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扶着车门,慢慢站起,试探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山路挪。挪到二人相差七八米远,她转身,仓惶逃去,一头扎进山林,不见踪影。
谢宏祖拿手电筒,往林中照了一圈,没瞧见她的身影,也就不再追,只让警卫守在门口,别让她再跑回来。交代完,他转回宴会厅,凑巧赶上拍卖会开始。
他坐到陈道之左手边,说:“事情办好了。”陈道之点一下头,问:“抓拘留所了。”谢宏祖说:“没,放走了,我一向对美人心慈手软。”又说,“不知道是谁把她带来的。”
陈道之说:“应该是公债司司长的儿子,刚刚陶司长的女儿在问警卫,有没有看见她。”当然,他们都故意说没看见。谢宏祖啧啧称奇,说:“没想到她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实际上是个骚狐狸,可能比谭碧还要有手腕。”陈道之顺着话头问:“谭碧现在怎么样了?”谢宏祖摇头:“不知道,还在上海吧。”
陈道之点头,微笑道:“等散场,我去跟财政部的陶先生说一声,别让他的宝贝儿子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骗了。”
谢宏祖跟着发笑,接着说:“对了,许爷跟那位田太太最近打得火热,想问您借一下场子,礼拜天用。”
“田太太?哦,我记得她的丈夫是统计局一名科员?”
“是。”谢宏祖不禁揶揄。“一个小科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陈道之听闻,也打趣:“自古英雄惜美人,许爷果真是个风流人物。”
话音方落,屋外有一阵细微的响动。
夜深了,下起雾般的毛毛雨。
说变就变的早春,猫头鹰在雨中发出令人悚然的呼叫。
“咕——咕——咕”,那声音断断续续,萦绕耳畔。
苏青瑶淋雨下山,身上又出了汗,绸布因这汗水完全黏在身上,像另一层皮肤。重庆地势崎岖,不多时,脚后跟就磨出水泡,又疼又痒。促喘着,又走了一段路,鞋跟也断了,本就是廉价货。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如果她有朝一日发达了,也家财万贯了,定要找个机会去到徐志怀面前炫耀,告诉他,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无知和没用,你也不会永远都是对的。
而此刻,苏青瑶趿拉着鞋子,一步慢过一步地下山,忍不住自嘲:我真是傻透了,居然会想着来见徐志怀。
他们的婚姻早就结束了。
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喜欢谁,讨厌谁,过什么样的日子,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她现在不管做什么,他都管不着。
一如多年前玉石俱焚时说的那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
所以就算她执拗地去见了,又能怎样?
她那样伤害过他,他看她,难道就不会去想……这个女人被别人上过吗?
因这刹那的念头,苏青瑶如被扒皮抽筋,浑身酸软。
她失魂落魄地走、走……走到细雨初歇,云层散去,树林的缝隙里浮出一抹淡月。苏青瑶追着月亮,走出山坡。月亮越来越淡,天亮了,但离公共汽车发车还有几个钟头。她捏着薄薄的纸币,等在站台。初升的日光比月亮还要惨白,笼着她纸片薄的身体。
走回陶家的洋房前,快到中午。
苏青瑶举手揿铃,摁了好一阵,才出来一个女佣。
看到是她,那女佣一声不吭地回了屋,过几分钟,再出来,手里拎着她的包袱。“苏小姐,老爷说今天家里有位亲戚要来,不方便留客。”说着,从栏杆的缝隙里递出。
苏青瑶愣了一下,看着包袱,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是和高队长那次差不多的情况……可曼莎不是她的朋友吗?她们一起在金女大生活了四年,难道她也……
思及此,她舔了下干裂的唇瓣,颤抖着问:“曼莎呢?她——”
“小姐还在睡觉。”女佣打断。
苏青瑶抿唇,肩膀剧烈地上下一抖,彻底没力气说话了。
“快走吧,不要堵在这里,”女佣又冷冷地说。“别给脸不要脸。”
苏青瑶默默接过包袱,拎着它,沿公路往山下走。
坚持她一路走下来的那口傲气,似乎要被这愈发孱弱的身体摧毁。她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吃力地挪到路旁,坐到一颗巨大的榕树下。她额头靠着粗糙的树干,泪水织成面纱,罩在脸上。一排蚂蚁顺着指尖,爬上她梅枝般的手腕,没入袖口。
现实的困境和理想的困境同时包围了她。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的吗?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她想着,喉咙深处呕出一声低微且苍凉的笑音,然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晕厥前的最后一幕,是路边有个粗布长衫的青年朝自己跑来,嘴里喊着:“小姐——小姐——”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七日之围
“小瑶,小瑶?”
睡梦中,一只冰凉的手在摇晃她的肩膀。
苏青瑶抬头,看见一个一张素白的脸,正噙着笑,抚摸她的额头。苏青瑶侧躺在女人膝头,愣愣望着她,倍感熟悉。她分明认识眼前的女人,只是过去太久,记忆落了灰,让称呼停在了嘴边,久久说不出。
“哎呦,弟妹,可把你们好找。”
还未回过神,又一个声音传来。
苏青瑶闻声爬起,转头望向说话人,是她的大伯母。
“荣明回来了,你不快带小瑶过去见见?”大伯母迈着碎步,摇着蒲扇,走到跟前。“哦!齐大人也来了,你记得换身衣裳。”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那个女人。”
大伯母面露难色,不言语。
女人抿唇,扶正苏青瑶,站起。
她身穿蜜合色的大袄,石青的鱼鳞裙,一双巴掌大的绣鞋,右手拿着一柄绣着杜鹃的团扇,她折腰,用这扇子拍了拍裙子,掸去灰尘。
苏青瑶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是她的妈妈。
她再看自己,小手小脚,浑然孩童模样。
合欢树下,蝉鸣聒噪。
女人站在树下,冷冷道:“我看他是铁了心要休我。”
“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大伯母安慰。“与其这样闹下去,不如你肚量放大些,替荣明把那位邓小姐纳了。”
“我提过!嫂子,我难道是心胸狭窄的人?是她不肯做小。”女人说。“什么离婚,什么恋爱,全是洋人教坏了他。早知如此,老太太就不该让他去留学。”
竹筒倒豆子般,她一口气讲完,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女儿,改口道:“算了,我等下就去。”
大伯母颔首,摇着扇子远去。
“妈妈?”苏青瑶去扯母亲的衣袖。“爸爸又带姨姨来了?”
“可不是,那个坏女人又来了,”她嘟嘟囔囔地蹲下,拍去女儿青绿纱衫上的灰尘。
“但我觉得姨姨很好啊,”苏青瑶说,“她上次来,给我买了一大罐奶糖。奶奶屋里也有奶糖,但她只给堂哥,不给我。”
“好什么好,她最坏了!”女人狠狠戳一下苏青瑶的脸蛋。“你喜欢她?你要让她当你的娘亲吗?”
苏青瑶头甩成拨浪鼓。
“嗯,这才对。”女人灿烂地笑了。
她抱起女儿,足足转了七八圈,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接着,她回屋,换了身衣裳,独自走向挂着楹联的厅堂,去见那位德高望重的齐大人。
挥别母亲,苏青瑶拿着她留下的团扇,在西厢房的花圃里扑蝶。
玩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便出了后园,往中庭走。
路过书屋,她听见格窗内传出沉闷的读书声,时断时续,是老夫子在给大伯的儿子上课。
她停下脚步,仰起小脑袋,呆愣愣地听老塾师拖拉着语调,讲鲁哀公六年,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弟子馁病。
孔子召来弟子,问:“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
——我的主张难道不对吗?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苏青瑶还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五岁,仅仅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
女儿家嘛,认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熟《女则》、《内训》,再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然后嫁出去,就差不多了。
孔子的问题,以颜回的“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作结,书屋内的话音也随之停歇。
苏青瑶回过神,跑回后宅的西厢房。
她进屋,掀了蓝布帘子,走到卧房,见昏暗的拔步床上,母亲正伏在大伯母的怀中哭泣,肩膀一耸一耸。
听到脚步声,女人直起腰,盯着站在床边的苏青瑶,脸色灰白。
“可惜了,要是个男孩多好,”大伯母感慨,“要是儿子,老太太兴许……”
“妈妈,”苏青瑶上前,搂住母亲的腰,也打断了大伯母的话。
女人不言,侧身,两只冰冷的手捧起女儿的脸蛋,托在掌心。
这般端详许久,她开口:“我要是被休,这孩子就归荣明了。”
说话间,天黑了,忽然下起雨。
大伯母看一眼窗外,转回头,重重叹息:“唉!”
“那个女人一定不会管小瑶的。”她继续说。“嫂子,你看她那双大脚,一看就没家教……她要是让小瑶也变成那样,将来怎么能嫁好人家?”
“是啊,是啊,”大伯母连连点头。
苏青瑶看到母亲因这一下的赞同,眼底闪起泪光。
“嫂子,去帮我把裹脚布拿来。”她垂眸,泪水像凋谢的紫藤花一样落。“她不管,我管,别的我管不了,唯独这件事,我不能让她害了小瑶。”
大伯母点头,依言去取来新得裹脚布,长长的白布,令苏青瑶想起说书人口中的吊死鬼。她怕了,本能地跳下床,要跑出去。她的母亲却从身后紧紧搂住她,泪水顺着衣领流进了脖子。苏青瑶直发抖,看着大伯母将裹脚布递给母亲,又接替母亲,死死摁住了她。
女人脱去苏青瑶脚上的绣鞋,露出一双已经缠上白布的脚,剪去,露出巴掌大的小脚,足尖如鸟喙。她抽了抽鼻子,重新为她裹足,这次用的力气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大,裹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
她哭着扯紧裹脚布,说:“没了娘,女儿的脚没人管,以后就嫁不到好人家。”又说:“嫁不到好人家,她这辈子就完了,一个没了娘的女儿家,一个爹不管的女儿家,怎么活,怎么活?”温热的泪滴在苏青瑶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巴,是一个个绝望的吻。
苏青瑶伸直手臂,想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可不论怎么使劲,她都碰不到她的脸庞。
滔滔雨水,浇淋在瓦片,激起一阵白雾,浸湿了徽州闻名天下的木雕,黄木上拈花含笑的观音,似是含着泪光,静静地望着昏暗屋内的母女。她们手摁着手,腿压着腿,骨贴着骨,肉黏着肉,分不清彼此。
突然,苏青瑶感觉左脚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嚓,短促的酥麻后,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双臂乱挥,拼了命的尖叫和哭喊。叫声高到一个地步,又蓦然失去了所有声音。就在她将要昏厥的那一刻,有人一脚踢开房门。
狂风紧随其后,涌入昏黑的屋舍,吹得女人宽大的衣袖哗哗作响。
“毒妇!”男人怒斥着,几步冲上前,抢走女儿。
女人瘫倒在地,呆了几秒,这才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