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怀进屋,却没人搭理,看来是有意要晾一晾他。他倒也不心急,踱步到牌桌边,背着手在一旁看牌。等到一轮打完,那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宋先生才抬起头,冲徐志怀露出一个和善至极的笑容。
“徐先生来了——请坐请坐。”他起身,将徐志怀引到一处相对的沙发。
各自落座,宋先生取下眼镜,擦一擦,又戴回去,笑眯眯地开了口:“徐先生,今日请你来,是想与你讨论一下国家通讯的事。”
徐志怀一听“国家通讯”这四个字,便猜对方是想搞兼并,拿他当帮忙敛财的傀儡。
果不其然,紧跟着,对面人便说:“你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最要紧的军事,其次便是重工业、通讯这一系列的行业。打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总座希望能尽可能地招揽人才,为国家效力。”
徐志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说搞实业不是搞金融,得先有钱投过来,机器和工人都进了工厂,事情才有搞头。但做生意,一半靠自身的胆识和眼光,一半要靠大环境。所以讲到这里,徐志怀又转了话头,说,宋先生要是看得起徐某人,不妨以个人名义入股,等商品生产出来,投入市场,同样能为国家效力。
宋先生笑而不语。
两人再度客套了一番,约定有机会再联系。
离开客厅,徐志怀独自下楼,拐进走廊。走廊两侧装满壁灯,贴有法国风味浓郁的壁纸。没走几步,忽然,他看见走廊那头走来一个身着礼裙的女人,浅粉色舞裙,镶满水钻,站在灯下,湖泊般波光粼粼。
“张文景说你被宋先生叫去了,”谢诗韵拿着挎包,几步走到他跟前,“事情谈得怎么样?”
“还行,”徐志怀不自觉地把手插进口袋。“政府的高层,你知道的。”
谢诗韵点点头,指向花圃。
徐志怀与她一同走出去。
紫红的天色渐暗,泛出漂亮的深青,二人默默穿梭在绿植间,许久不言语。
半晌,徐志怀开口:“率典的事,我很抱歉。”
在齿间咀嚼过无数次的一句话。
谢诗韵的脚步一顿。
“真稀罕。”她冷冷地笑。“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从徐大老板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徐志怀默不作声,陪着她继续走。
见他不回嘴,谢诗韵牵了牵僵硬的唇角,道:“徐志怀,我是真恨你……老天爷真不公平,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没死。”
“谁说不是呢,”徐志怀仰起头,感慨。“我也宁可是我死,他活。”
谢诗韵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时哑住。
含糊的春夜,微微的风,微微的雨,微微地拂过发梢。
叶片疏朗,青白的月光漏下来,碎碎地洒在徐志怀的眼睛里。
他望着,长吁道:“可惜,现实往往如此,那些善良的、真诚的、有理想人,总是死的那么早,因为他们除了理想,什么都不要。”
谢诗韵听闻,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动,眼底闪烁起细微的泪光。
“你肯定在背后说过我嫁人的事,对不对?”短暂安静后,她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徐志怀理亏,垂着脸,不敢吭声。
“我一猜就知道。”谢诗韵看他这吃瘪的神情,叹息着说。“但我没办法。徐志怀,一个女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上体面的生活,这究竟是哪个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事?与其出去当什么接线员、售货员,跌了自己的身价,不如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结婚。”
“但率典不一样……他是个好男人。”她双手环臂,继续说。“我越是知道他有多在乎你,越是气你那么绝情。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与他在一起,他张口闭口,总说霜月如何如何。你过得好,他开心;过得不好,他难受。哪怕是你犯错,他也会出面替你打圆场,说,霜月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个脾气……这样好的人,将你引为知己,你不能用活该去评价他的牺牲。”
“诗韵,在我心里,他也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挚友。”徐志怀轻声诉说。“但那时……我既痛恨他不肯听我的话,牺牲自己,抛弃了我,也畏惧面对他的离开。似乎只要反复论证我是对的,他是错的,去指责他有多蠢、多活该,就不会为他的死感到痛苦。”讲到这里,他停顿,短促地哀叹一声,才接下去说。“的确,从之说得对,我不配当他的朋友。”
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令谢诗韵手指一紧,掐住胳膊,心也提到嗓子眼,突突乱跳。
她紧绷,脚步颤颤地走出一段路,来到月下,方才呼出一口热气,苦笑说:“没办法,谁叫你徐霜月就是这个性格。”
“这个性格伤害了很多人,”徐志怀望向她。“而我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谢诗韵嘴唇抖动,要说话,话音又卡在咽喉,久久说不出。
她拧开挎包的旋钮,取出一个布包,再小心翼翼地解开它,露出里面的旧书。
橙红的封面,有三个并肩的巨人,坐在与坟墓一般高的靠椅,仰望着巨大的蓝色太阳。
“率典托人从北平给你买的。”谢诗韵嗓音沙哑。“当年北平那么乱,他还求人给你带书,真是疯了。”
徐志怀双手接过,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筋骨分明的钢笔字。
写:赠霜月兄。
蓝墨水已淡,如干涸的泪。
徐志怀抚过字迹,好似被夺去呼吸,止住脚步。
过多的往事倾轧而来,挤满他的五脏六腑。每一件往事都在体内发出一声低微的声响,乱糟糟、闹哄哄,吵得他浑身发抖。他合上书,两手颤抖着放回布包,抬头,见眼前闪过一只红嘴蓝尾的喜鹊,又在眨眼间湮灭于黑夜。
“徐霜月,”她出声,叫回他的神思。
徐志怀转头,望向谢诗韵。
他笑了一笑,又问。“对了,上回从之找你,跟你说什么了?”
“他来劝我原谅你。”谢诗韵说着,突得笑了。“你还不了解从之?他就是这样,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笑着笑着,她眨眼,两道清泪忽而顺着面庞流下,又说。“如果没有他,当年我可能一冲动,就跑去跳黄浦江,跟着率典去了。”
“抱歉……”徐志怀垂眸,轻拍她的后背。
同时他想:幸好有沈从之,要是没有他,自己可能真的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子,欺骗、蒙骗自己,还为此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走在人生的正轨上……那样软弱的徐志怀,叫他自己都看不起。
在他思索的时候,头顶黄葛树的树叶有一下不可察觉的抖动。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情天恨海 (下)
穿过郁郁的树叶,朝上望,是雪白的露台。
苏青瑶扶着栏杆,目光透过叶片,瞧见屋内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身姿笔挺,穿着考究的西服,女人长裙曳地,宛如一枝轻盈的粉芍药。
他们低声说话,走到阳台的右前方,那儿叶片疏朗,月光漏下来,照亮了他们。
只一眼,她便认出徐志怀。
是徐志怀,是他,她绝不会认错。
再看他身旁的女人,应是某位名媛,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踩着细跟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苏青瑶止住脚步,敏感地摸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还是很短,將將盖住耳垂,再低头看衣裳,半旧的绵绸旗袍,洗褪色一样的淡紫,堪堪盖住沾满泥土的旧皮鞋。
离得远,听不清交谈的内容,但徐志怀应是同她说了什么,惹得面前的女人突得笑了一声,继而面颊一歪,带着笑意,簌簌流泪。徐志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也靠过来,头偎着他的肩,手臂环到他后背,无名指戴了一颗拇指的指甲盖大的钻戒,经月光一照,闪得惊人。
她是谁?是他的生意伙伴?是哪位富商政要的夫人?是他的朋友,又或是他的爱人?
都有可能。
苏青瑶启唇,要喊他,又抿紧,退后了半步,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轰然炸开,又快速熄灭。
不管她是谁,现在都不是个过去打招呼的好时机。
苏青瑶站在原处,看着他们结伴远去。
她心里打着鼓,想了一想,决定先悄悄跟过去,等他忙完了,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再去见他。因为她今晚决定来见他,并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再见一面。哪怕他已经再婚。
苏青瑶思量着,转身,几步回到走廊,随着他的方向,朝公馆那头走。
一下楼,人就多起来。
苏青瑶夹在稠密的宾客间,窒息的滋味再度涌上,掐住她的脖子。
她猫着腰,想挤出人群。同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夹杂着尖锐笑声的恭贺——
“陈处长,陈处长!恭喜恭喜!”不知是谁在说话。“以后您就是中统的一把手了。”
苏青瑶听到话音,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恰巧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目光。
她没认出对方是谁,但对方第一眼认出了她。
陈道之余光瞥见女人朝花园方向走去,挑眉。
他简单应付完身旁赶着拍马屁的男男女女,走出人堆,低声喊:“谢宏祖,你过来。”
“怎么?”另一位打着花领带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边。
“记不记得那个姓苏的女人?”陈道之问。“五年前查共党,牵连到于家小少爷的那次。”
“有印象。”谢宏祖微笑。“也是个美人。”
“我刚才看到她往花园方向去了,紫色衣服,短头发。”陈道之淡淡地说。“先前我在汉口,提醒过空军四大队的高以民,把她赶走……没想到她又跑到了这里。”
“不愧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的骚货,的确有点本事在。”谢宏祖略显吃惊,随即话锋一转,道。“但看她的样子,应该不是特务。”
“毕竟是孔夫人的晚宴,还是稳妥些好。”陈道之摆手。“你去找警卫,把她赶出去,不听话就抓到拘留所关两天。”
谢宏祖点头,叫来两名警卫,一行人打着手电筒,追到花园。
快到子时,月亮升到头顶,衬得夜幕越发森冷。
苏青瑶追着徐志怀消失的方向走,边走,边在心里描摹与他再见的场景,要做什么表情,用什么口气,说什么话,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哪种都不合适。
她忐忑地向前,衣角擦过叶片,掀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噪音。
这时,她被身后人叫住了脚步。
“苏小姐。”
苏青瑶回眸,盯着眼前的男人,许久,反应过来。“谢先生?”她与陈道之只在徐志怀捉奸的那晚,短暂地打过照面,但谢宏祖她见过几次,其中一次还是在谭碧家打麻将,印象颇深。
“借一步说话。”他指向不远处。
苏青瑶目光扫过他身后的警卫,警惕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灌木丛。谢宏祖见了,不耐烦地啧一声,猛然上前,擒住她的大臂。苏青瑶慌乱地扬起手,想甩开,同时尖叫出声。然而她刚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音调还未拖长,谢宏祖抬手便是一巴掌。他拽住她后脑勺的头发,将她撂倒。苏青瑶失声,跌进灌木丛中,浑身震了一震。眼前的事物乱成一片,眩晕症,她觉察出一双手朝自己伸来。“放开我!”她喊,挣扎着爬起,结果迎面又是一巴掌。
谢宏祖打完,给警卫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走上前,一人拽着她的一条胳膊,要将她拖到外头。苏青瑶被拽起,趔趄着往前扑。这般连拖带拽,从侧门拉到门口,扔进一辆汽车。她半边挂在车外,半边趴在车座,绸制的旗袍被树枝刮破了衣摆,露出细长的双腿。警员多瞧了几眼,扔她进车里时,也趁机摸了几下。
谢宏祖两手插兜,站在她面前,轻快地吹了个口哨。
“苏小姐能耐不小,被四大队赶出来了,还能混到这里来。”他调侃。“这又是攀上了哪位高官?”
苏青瑶咽下嗓子眼的血味,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掉。“谢先生……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是陈主任不大放心你。”谢宏祖耸肩,“谁叫你忍不住寂寞,睡到于小少爷床上,于小少爷又曾经和地下党扯到一起,所以只好请您去拘留所住两天了——苏小姐,别让我难做。”
苏青瑶闻之,寒毛卓竖。
贺常君就是死在他们的枪下。
她咬紧牙关,硬顶着胸膛仅剩的那口气,滑出车座,半跪在地上,继而撕扯开脸皮,竭力谄笑着,同谢宏祖说:“您要是不想看见我,我立刻就走,往后绝不会再出现在你们跟前。”声音很轻,血沫一丝丝涌。“何必兴师动众。”
谢宏祖挑眉,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