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天啊,我干了什么……”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想从丈夫手中夺回孩子。“小瑶,妈妈在这里,小瑶,我的女儿,”喃喃着,她扑来,披散的乌发、绣满了五彩蝴蝶的黑褂子、深青色鱼鳞裙连成一条长长的锁链,曳在地上。
男人悚然。
他抱紧苏青瑶,用力挣开眼前的女人,一脚踢开,同时高喊:“老王,去开车!赶紧送西医院!”边叫司机,边冒雨冲出厢房。她的继母也察觉到异动,慌忙拿上两把油纸伞,赶来,护送着两人到大门口。
四人坐上汽车,冒着暴雨,赶往西医院,那是当年合肥唯一的西医院。苏青瑶睡在病床,人生头一次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她听见医生压低了声音,与父亲说话,陌生的语言好似钢琴混乱的音符,一声,两声,慢慢组成乐曲。后来,苏青瑶读到启明女学三年级,才知道,医生是在说她的左脚变不回去了……
耳边冷不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醒来,睁眼,是护士过来查房,再仔细一看,瞧见她的胸牌上写有“重庆市义林医院”。她干裂的嘴唇颤动,挣扎着,抬手捏住床边晃动着的衣角,冷汗浸湿了面庞,模糊了眉目,只留下一张雪白的皮包裹着同样白森森的骨。
“护士小姐……我要死了,”她呻吟。“我好难受,我要死了……”
那护士闻声,立刻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体温透过肌肤,传到她冷硬的骨头,苏青瑶瞪大眼睛,盯着探身过来的护士,可怎么看,眼前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她眨一下眼,那模糊的五官骤然清晰,却不是护士,而是她的母亲。
“没事的,没事的,”温柔的嗓音,似乎是她的母亲在说话。
苏青瑶鼻头一酸,豆大的泪从眼睛滑落,湿了枕巾。
“妈妈,”她哀哀地呼唤,“我好怕,妈妈……妈妈……”
呢喃一声轻过一声,眼前的人影也愈发模糊,苏青瑶无力地松手,合眸,再度陷入黑暗。
也不知在其中浮潜多久,她恍惚中,神游到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
眼前荒草萋萋,唯有一口古井,井口弥漫着森森冷气。
苏青瑶心肝一震,哪怕只对着半开的朱门瞥过一眼,她也能认出,眼前的枯井正是她母亲自杀的那口井。她垂眸,漫步到长满青苔的古井旁,扶着地坐下,且将古井当作母亲,依偎在她的身旁。
“妈妈,”第一声呼唤,她便湿润了眼眶,“妈妈,我好想你。”
“我……好累。”
“我……也好害怕。”
“外面、外面在打仗,死了很多人,上海、南京、杭州、合肥……全部都……全部。”她哽咽着说,蜷缩起来。“阿碧一直没有给我回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父亲也没回信,他一定羞于生了我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曼莎讨厌我,她不能和我这样的人交往。还有志怀……他、他……妈妈,他……”
“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呢?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
“妈妈,妈妈,你带我走吧,我已经——真的已经——”
苏青瑶大哭,哭得声哑力竭。
随着流淌的泪水,她的手脚越来越冷,渐渐的,三魂离了七魄,像要扑通一声,投入井中,化为永远被困在此地的水鬼……她大约是真要死了吧。
可就在此时,苏青瑶的后背忽而一暖,有人搂住了她。
苏青瑶抬头,泪眼婆娑中,看到了她的母亲,仍是死前的容貌,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正是青春年华。
她擦去女儿满脸的泪水,然后张开双臂,将她揉进怀抱,越揉越小,揉回成那个五岁的女童,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当然,这是梦,是黄泉,也是神经错乱!但——但不管是什么……妈妈,妈妈……
“小瑶不哭了,好不好?”她问。
“嗯。”
重新变回女童的苏青瑶趴在母亲甘甜的怀抱中,终于止住哭泣。
女人笑了。
她抱起女儿,用那双完全裹住了的小脚,轻盈地奔跑起来。
“飞喽,飞喽,小瑶快往天上飞!”
随一声声高喊,她抱着女儿跑出用铜锁和纸条封死的朱红色的门,跑出弥漫着药香的后厢房,跑出烂木头味的中庭和挂着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甚至跑出了大青石的宅门和白垩粉的马头墙。
苏青瑶坐在她的肩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好像真的能飞上天空。
她畅快地尖叫起来,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融化在风中。
跑——跑——跑——女人越跑越快,翠鸟在林间穿行那般,跃过石板,跑到那棵百年的楷树前。楷树是那样的大,那样的美,树根深扎泥土,树冠直达苍穹,明朝时它在这里,清代它也在这里,掌管天下的皇帝没了,蜗居伪满洲国了,它还在这里。
刀枪、炮火、德先生和赛先生,都没能摧毁它。
她停在树前,放下女儿。
“妈妈……”苏青瑶喊。
女人不答,蹲在她身前,微笑着替她整理好额前的碎发。
苏青瑶察觉到了笑容下的分别,眼泪湿了面颊。
“妈妈,”她拉住母亲的手,“妈妈,不要。”
“别怕,小瑶,别怕,你是勇敢的宝宝,”她轻柔地抚摸女儿的面颊。“听妈妈的话,要高高地飞上去,不要和妈妈一样待在这里。”她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巴。“我的小瑶永远不回头。”
话音落下,一阵春风袭来,卷起苏青瑶。
母亲松开了女儿的手,女儿也慢慢地松开了母亲的。虚幻的世界里,苏青瑶感觉自己真的飘到了天上,攀着楷树,越升越高……她低头看去,那深深的祖宅,不是屋舍,分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碑……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心口蔓延,接着,似是有什么东西猛地踩住了她的胸口,要把她酸涩的心挤压出来那般——
苏青瑶再度惊醒。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于是她转身离去
医生说是有好心人叫了救护车,把她送来的。因为感染了阿米巴痢疾,昏迷七天,打了三次强心针,才救了回来。
他问苏青瑶,是不是喝了生水,或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这么一提,苏青瑶想起与魏宁结伴逃出南京时,喝了一路的长江水。大抵就是那时候感染的寄生虫病。医生听闻,摇头叹息,又问苏青瑶,她的亲人住在哪里,医院可以帮忙通知他们过来。
苏青瑶听闻此言,坐在病床上,许久不言语……
“小姐,您……擦擦泪。”医生说着,取来一块毛巾,递到她跟前。
我哭了吗?苏青瑶抬手摸去,竟满脸是泪。
她接过毛巾,埋下头,紧紧地捂住面庞。
话音像水珠从未干透的毛巾里拧出来。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她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俗语云:“病来如山倒”。
苏青瑶静养两周,才痊愈。
她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付清住院费。
做完这一切,苏青瑶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想了很久。
一日,她在“大公报”上看到了金女大的招生信息。
和其它高校一样,抗战爆发后,吴校长带领着绝大部分师生西迁,迁移到了成都。苏青瑶轻柔抚摸报纸上的黑字,不禁想起自己毕业时,陈教授曾问她想不想考研究生。她仔细算了手头可怜的几张钞票,加上典当的财产,勉强能付清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于是,她从早思量到晚,将最坏的情况考虑过去,最终心一横,便决定离开重庆,前往成都华西坝,拜访金女大校长,请她为自己写一封推荐信。
再次见到吴校长,苏青瑶百感交集。她将南京发生的事情与她说。吴校长听着,泪涟涟,她攥紧苏青瑶的手,道:“金女大永远不会忘记华小姐,金女大的学子也不会忘记她。”许久过去,两人勉强止住泪花。苏青瑶说向她明了来意,吴校长点头答应。
她为她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并给目前在国立暨南大学任职的陈中凡教授写信,拜托他也为苏青瑶写一封推荐信。他是苏青瑶本科论文的指导教授,也是金女大当时的国文系主任。
不几日,陈教授回信,也很长,言辞恳切。
他在信中说:既然要读研究生,就非顶尖大学、顶尖学者不读。自己有一位至交,名胡光炜,任职国立中央大学。二人有一位共同的老师,叫陈三立,他的儿子便是陈寅恪,眼下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朱自清、闻一多、王力、罗常培、刘文典,都在那里。她若是去了,一定能学到真学问。做诗学研究,要耐得住寂寞,不怕困苦,切勿半途而废。
苏青瑶逐字逐句地读着信,泪如泉涌。
于是南下,先到桂林,又到南宁,历经艰险,抵达凭祥县。出镇南关时,她两脚的水泡溃烂,难以行走,便低价买来一匹病弱的老牛,骑着它,慢悠悠地从两山之间走过。青山黄土,碧云白日,胯下的老牛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虫。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千年前老子骑着青牛出函谷关,出关后不知所踪,一时百感交集。
离开镇南关,她先到越南同登,再坐火车到越南河内。越南是法国殖民地,而苏青瑶的第一外语就是法语,故而畅行无阻。抵达河内后,要乘滇越铁路进入昆明。她买票上车,竟发现车厢内挤满了迁徙的学生,都是要去联大读书的。他们席地而坐,或是坐在行李上,唱歌、谈天、打扑克。苏青瑶也学他们的样子,放下包袱,坐到角落。
火车吭哧吭哧地开。
它爬过群山,越过江流,伴着声声猿猴虎啸,发出悠长的汽笛。突然间,不知是谁触怒了天公,“轰隆隆——”,乌云密布,降下热腾腾的雨,落到泥土地,激起一阵白烟。再一眨眼,激烈的雨幕包围了车厢,乱七八糟地落。青年们在雨中,尽情地歌唱,他们唱四季歌,唱长城谣,唱流亡三部曲,唱义勇军进行曲。他们越唱越多,越来越大声。
苏青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跟他们一起哼唱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一首歌接着一首,火车拖着云雾,驶入云南。
昆明的天空,要比别处的更为敞亮,来到这里,苏青瑶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许多。
人还活着,就总能想到办法活下去。抵达昆明后,借一位同车的联大学子的光,苏青瑶得以蹭住进联大的南院,用洗衣拖地抵扣床位费。不久后,她在当地初中找到一份教员的工作,每日需骑一个多钟头的自行车,给孩子们上学。余下的时间拿来备考,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好在,刻苦是有回报的。
第二年,她考入清华研究院,师从清华教授刘文典。
苏青瑶依旧在写信,兜里但凡有一点钱,就会去邮局,往记忆中的老地址寄信。从南京流落到昆明,她记不清究竟寄出了多少封信,给谭碧、给她的父亲,给巨籁达路的公寓旧址。这样一封又一封,一月又一月,眼睁睁看物价疯涨,如脱缰野马,邮票钱从几角涨价到了十几元法币。
这天,是一个阴沉的雨日。邮差送来一封信。信封盖着上海的邮戳,没有署名。苏青瑶拿到信,直发抖,她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展开信,讶异地发现这是小阿七的回信,但不是小阿七所写,而是由她的丈夫代笔。
她告诉苏青瑶,上海沦陷后,有日本兵上门找过徐先生,他们得知他已经离开上海,大发雷霆,砸了家里不少东西。她当时联系不上徐先生,就自作主张将别墅变卖,买了一间不起眼的平屋,带吴妈住下。多余的钱换成金条,偷偷埋了,具体的地址和徐先生说过,他现在人在重庆。今年三月,她和一位造船厂的机械工结婚,还赶时髦办了集体婚礼,由吴妈来当她的母亲。她十几岁就被父母卖给徐志怀、苏青瑶这对先生太太,所以她看苏青瑶,就像看待最好的姐姐。得知太太平安无事,真是没法形容的高兴!希望打仗能快快结束,他们能回上海团聚!
苏青瑶已经许多年不被叫太太,猛然听见,恍惚许久。
回过神,她铺开信纸,拧开钢笔,打算给小阿七回信。可惜,空袭警报很不凑巧地响了,苏青瑶拿着信纸,跟着同学们跑警报。大伙儿有说有笑地在山地狂奔,进到防空洞,听着震耳欲聋的投弹声,从容地谈论未来流亡东南亚的打算。空袭持续将近两个钟头,熬到结束,一位哲学心理学系的同学跑来,说山坡上有一位学弟牺牲了。苏青瑶就扛着铁铲,过去帮忙埋尸。
折腾到天黑,又到了上课的时间,夜里是朱自清先生的课,不好逃,他会随堂测验,闻一多先生的好逃。苏青瑶只好等到第二天一早,跑去市场买了些菌子油、饵块之类的特产,随快信,给小阿七送去。
在信中,她让小阿七别再叫她太太。
徐志怀还是她的先生,但苏青瑶早就不是她的太太,往后直接叫她的名字就好。
——苏青瑶。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只得一生 (上)
汉宫毛肚火锅店外,一名国立中央大学的男生喝醉了酒,右手搂着彼此的肩,左手拿着最新一期的“中央日报”,正引吭高歌:“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报纸随歌声在空中轻舞,隐约可见头版刊登了飞机坠落的照片,旁边是在武汉空战中阵亡将士的姓名,有:陈怀民、张效贤、高以民、魏宁……
“这些年轻人啊,”沈从之坐在街边的小桌,听着身后的歌声,感慨,“将来大概是要上战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