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红尘飞雪 (四)
“不知道。”于锦铭摇头,双臂垂在露台的围栏。“瑶瑶,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后天……生死、胜败……现在的我,没办法再跟你讲什么‘一定会再见’之类的大话,甚至连细想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了。”
苏青瑶听闻,微微地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
她侧身,右臂伸到围栏外,烟灰徐徐飘落,露出红豆大小的火星,一闪、一闪……最终熄灭。
回程坐的是高以民的车。
于锦铭开车,苏青瑶坐在副座,后座是高氏夫妇。中央悬着一面后视镜,苏青瑶透过镜面,看向后座的高以民,不知为何,她感觉高队长对她的态度有种微妙的改变,大约是上车前,她向他问安,而他眼神掠过了她。但下一秒,苏青瑶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毕竟这两个月,高氏夫妇待她都相当客气。
车开到军区的宿舍楼,几人道别,各自回房。
高太太摘掉首饰,帮高以民脱军装。高以民双臂打开,一动不动,应是在想事。待脱去外套,他冷不丁问妻子:“柳媛,你觉得苏小姐为人怎么样?”
“苏小姐?她人挺好的。”高太太边说,边低头整理绶带的穗子。“怎么了?”
“刚才晚宴上,中统的陈主任过来,跟我打探锦铭的事。”高以民道。“我以前好像跟你提过,说锦铭比较特殊,他进队伍前,被牵扯进一桩跟那边有关的案子里,后来因为中统没有确凿证据,加上他的来头太大,才勉强放了出来。”
“有印象。”高太太背对着他叠衣裳。“然后呢?”
高以民继续说:“陈主任好像认识苏小姐,跟我讲了些有关她的事。”
高太太停下手,回头看向丈夫。
“苏小姐她……嫁过人。”高以民眉头紧皱,难以启齿。“然后她跟锦铭从前也不是男女朋友,怎么说呢……她曾经因为通奸罪被捕,差点蹲监狱,是锦铭他哥哥疏通关系,加上她的丈夫放弃诉讼,才把她放出来的。”
高太太惊疑道:“不会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陈主任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高以民道。“现在想想,她一个人在外面逃难,只字不提自己的父母兄弟,的确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
高太太嘴唇翕动,想为苏青瑶说两句好话,可面对言之凿凿的丈夫,她又本能地闭紧了双唇。
“所以——”高以民短促地吸了口气。“苏小姐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这里是军区,我对她不放心。”
高太太的心像被掐了一下,为难地说:“可我看锦铭很喜欢她。”
“锦铭太年轻了,所以看不出她的品行。”高以民摇头。“通奸这种事,她能干出一次,就能干出第二次。如果他们真在一起,这往后聚少离多,万一哪天她背叛锦铭,该怎么办?”
“不会的。”高太太辩驳。“她一个女儿家,把老魏从九江一路带到汉口,没有她,老魏这条命早没了。难道这还不能说明她是个好姑娘?”
“你讲的这些和她的人品没关系。”高以民态度强硬。“我是为整个队伍考虑,也是为你考虑。柳媛,你有时候太单纯,容易被人骗。”
高太太不言。
良久,她叹气:“行,我明白了。”
虽说答应了丈夫,但究竟要怎么开这个口,高太太着实想了好几日。毕竟当初苏青瑶一找到《申报》的工作,就提出要搬走,是她极力挽留,她才继续住下来的。又过两三天,这天的傍晚,苏青瑶下班回来,高太太找到她,说想请她吃饭。苏青瑶觉得奇怪,但还是点头答应。
两人去到附近的一家西餐厅。饭桌上,高太太有意无意地问起苏青瑶的父母。苏青瑶顿时警惕起来,含糊地说自己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续弦,与继母生了个弟弟。高太太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又问她是怎么认识于锦铭的。苏青瑶隐约猜到她的意图,一瞬间,有种说不出滋味萦绕在心头,像是用长指甲不断撕着伤疤上的痂。她垂眸,叉子拨弄着土豆色拉,只说是在聚会上认识,有一个共同的好友。
草草吃完,她们走路回军区。分明已经到了三月,武汉却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寒风一日比一日紧凑,吹光了行道两侧的树叶。苏青瑶没戴围巾,冷风嗖嗖得往棉布袍里钻。高太太则竖起了貂皮大衣的衣领。走到半途,突然下起了细碎的冬雨,雨里似是有冰晶,砸着头脸,冷到产生了细微的灼烧感。
她们迎着风,小跑了一段路,瞧见一家关门的小店,便躲到它的屋檐下。苏青瑶拍去袍子上亮闪闪的水滴,双手愈发僵冷。她抬头,正想和高太太商量如何回去,却见她神色凝重地望向自己,开了口。
“苏小姐,其实今天叫你出来,是有事想和你说。”
苏青瑶挺直腰,右臂不由地环在胸前。
“您说。”
“就是……苏小姐,您认识中统的陈道之陈主任吗?”
苏青瑶细想了一阵,摇头。“应该不认识。”
高太太抿唇,脸朝右边侧,挪开了眼神。“前几天的联谊会上,陈主任找到以民,向他打听锦铭的事,顺带……提到了您的前夫。”
听到“前夫”二字,苏青瑶怔了一怔,冻僵的手脚忽而发软,如同将冻梨塞进暖炕,腐烂一般的软。但很快,她回过神,顿悟了那晚高以民态度微妙的原因,再看向眼前神色复杂的高太太,青白色的面庞,连最后一点被冻出的红晕也迅速地消退了。
“我们这里毕竟是军区,先前是因为魏队长和锦铭的缘故,才——我们没有评判您的意思,这是您的私事,但如果是犯罪……”高太太越说越小声。“以民觉得,您可能还是……”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白。
苏青瑶后退半步,拨一拨短发,柔声道:“巧了,我正也打算搬出去。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上下班太不方便。”指尖抚过面庞,木木的,毫无知觉。
高太太欲言又止。
她犹豫片刻后,转回眼神,看着她说:“苏小姐,锦铭、锦铭他真的很喜欢你,我是很赞同你们的,可是以民!他……要不我还是回去劝劝,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我想,应该没有。”苏青瑶合眸。“我曾经的确因为犯下通奸罪,被警察厅抓走。”
“是因为你前夫吗?他对你不好?”高太太显得很无措,她觉得苏青瑶不是那样的人,她还是想为她找点理由。
“他对我很好。”苏青瑶道。“虽然我是被父亲包办的婚姻,但真说起来,他对我,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丈夫对妻子的都要好。”
“那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自私吧……高太太,我是一个很自私的女人。”说着,风起来了,她如同一支随风摇曳的芦苇,止不住地颤动。“没办法做一个贤妻。我想得太多,总会不甘心,要是我没嫁人呢?要是我能上大学呢? 我会是什么样子?他又爱我吗?在乎我吗?如果爱我,为什么反复指责我幼稚和不懂事?又凭什么要求我围着你转,而你总是不尊重我的想法。但在想这些的同时,我又会深深地怀疑,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养活自己,他对我已经很好,也许是我太任性、太不知足……现在回头想,我当初如果能再早一点做决断——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我本来就是要走的。”苏青瑶苦笑着,继续说。“高太太,今晚的事,我会当没有发生过,你也永远不要和锦铭说。高队长是为了他好,我能理解。”
高太太愣住了,无言以对。
过不久,风雨渐息,鸽蓝色的夜幕下,两个女人沉默地走回军区,停在宿舍楼下。
即将分别时,苏青瑶忽然问面前的女人:“对了,认识那么久,都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一直跟着别人管你叫高太太。”
“柳媛,柳树的柳,女字旁的媛。”
“高柳媛?”
女人摇头,道:“我是婚后从夫姓的,本姓吴,口天的吴。”
苏青瑶点头,然后微微俯身道:“吴小姐,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说罢,她转身,吴柳媛停在原地,见她随风远去,瘦弱的身影被夜色一口吞入腹中,消失无踪。而她回到家中,坐在床畔,心头缓缓地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
真是漫长的一夜……
翌日午后,苏青瑶带着水果篮子,上门拜访吴柳媛,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到后天,于锦铭就开着汽车过来,帮她搬行李。
紧跟着,一场百年难见的暴风雪袭击了武汉。
台儿庄战役打响。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尘飞雪 (五)
亲爱的碧:
你如今在哪里?过得还好吗?之前给你寄去的那些封信,可有收到一封?如有收到,请尽快回信给我,我很担心你。
现在我人在武汉,找到了一份校对员的工作,与两户人家合租在长江边的一间公寓内,薪资勉强能支撑生活。但汉口也非久留之地。日军日渐逼近南昌,敌机也已在头顶盘旋,汉口物价疯涨,富人们开始往重庆转移,一切都像是南京开战前的重演。
这段时间,我给留在金女大的老师们写信,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许是日本人为了掩盖暴行,切断了沦陷区与外界的交流……世人何时才能得知他们的罪行?他们又何时才能遭受审判?不得而知。最怕的是我们再度战败,国破家亡,南京流过的血与泪,从此被扫进废墟。
幸而三月的武汉,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拖慢了日军行军的步伐。等风雪过去,我也要启程前往重庆。希望重庆是这次逃亡的终点,我不必进一步西迁。等到了重庆,我会再给你寄信。愿你一切都好。
深深思念你的瑶
苏青瑶停笔,吹干深蓝色的钢笔水,将叠好的信纸装入信笺。窗外,风携着雪,呼呼朝右刮,形成一块有着横向纹理的幕布。
屋内没生火,写了一会儿字,手背就冻得通红。她搓搓手,脱去外袍,钻进早早塞了汤婆子的被窝。伴着不间断的风雪声,少顷便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翻了个身,恍惚听见玄关处传来一阵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苏青瑶翻身坐起,抓起深蓝色的棉袍披在肩头,趿拉着拖鞋去开门。路过玻璃窗,屋外雪势逐渐疏朗,从一块幕布变成了一道珠帘,珠帘后,近处的矮楼,远处的长江,皆是模糊的蓝白。
鹤灰色的木板门被打开一道五指宽的缝,缝隙中的男人满头满脸的雪,深褐色的眼眸点缀在残雪之中,微微眯起,正冲她微笑。
“吵醒你了?”于锦铭开口。
苏青瑶摇摇头,讶异地问:“你怎么来了,外头不是在下大雪?”
“还好,雪小多了。”于锦铭笑着,草草掸去身上的积雪,脱鞋进屋。“再说,我想见你,也只能趁现在。这么大的风雪,我们飞不了,日本人也飞不了,等雪一停,我就不好出来了。”
屋内并不比屋外暖和多少,他穿着粗毛线织的厚袜子,也阻隔不住脚底的一阵阵凉意。于锦铭回身,瞧见她肩头松垮地披着一件旧棉袍,手、脸通红,不由地皱眉。
“怎么不点火盆?”他脑袋稍稍歪着。
苏青瑶不好意思说是因为煤炭太贵,便含糊道:“被窝里不冷。”
于锦铭似是瞧出了她的小心思,猫着腰,四处找火盆。苏青瑶扯紧衣襟,跟在于锦铭身旁,见他利索地点着炭火。不多时,屋内暖和起来,碎雪缓慢融化,浸湿了他的短发。苏青瑶抬头望向面前濡湿的男人,一晃神,误以为是窗外倒映进屋内的虚影。瞧着瞧着,心尖也随之湿冷,她指一指书桌前的板凳,叫他坐,自己去橱柜取来一条干毛巾,递给他。
“开车来的?”苏青瑶倚着书桌问。
“嗯,”于锦铭把毛巾盖到头上,胡乱地搓。话音被埋在毛巾下,显得很闷。“但车开到中山大道突然熄火,我就只好走过来了。”
“瞎搞。”苏青瑶埋怨。“你要是感冒,还上不上战场? ”
“没事,我心里有数。”于锦铭放下毛巾,吸了口气,把落在眉心的碎发吹回上去。“我和你讲,路过夷玛路(今黎黄陂路)的时候,我看到两个黄头发的小俄国佬在打雪仗。小俄国佬算半个大俄国佬。既然他们没事,那我也不会有事。”
苏青瑶被他的胡话逗乐,笑一下,接着说:“什么急事不能打电话,非要冒雪过来?”
“来给你送船票,”说着,于锦铭摸出口袋里的渡轮票。
他捏着船票的右手先是往后一缩,又往前进了进,送到她的眼底。
“瑶瑶,你收好。”
苏青瑶眨一眨眼,不去接,心猛地提到了气管。
她借窗外绵密的雪光,盯紧着上头那黑亮的“重庆”二字,询问的声音更低了。“什么时候?”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礼拜天,上午九点一刻。”
“好快……”她喃喃。
早知道要走,可船票递到眼前,她又本能地想要逃避,不愿把这件事挑得太明白。
这太伤人了。
“不快,我还嫌太迟了,”于锦铭将船票放到桌面。“早点走安全。”
苏青瑶不言,拾起船票,放进书桌抽屉。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于锦铭噗嗤一声笑了。他抬手,掌心盖住她的眉眼。“没事的,瑶瑶,你就安安心心地去重庆生活,其余的,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你——”苏青瑶启唇。
还没说几个字,他的手心便下移,掩住了她的唇。
她睁眼,俯视着面前的男人,而他仰起头,眼神中有一丝哀求。
雪是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