寿的保健品,刻不容缓穿回去。他要是不喜欢我带儿子,那我连你也不带,我自己单枪匹马穿回去,反正你跟着你外公和爷爷也过不了苦日子。”
周淮琛:“………………”
林栀从小就喜欢秦始皇,在其他女孩子还在迷韩星日星,整天把“我家哥哥”挂在嘴边的时候,林栀挂的都是“我那迷人的老祖宗”,所以她这个比方一出来,就很简单粗暴、直白易懂了。
就是有点辣眼睛。
周淮琛都没眼看,扔下一句“随你喜欢”就转身出去了。
“儿子。”
林栀喊住他,起身走到他身边。
她双手按在男孩子瘦削的肩膀上,清彻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你也是,人生很长,这辈子多多少少都会做几件后悔的事,但无论你做了什么,都要自己担当。永远不要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不要把自己的失败推卸到别人身上,让别人替你承担责任。成功更是。你可以感恩你感恩的人,但记住,你的成功永远只因为你自己,不因为别人,不因为你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
在周淮琛的记忆里,林栀一直是纤瘦的,一直到她去世的时候都很年轻,还是那副少不更事的模样,还会相信穿越,会迷恋秦始皇。可是她充满了力量,那样的力量是无数自以为是的男人都望尘莫及的。
她明媚、强大,在儿子小小的年纪里就教会了他担当。
她那一生都活得清晰而坚定,唯独她的死亡,稀里糊涂。
这让周淮琛无法释怀,无法原谅这个世界。
而父亲周峥、爷爷周阅川和外公林九思的自责与愧疚只火上浇油,让他更加厌恶他们所有人。
他自我放逐,在小升初的卷子上画王八,求仁得仁堕落到了全市最差的初中,逃课打架。
周阅川和林九思见他这样,又气又痛,劝也劝了,打也打了,臭犟种软硬不吃,一点办法都没有。
反正劝就是——“你们跟我妈说去,什么时候说动她回来,什么时候来跟我说。”
打就是——“有本事就打死我,打不死我就别在这儿吓唬人!”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直到初二,因为一点儿屁大的冲突,他带着人跟外校男生打群架,约架地点就在岁宜军区门口的小广场。
周淮琛带人在军区门口打群架,周阅川接到电话的时候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一群不满十四岁的男孩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都还没来及扯头发抓脸,就被站岗的哨兵给捉了。
那天,熊孩子们陆陆续续被各自的监护人领走,最后只剩下周淮琛一个人在那间冰冷的屋子里。
傍晚,天上下起了大雨,他就站在窗前,冷眼看着外面滂沱的雨线。他知道周阅川打的什么主意,想以这样的方式逼他屈服?做梦,大不了饿死他!
天快黑的时候,一辆车在门口停下,车门推开,一根拐杖拄到地上。
林九思就是因为腿受伤退的伍,随着年纪老迈,腿脚越发不便,尤其是阴雨天,总疼,所以不是重要的事儿他雨天从不出门。
那天是林九思来领他的,他没感激,反而往桌子上一赖,抱胸嘲讽地看着他:“怎么,这次战线不一致,还是你叛变了?周阅川知道你来领我吗?”
林九思虽然退伍多年,一双眼珠子仍旧充满压迫,盯着他反问:“你不是说你没监护人吗?我来领你作甚?”
林九思转身,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有人要见你,我只是来给你带个路。”
周淮琛不走,但由不得他,两个保镖进来直接把人架了出去,塞进车里。
林九思带他去了林栀的墓前。
那天的雨很大,瓢泼似的,爷孙俩谁也没打伞,浑身都淋透了。
周淮琛被保镖摁在林栀的墓前跪下,最初周淮琛还反抗,但半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拗得过两个壮汉?林九思也没吭声,就站在他边上,双手拄着拐杖支撑着身体,悲怆地看着女儿年轻的照片。
白发苍苍的老人,腿脚不便,只能把全身的重量支撑在拐杖上。脸上都是水,看不出是泪水还是雨水。
后来周淮琛安静了,保镖离开后,他也那么跪着,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