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你如果问我想不想叫你留下,我想,很想很想。我私心希望这场雪永远不会停,日本人永远被阻拦在南昌,抵达不了武汉。那样,我就不用去面对那些事,可以躲在这间小屋子里,和你在一起,不必去管外头那些纷纷扰扰。”于锦铭说着,掌心侧移,捧住她的面颊。“但它会停的,瑶瑶,它会停的。”
苏青瑶叹息,掌心叠在他的手背上,反握住他的手。万千心绪积压在心头,却整理不出一句明晰的话语,只得叮嘱道:“要平安回来。”
“好。”于锦铭笑着答应。
说罢,他放下胳膊,起身去给她搬板凳。苏青瑶趁这时穿好棉袍,又将火盆挪近些。摆好凳子,两人对坐在桌旁。于锦铭手肘支在桌面,撑着额头,一时没了话题。分别在即,似乎一开口就会是那些沉重的事,但他真的不想再谈那些,为她,也为自己。
于锦铭知道,苏青瑶是个心思很重的女人,所以他时常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他希望她在面对他时,能开心一点。
好在不久后,风雪逐渐停息,于锦铭看了眼手表,预备告辞。
苏青瑶戴上围巾,送他到公寓大门。于锦铭笑着劝她回去,外头太冷,苏青瑶却说好容易雪停,想顺便散散步。于是两人肩并着肩,往中山大道走去。
大雪过后,万物都失去了原有的轮廓,满眼只有积雪的莹白。
他们沉默地走着,穿过逼仄的小巷,绕过马路,来到一片旷野,凑巧遇上了一群打雪仗的孩子。十七八个个头才到大腿的小孩,大笑着,在雪地里追逐打闹,藕断长的胳膊扬起雪花,粉末一般在半空乱舞。
孩子的不远处身旁,站着一个白人摄影师。他一手托举着照相机,另一只手在换胶卷。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毛,极其浓密,近乎要连成一条毛茸茸的直线。
苏青瑶止住步伐,好奇地看向他。而他似乎感知到苏青瑶的目光,转头回望,冲苏青瑶咧嘴一笑。于锦铭瞧苏青瑶感兴趣,便高高兴兴地拉她过去打招呼。兴许是于锦铭身上那一半的高加索人血统起了作用,对方很快放下警惕,用略带匈牙利口音的英语与他们聊起天。
一番交谈后得知,眼前的男人叫罗伯特·卡帕,是一位战地摄影师,曾经参加过西班牙内战,这次来到中国,本来是想去“红色中国”拍摄,但没能成功。
说到这里,卡帕神秘地挤了挤眼睛,说:“但我的朋友去了。他是第二次去那边,第一次在 1936 年,那时候张和杨两位将军还没被抓。”
苏青瑶听闻,抬头看向于锦铭。
他挑眉,唇畔带着笑,饶有兴趣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戴报童帽的男孩搓圆了雪球,朝他们砸来。
于锦铭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苏青瑶的小臂,将她拉到身后。雪球砸在他的胸膛,扑簌簌地滚落,于锦铭随手掸了几下雪珠儿,一抬眼,瞧见始作俑者吐着舌头,正冲他们做鬼脸。
于锦铭见状,突得起了兴致,抓起一把雪,朝男孩挥去。男孩挥舞着双臂,哇哇乱叫,把迎头砸来的雪花打落在地,然后尖着嗓子,喊来几名伙伴,一起攻击于锦铭。雪球乱飞,砸到了其它的孩子,那些孩子们也纷纷抓起雪球反击。就这样,参与战局的孩子们越来越多,他们你追我赶,踩乱了积雪。
一旁的卡帕趁机举起了相机。
苏青瑶原先只打算观战,不曾想,一个男孩踉跄着跑到她身后,想借此躲避攻击,然而下一秒,他就一头栽进了厚厚的积雪。
“哎呦,”苏青瑶惊呼,弯腰去扶男孩。忽然,一个雪球冷不丁地从对面袭来,正正好打在她的脸上。苏青瑶抹掉冷雪,抬头看到于锦铭单膝跪地,两手扒拉着雪地,又要揉一个雪球来打她。她连忙起身,朝前迈了两步,右脚脚尖绷直,勾起积雪,朝他踢去。
随一阵微弱的北风,细小的雪粒飞了他满脸。于锦铭缩着脖子跳起来,大笑着,转身逃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苏青瑶有没有赶上。而苏青瑶两手插兜,追在他身后,身子一颠一颠地,仿佛一只雪兔。那些被于锦铭追击过的孩子看出了他不敢攻击苏青瑶,便立即联合起来,发动反攻。他们跟着苏青瑶,有的堵住前路,有的从侧边截断,最终一拥而上,把于锦铭撞倒在雪地里。
“赢喽!赢喽!”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孩子们胡乱地抱成一团,再度滚进雪地里。
苏青瑶蹒跚地走到于锦铭身旁,俯身,两手撑着膝盖。
于锦铭平躺在地上,瞧她探身过来,面颊通红,粉唇里喘着热气。
“瑶瑶——”他撒娇,伸长手臂,想叫她拉自己起来。
苏青瑶却轻轻打开他的手,“哼”了声,然后蹲下,两臂搂住一大捧雪,一股脑糊在他脸上。
“啊啊啊!瑶瑶你欺负我!”于锦铭擦着脸,一个鲤鱼打挺地翻坐起来。
苏青瑶有意朝他甩手,叫掌心融化的雪水溅到他脸上。“少来,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说着,又要推倒他。
于锦铭举双手求饶:“好了好了,不玩了。再玩就真来不及回去了。”
话音方落,他爬起,弯腰拍去苏青瑶衣摆的雪花,又原地跳了几下,抖去自己身上的。
卡帕先生走过来,说已经拍到了心仪的照片,下周这些孩子们的照片,将和在台儿庄浴血奋战的士兵的照片一起,寄给纽约的《科利尔周刊》。
临别,他问于锦铭和苏青瑶,要不要给他们拍一张合照,作为留念。
于锦铭欣然答应。
他一手紧紧地搂住苏青瑶的肩,一手插在飞行员夹克的口袋,腰杆笔挺。
苏青瑶扯一扯围巾,莫名有些紧张。
她两手交叠在腹部,发旋儿朝他的下巴稍稍倾斜。
咔嚓!
两人并肩的身影被记录在胶片上。
于锦铭笑着问来卡帕的住址,这样等他洗出胶片后,好上门去取。苏青瑶估计自己留不到洗出胶片的日子,便让于锦铭领到照片后,拷贝一份寄给她。于锦铭点头说好。
这么一耽搁,等快走到中山大道,天色已是蓝中发黑。路灯还未燃起,商铺也还未点灯,两人在灰暗的街道,慢悠悠地闲逛,不知不觉,苏青瑶走到了前面,于锦铭跟在她身后,两人相差半步。
于是,于锦铭望着她的背影,柔声呼唤:“瑶瑶。”
“怎么了?”苏青瑶止住脚步,侧身看他。
“瑶瑶。”
“嗯,我在听。”
“瑶瑶。”
“我听到了,你说话。”
“瑶瑶。”
“于锦铭,你神经病!”苏青瑶嗔怪着,像是被惹恼,猛然加快了步伐,将他彻底甩到身后。
于锦铭仍在笑,不紧不慢地追着她的背影,不停地喊“瑶瑶,瑶瑶,瑶瑶……”一声比一声响亮。他越是喊,苏青瑶的步伐越是快,有意与他怄气般,她迎着寒风,气喘吁吁地往前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
路中间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扫除,白皑皑的雪上,留下一串纤瘦的脚印,但很快又被身后的更大、更重些脚印覆盖。于锦铭喊了不知多少声,忽的,他放缓语调,同她说,“瑶瑶,我昨天去见了魏队。”
苏青瑶转身,面对着他,倒退着往前走。“魏队长还好吗?”
“好多了,”于锦铭说,“已经顺利归队,在积极准备接下来的远程轰炸计划,计划跨海飞行,直接轰炸日本本土。”
苏青瑶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目光放远,滑出两侧高耸的楼房,望见了天尽头那骨头一般鱼肚白的长江。
水向东流,没有人能回头——她的脑海内无端端地冒出这句话。
“瑶瑶,你还记得吗?上次的聚会,你问我,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说我不知道。”于锦铭继续说,很放松的样子,“后来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害怕……嘴上说着大丈夫理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但心里最深处,还是怕死的。”
“锦铭,其实我也一样。”苏青瑶叹息。“我……我不想伤害你,但是……”
“我明白。”于锦铭连连点头。
苏青瑶心里一痛,别过脸说:“锦铭,你别对我那么好,我有时宁可你对我坏一点。”
“那还是算了,”于锦铭吃吃发笑,“谁叫我就喜欢你这样女人,这是命。”
“什么样的女人?”
“冷酷的。”
“神经。”苏青瑶轻哼。
于锦铭直笑。
笑完,他低头,一次深呼吸后,又带着更大的笑容,面对着她说:“但现在我又觉得,如果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也没关系了。”
“为什么?”苏青瑶问。
尾音消散的刹那,左右两侧的路灯逐一亮起,店铺也接二连三地亮起灯,灯烛拥簇着狭窄的石板路,灯光照着雪光,温暖了这条寂寞的街道,
于锦铭驻足,在朦胧的光晕中,轻声答:“因为已经没有遗憾了。”
苏青瑶听后,愣在原地。
“能再遇见,能一起跳舞,能像这样慢慢地散步,碰到一群孩子和他们打雪仗,能有机会拍一张合照……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即使明天、后天,未来的某一天,我死在了战场上,也不会任何的悔恨。”于锦铭顿了一顿,接着说。“如果非要讲,还有什么恐惧的,大概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到头发全白了,坐在书桌前,桌上放满了你写的诗词研究。你的身边要有一个疼爱你的丈夫,有一个聪明又听话的孩子,然后孩子又生了孩子。瑶瑶,我想,这场仗是为千千万同胞打的,是为常君打的,也是为你打的。”
苏青瑶望着他英俊的面容,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她咬紧牙关,脊椎一紧,一松,慢慢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
“锦铭。”她喊他。
于锦铭眨眼,只见夜色笼罩了茫茫的雪地,远近的界限几于泯灭,上下一白的世界,唯独她是沉静的深蓝。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她说。
于锦铭笑道:“我也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 巴山夜雨 (一)
一场噩梦后,徐志怀惊醒,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即是重庆沙沙的雨声。紧接着,开门声传入屋内。徐志怀下床去看,原是沈从之下班回来。他左手拎一袋子冬梨,右手掸着蓝布大褂上的雨珠,油纸伞斜靠在门上,正往下滴水。
“怎么样?身体好点没?”沈从之把梨放到餐桌,问他。
徐志怀靠着墙壁,嗓音低哑地答:“还行。”说着,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他。
沈从之摆摆手:“早戒了。”
“怎么戒了?”
“想省点钱,家里要用。”沈从之坐到沙发上,腰深深弯着。“小玉去年上中学,花费更大了,父母二老上了年纪,身体也愈发坏了……好在因为中日开战,各地学校纷纷内迁重庆,叫我谋得了个中学教师的职务。”讲到这儿,他摇头,干瘪而苦涩地笑一声,继续道。“唉,这样讲,感觉自己实在是没良心,国土沦丧、同胞受难,我却在庆幸自己有了份体面的工作。”
“现在这时候,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徐志怀收回香烟。
沈从之只是苦笑,没作声。
他顿了一顿,又说:“对了,诗韵来重庆了,和她丈夫一起。”
“那个公司职员?”
沈从之点头,道:“还有他们的儿子。”
徐志怀握着烟盒,顿在远处,没答话。
心脏好似被一根柔韧的鱼线吊起,高悬半空。
“我跟她约了这周六,想一起吃顿饭,你要不要去?这么多年没见,当年大家也算是朋友……”沈从之继续说。“霜月,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想诗韵也……”
“没兴趣。”不等他说完,徐志怀转身,回了卧室。
沈从之没说出口的话哑在嗓子眼。
他抬头,望着徐志怀回屋的背影,长长叹气。
徐志怀合拢房门,一头栽倒床榻。
他想,他是绝不会去的,去了搞得像自己主动求和。但当年的事,他才是对的,他早说过,是周率典不肯听,他自己害死了自己,谁也怨不得,他没有任何对不住谢诗韵的地方!
窗外冬雨稀疏,长短不一的雨线,垂在灰绿的岩岑间,随山势流入山谷。在这茫茫的雨雾间,天、地、人、物,浑然失去界限,唯有西边天角掀出些许橙黄的光亮,想是太阳挪到了西方。
徐志怀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