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肘支在油绿色丝绒布的扶手,香烟拿在指缝,红豆大的火星悬停在那张阴郁的面庞前,一闪、一闪……
“说了又怎样?”他点去烟灰。“说了,率典就能活过来吗?不会,都不会——”
“不是说与不说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徐霜月,是你一直在逃避。”沈从之几步走回来,两手撑在沙发靠背,口气显得极为悲哀。“请愿从来是要流血的。这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徐霜月,你不能因为它流血了,就否认他,对他的牺牲不屑一顾……常法是伤心死的,你懂吗?他是因为你伤心死的。在他心里,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是他的知己!如果连你都不理解他,不支持他,他还能找谁?这才是最让我生气的地方!”
“正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活下来!”徐志怀将手搁在膝上,佝偻着背,一字一句道。“从之,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死了多少人?北伐军进沪那天你也在,你亲眼看到了,马路两边的电灯上挂满了人头。流血!流血!这二十年中国人流的血还不够多吗?可流血又换来了什么。你扪心自问,我们的国家,二十年了,有任何的改变吗?”
“你看,这就是你的问题。”沈从之仰头,深吸一口气,神情似哭似笑。“所以我才会替常法觉得不值……”
“我也替他感到不值。”徐志怀站起身,扔掉那点可怜的烟头,踩灭它。“从之、文景,你我都是经历过五四的人,我说的这些话,你们应当再清楚不过……军阀从不把学生的命当命,把百姓的命当命。袁世凯、段祺瑞、孙传芳、张作霖、吴佩孚,五四、五卅、三一八,直到今天,直到现在,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说到这里,他大笑,哭一样荒唐且扭曲的笑脸。“中国、中国它实在太难改变了!做任何事,都要流血,甚至流了血、断了头,也没有丝毫用处。一千年前如此,一千年后亦是如此。 我失望过,你失望过,外面那些年轻人,他们终有一天也会失望——所以我才说,周率典白死了。我劝过他,他不听,他非要去,他活该,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活该去死!”
“说够了没?” 沈从之昂首冲上前,抬脚向他踹去。“徐志怀,我日你个仙人板板!老子忍了你十三年了,再忍就真成龟儿子了!”
“从之,从之!”张文景一把拽住他胳膊,强行拉回来,“霜月还在生病,他脑子不清楚,你别跟他计较。”接着一转头,对徐志怀吼。“徐志怀,你少说两句!从之喝醉了,你也喝醉了?”
沈从之一个踉跄,顺势跌坐在沙发。
“徐霜月,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被抽筋拔骨般,他深深弯腰,右手摁在胸膛,要把心挖出来给他看一样,喘息说。“率典牺牲的前一晚,你俩吵完架,率典来找我,他说,从之,你别对霜月有意见,他就是那个性格,我不怨他……只不过,我以为徐霜月是我的知己,他应该懂我的。他以为你懂他,徐霜月,他以为你能懂。”沈从之复述着,潸然泪下。“就因为他的话,这么多年,你为了逃避率典的事,不联系我和承云,我一点没怪过你。我对自己说,霜月人是很好的,他就是那个性格。”
“可是……五四是呐喊,呐喊之后是彷徨,彷徨彷徨——你徐霜月不能彷徨一辈子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巴山夜雨 (五)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想看到周率典心口他妈的被打了一个洞,躺在医院里,身上盖着白布吗?你以为我想让他死吗!”徐志怀青筋暴怒。“但他不听我的,他个贼笨佬、鞋荸荠非要去,我没办法。我只好对他说,你周率典想去死就去死!我拦不了你,你去死,死了最好,等你死了就能证明我说的话才是对的!——沈从之,该死的、该死的!我居然是对的!”
“对?对在哪里?对在常法死了,躺在医院,你一眼不看转头就走?对在你身为他最好的朋友,不去参加他的葬礼,躲在寝室复习功课?徐霜月,你个龟孙,你简直无药可救!”
“我无药可救?”徐志怀哈得笑了声,血气上涌。“沈从之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你一个南洋公学出来的高材生,沦落到这个破地方当一个破中学教员,当年阿沁拿她的嫁妆钱供你读大学,你对得起她吗?”
“你再提一句阿沁试试?”沈从之拍案而起,右手一捋左手的袖子。“徐志怀,你别以为老子怕你!”
张文景见状,一个箭步冲到沈从之跟前,张开双手,挟住他的胸膛,手肘卡在腋下,将他使劲往回推。
“张承云,你给老子滚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沈从之挣扎,身子朝左扭,要推开他。
两人扭到一块儿,左手推右手,右手拨左手,简直像在面对面打太极。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周率典都死了十几年了,我们三个的岁数加在一起都要一百岁了,都给我消停点!”张文景忍无可忍。“册那,吾宁受伐了你两个乡下人了,能不能讲点文明!”
“那阿姆希匹,你个小赤佬闭嘴,这里有你什么事。”徐志怀火上添油道。“我哪句话讲错了?沈从之你混成这个鬼样子,还有脸来教训我!”
话音刚落,沈从之就一脚踹在张文景的小腿,长衫的袖子糊到他脸上,两臂突然使劲,撞倒了他。张文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没来得及翻身,沈从之就冲到了徐志怀跟前,朝他脸上狠狠来了一拳,然后再来一拳。徐志怀踉跄着后退几步,却并不还手,又红着眼睛挨了他的下一拳。
“我怎么了?我混什么样我都问心无愧。”沈从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摁到窗户上。“至少我没有对不起别人,至少我尽我所能的,去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兄弟!不像你,你龟儿勒门牛批!你把对你好的人都逼走了,你朋友死了!老婆跑了!公司破产了!这就是报应——报应!你徐霜月就活该孤家寡人一辈子,死了连个拔坟头草的都没有!”
徐志怀后槽牙咬紧,反握住沈从之的手腕,欲将他的十指掰开。眼眶寸寸泛红,隐忍着,与他角力。沈从之指节被拧得酸疼,上身朝左一倾,近似摔跤的姿势,将他掀翻在地。徐志怀在地上滚了半圈,踉跄着爬起。
“难道我没有尽力吗!我,我也尽力了。”他惨白的嘴唇颤抖。“但他们还是离开了我——率典,她,他们。沈从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率典还活着,因为死人是没有未来可谈的……这些话,我和他讲过不止一次,可他听不进去,他总是那么幼稚!天真!做事不顾后果!最终自作自受,害了自己,害了诗韵,害了我,我最恨他这一点。”
“闭嘴!徐霜月,你还不明白?常法,是你的朋友,他他妈的不是你的奴隶!别再那么自以为是了,搞得好像全天下只有你最清醒,你最正确!”沈从之骂着,几步冲上前,再度挥拳。
徐志怀并不还手,被打得头朝后仰倒。
随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的后脑勺撞到玻璃窗,嗡——眼前的人脸顿时裂成无数碎片。窗上雨痕密密,扭曲地流淌,蛛网一般,而他此刻正被困在这罗网的中央。
“对!革命是要流血的!我们都知道,率典也知道,所以我们从没把率典的死怪罪在你身上。但你不能因为流了血,就不去革命。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对错来区分。”沈从之促喘着,分不出是汗是泪,湿润了他的眼眶。“那天你们吵完架,你知道率典对我说了什么?他说,如果我死了,替我在葬礼上向志怀道歉……因为你有你的道理,他不该对朋友发火。”
徐志怀听闻,下颚剧烈的抖了一抖。
一种莫大的恐惧袭来。
“但你没去,我也一直没将这话转达给你。”沈从之接着说。“你不配,徐霜月,你不配!”
徐志怀听闻,后背靠着窗户,顺着它,滑落在地,肩、背、手臂与双腿,都垂了下去,透着一股软意。
巴山的夜雨淅淅沥沥,难怪被古人称为凄凉之地。
而他在雨声的围堵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
“从之,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徐志怀的话音颤抖着洒下。“我……很累,也很痛苦。”
“你病了,”张文景叹息。“所以我才让你来重庆,从之在这边,好照顾你。”
“不,不,不是病。”徐志怀摇头,眼睛有一点湿润,兴许是雨太大,水雾无声息地侵入了门窗。
他深深吸气,道:“是我错了。”
他极少说这样的话,一旦说出来,就像给人看软肋。于是说完,便没了声响。徐志怀瘫坐在地,手指摸到衣兜内,取出一支白森森的细烟,递到唇边,也的确像抽了自己的肋骨,拿在眼前端详。
一阵沉默,满屋鸦雀无声。
“霜月,没有人能躲一辈子。”沉默过去,沈从之叹息。他掌心掩着眸子,拭去泪水。“你不可能永远欺骗自己,一遇到伤害,就开始糊弄自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去走你所谓的正轨……总有一天你会累的,就像现在。”他的语调越发平稳。“不光是率典的事,其它的事也一样。霜月,我真不希望看到你老了,快死了,还在欺骗自己,过一种伪装的生活——所以我才会反对你再婚。我很担心你。”
徐志怀肩膀一颤。
他转头,额角挨着粉墙,半边脸留给沈从之,半边脸隐入黑暗。潮湿的石灰屑似被雨声震动,纷纷而下,白了黑发。他嘴唇微动,烟没有点火,只咂摸烟嘴,任由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良久,他发出声音——
“太迟了。”
徐志怀抬起下巴,手指夹住被唾液浸湿的香烟,短促地吸了口气。
“说着些,太迟了,都太迟了……”微红的眼眶一眨,泪就顺着消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没去汉口,她还在南京。”
沈从之一愣,没听懂徐志怀说的是哪个她。
倒是一旁张文景先反应过来,一手插着裤兜,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感慨:“徐霜月,你要是喜欢她,就把她抓牢一点。不喜欢就果断踹走,换下一个,天下女人多的是。弄成现在这样,你——算了,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我没话讲了。”
“从之,上海开战后不久,我去南京办事,偶然遇到了她。”他继续说,香烟在指缝间来回转动,随着揉搓,化为碎屑。“整整四年,我没想过会再遇见她,但见到了,又感觉和以前一样的熟悉,好像四年分开从不存在。可能是因为我还在住在我们曾经的家,可能是因为她的书、她的衣服、扇子、香水、首饰,都还放在那里,放在那个家里。”
“她变了很多,一个女孩的二十岁和二十五岁,总归是有很大区别,但我并不讨厌这种变化。”
徐志怀合眸,脸埋进臂弯,泪水浸湿脸庞,湿透了衣衫。
耳边雨声潺潺,与那晚类似,但远没那么寒冷。他记得她坐在床畔的模样,歪着头,长发垂落,侧耳听雨声。不经意间,一缕阴凉的黑发扫过他的手背,被咬了一口似的,他的心既疼又痒,是被她刮出了一条渗着血珠的伤口,伤口里留下了她肌肤的气味,是带水的白玉兰与宝珠茉莉,很香。
“第二天,我要乘火车回上海。那时,我是有能力带她走的。外面在打仗,她一个人,留在南京,太危险了。我也应该去问她,要不要一起走。但那时我看着她,又突然非常恨她,恨她背叛了我,毁灭了我。我忍不住想,她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一了百了,那样我就不会痛苦了。就像我对率典说的,你死了就能证明我是对的。但从之,我真的没料到上海会沦陷,就像我没料到巡捕会当街杀人。我以为最多就是蹲监狱……”
“她说的对,我们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话。”
“我也从没认真地听过她的想法。”
“可现在我想和她说正经话了,又太迟了,一切都毁了。”
“上海之后就是南京,南京!南京……。”
“她在南京……她又那么美。”
第一百六十二章 流水、落花(上)
从武汉至重庆,先过白帝城,再过十二峰。苏青瑶早张文景几日登船,启程后,一路上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少有能安息的时刻。直至开船后的第四日,好容易雨停,又升起浓雾,苏青瑶靠着甲板上的栏杆,见云雾翻腾,碧绿的山峰隐匿其中,时不时传出嘹唳的猿啼,心中顿生“浮生若梦”之感。
正发呆,忽听身后有人叫了声“小友”,苏青瑶回头,原来是袁先生。
袁先生是她在船上认识的,房间与苏青瑶的相邻。他本是汉口美最时洋行的财务,因徐州战局不利,便计划投奔提前抵达重庆的妹妹一家。据他说,他的妹夫是中央政府的高级官员,姓陶。
苏青瑶笑一笑,与他聊了会儿天。
绕过神女峰,巴蜀的天气日渐清朗,艾背绿的长江卷着两岸青山的倒影,层层向前。登船后第六日晚,轮船靠岸,停在朝天门码头。
天已昏黑,苏青瑶一手提皮箱,一手搀扶着袁先生下船。
岸上亮着几盏巨大的探照灯,照得空气泛出乳白。走到码头,四处是噪声,下船的、运货的、等人的、揽客的……两人避开嘈杂的人群,走到路灯下。
这时,人堆里响起一个尖且脆的女声,“舅舅!”,苏青瑶转头看去,没瞧见人,却又听见一声,“哎,青瑶?青瑶!”,话音未落,人堆里挤出来一个身穿及踝貂皮袄的年轻女子,竟是陶曼莎。她的身后是许久未见的陶先生。
距离毕业分别那天,明明不到一年的工夫,可面对陶曼莎,苏青瑶却感觉与她相隔了上千年的光阴。
“好久没见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陶曼莎跑跳着奔到苏青瑶跟前,牵她的手,“还跟我舅舅在一块儿?”
“曼莎,你跟苏小姐认识?”袁先生问。
“她是曼莎的大学室友,”陶先生在一旁答。
“巧了,巧了,”袁先生笑起来,提议道,“既然如此,小友今夜也别去什么旅店了,就跟我们一同回去吧,刚好能跟曼莎叙叙旧。”
“好!”陶曼莎大叫着,抱住苏青瑶。
淡淡的香水味传到鼻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苏青瑶缓慢地眨一下眼,勉强回过神,轻柔地拍了两下陶曼莎的手臂,低低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没事,苏小姐不必客气。”陶先生接过苏青瑶的皮箱。
抵达陶家,洗漱过后,陶曼莎拉着苏青瑶,躺在床上,分享起自己和朋友们近况。她讲,开战后,贾兰珠跟着母亲跑到了美国纽约,曹雅云与男友结婚,现在在广东。唯独苏青瑶,去年八月后,就像人间蒸发,彻底没了音讯。苏青瑶说,自己毕业后留在了南京。陶曼莎听后,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有父兄庇护,只晓得打仗了,南京沦陷了,日军进城了,但打仗究竟是什么样,日军是什么样,都是雾里看花,摸不清楚。苏青瑶不忍心破坏她的纯真,便没说自己逃难的事。
聊到天将破晓,陶曼莎终于熬不住,翻身睡去。
苏青瑶却久久无法入眠。
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透透气,这般想着,她蹑手蹑脚地下床。二楼与三楼向阳的主卧都有一个露天的阳台,苏青瑶拧开门,走出去。
清晨,万籁俱寂,深蓝的天幕下,雾霭炉香似的浮动。苏青瑶趴在横栏,静静地眺望远方。天尽头,缓慢地漾开一抹金红色的光晕,快到日出的时间。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苏青瑶转头,瞧见隔壁卧房的阳台门被推开,陶先生穿着睡袍,一面低头点燃香烟,一面走出来。
“苏小姐?”男人瞧见她,先一惊,继而一笑。“早。”
“啊……早。”苏青瑶垂眸,有些许尴尬。
“曼莎呢?还在赖床?”
苏青瑶不由笑道:“不是,她刚睡。”
陶先生侧身,小臂搭在栏杆上,温声道:“那苏小姐是一夜没睡?”
“在船上睡太久了。”苏青瑶轻声答。
“还是要多注意休息,”说着,男人低头衔住香烟,从睡袍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底部对着横栏,轻轻敲了两下。
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烟盒,红纸壳的哈德门牌香烟。她记得徐志怀一直抽的也是这个牌子,有段时间,他为了交际时递烟方便,跟着宁波帮的叔伯抽过一段时间的三炮台,但后来可能是不习惯,就换回来了。
似是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男人回望过去,含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目光接触的瞬间,苏青瑶移开视线。“就是觉得陶先生有点像我的一个……熟人。”
“哦?”
“但你比他脾气好多了。”苏青瑶补充,语调上扬,带了点打趣的意味。
男人不言,抽了口香烟,夹在指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