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闲得没事做,来爬野山来了。”苏青瑶松手,假意去拨鬓发。
“可不是。”徐志怀应着,俯身替她拍起衣摆的灰印。
掌心轻轻落在膝盖,苏青瑶小腿一麻,如同刚拿出烤箱的酥饼,稍一用力,便是满地碎屑。
她退后半步,脖颈低垂道:“别弄了,等下还会弄脏的。”
“当心回家洗不干净。”他抬头,看着苏青瑶紧张的小脸,又含笑道。“算了,要是实在不好洗,就买一件新的。”
“好洗的……”她低语,眼睛转到前方。“快走吧,离山顶还有好远。”
徐志怀颔首,与她继续走。
窄路走到尽头,忽而出现一道极大的弯。转过去,秀英竹的丛丛绿影内,响起孱弱的流水声。两人对视一眼,循着水声,绕过竹林,一条蜿蜒的溪流映入眼帘,溪水过于清澈,以致于远远看去,叫人疑心河道是干涸的。
西斜的日光透过树影,洒入流水,金光随波而去,熄灭在溪流尽头的一汪小潭。
豁然开朗。
潭边生长着一棵巨型紫藤,倚着光滑的山石。苏青瑶大病初愈,爬到这里,难免疲惫。她提议在这里歇泊片刻。徐志怀欣然答应。苏青瑶便捡走石头上的枯枝败叶,又用一根带着树叶的断枝,掸去石上的虫蚁,坐在了紫藤下。
“可惜不是紫藤花开的季节。”徐志怀站在山石旁,看向密密的叶片。
苏青瑶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手心抚摸着野紫藤粗糙的主干,笑微微地说:“那等明年开花的时候,再一起过来吧。”
“明年……”徐志怀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心想:他们还会有明年吗?
漫长的战争,令他们分别的时间太长,重逢的时间太短,在这场灾难的撕扯下,彼此也改变了太多。
似乎再没有明年可言。
想着,徐志怀忽而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他远眺,目光落在溪上跳跃的浮光,随风飘落的竹叶,树林间颤动的鸟儿的虚影,绕了一圈,最终又落回到苏青瑶身上。她右手肘支在一块突出的山石,撑着额头,面对潭水发呆。几缕额发逃出了发绳,轻飘飘舞动,在愈发浓厚的日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浅金色,极其柔软。
徐志怀看着,又想:如果没有明年,此刻也是好的。
他朝她迈出半步,掌心扶着怪石,说:“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呆在家里养病,看看书、摸摸拿破仑。”苏青瑶道。“唯一的不好,大概是天气太闷,下午出门送信,弄得一身汗。”
“给谭碧。”
“对的。”
“她来不来香港?”
苏青瑶摇头,说:“但我还是想劝她来,那边……就——”她细眉微蹙,放轻了声音。“志怀,你知道东北最近的情况吗?”
徐志怀会意地点头,道:“谭碧是要去东北?”
“嗯。”苏青瑶应完这一声,嗓子骤然阻塞。
她的唇角干紧,未说完的话也似脱了水,干巴巴地黏在舌苔,吐不出去,咽不下来。
这些事,不该谈的……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可像这样继续这样交往下去,他们终有一日会走到那步,谈及那些事……他们现在算什么?他又是怎么想的?太阳落得更低,金光穿过密林的缝隙,照在她的发顶。热浪袭来,额头浮出细细的汗水,似沾黏在玻璃窗的雾气,若有若无。腋下的盘扣塞了一条巾帕,她站起,低头抽出帕子,借着擦汗,稍稍侧过身,这样至少不用完全地面对他。
“阿碧她……要去安葬贺医生。”苏青瑶的声音更轻,补充。
“一个人?”
“不是。”
徐志怀大致猜到,没出声。
苏青瑶不确定是她说的太轻,他没听见,还是他听见了,但有意不说话。
理应是后者。
她再度垂首,将帕子塞回到原处。
是的,不该谈的,能保持现在这样相敬如宾的状态,已经很不容易了。
还是聊点别的吧。
“我听说长春的局势很紧张。”她的舌尖微颤。“你说,那里会不会再打起来。”
“肯定会,”徐志怀两手插兜,从背后走近。
苏青瑶察觉到他的靠近,侧过身,再后退两步,停在腕大的藤边,半倚着。层层密密的紫藤叶罩在她的头顶,一片阴云,面庞隐藏在碧色的虚影,眉目模糊。
徐志怀驻足,与她两步之遥,继续说:“我离开上海的时候,东北的局势就已经很糟糕,三方势力汇聚满洲里,开战是迟早的事……”他话音低缓。“何况,从古至今,只有共患难,没有同富贵。”
讲到这里,徐志怀停顿片刻,因为一些太赤裸的话,他不想说,也不忍说。溥仪退位那年,他九岁,已经记事。之后中华民国建立,北洋政府,五四热潮,北伐战争,九一八,七七,漫长的抗战,他完整地品尝了三十余年的风云变幻。如今来到香港,躲入这密林,山石、浅溪、小谭、枯藤与一位过去的爱人,不过是“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
再开口,他语调忧伤。“于我们而言,战争太长,胜利太晚,但对于当权者来说,原子弹或许来得太突然,胜利来得太快,他们宁肯多打几年,先完成地盘争夺,再迎来抗战结束……命运总会在胜利的狂喜后安排一场灾难。”
他断断续续地说。
她专注地听。
讲完,他温声询问起她的意见:“瑶,你觉得呢?”
苏青瑶稍稍停顿了下,苦笑着答:“你说得对,我也这样想的,只是……有点伤心。”
第一百八十七章 哀江南赋 (下)
八年间曾守望相助的百姓,如今要被迫调转方向,见证一场同胞间的内战。
她为所有死去的人伤心。
“我也是。”他叹息。
男人温热的吐息消散在她的鼻尖,一如化雪。苏青瑶不由放缓呼吸,斜倚山石,沉默了下来。她目光下视,指尖拨动石缝长出的杂草,颤动,不论是她的心,还是草叶。天在无言间压低,云端寸寸染红。徐志怀注视着她,耳畔,群鸟高阔的啼鸣一声高过一声。
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偌大的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
许久,他感慨:“好安静。”
“感觉在梦里一样。”她轻笑,抬眼,睫毛有着淡淡的金光。
“你觉得自己在做梦吗?”四目相视,他也随着她,流露出几分笑意。
“人一旦到了某个岁数,就自觉浮生若梦,一天过得和孩童时的一刻钟那样快。”苏青瑶噙着笑。“尤其是胜利后,常常感觉在做白日梦,分不清是梦见了停战,还是真的已经停战,更别说来香港,又遇到了——”
你。
她咽下最后那个字。
徐志怀续上她的话头,说:“是。有时我半夜做梦,会梦到空袭警报,然后突然惊醒,就再也睡不过去了。”
“你在重庆,也会有空袭?”
“日本人哪里是不炸的。”徐志怀短吁,又苦笑道。“不说了,好不好?这年头,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谈那些死不死的……算了,都过去了。”
志怀,真的过去了吗?苏青瑶睫毛颤动。在你的心里,从前那些事,你和我……你明白,能谅解,我……十六岁的我,二十岁的我,作为徐夫人的我……志怀,志怀,我为什么又要遇到你。
“有些事,是很难忘的。”她轻声说。“哪怕你忘了,旁人也可能会记得。或是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突然想起来。”
“那你觉得要怎么做才好?如果不忘。”他问。
但也不是在问这个。
苏青瑶低着下巴,摇头。“我不知道。”
徐志怀便道:“总是把难题抛给我。”语气里有一丝亲昵的责怪。
“谁让你聪明呢。”苏青瑶戏谑。“全天下你最聪明。”
徐志怀忍不住发笑。“怎么听起来像骂人的话。”
苏青瑶也笑。
笑过一阵,苏青瑶指一指昏暗的天,说:“好了,快走吧,不然太阳要落山了。”
两人强摁下异样的气氛,继续朝山顶进发。再往上,石板路面被野草蚕食,逐渐散乱。徐志怀走在前头,踩平发疯的杂草。苏青瑶跟着他的背影,沿拥簇的山径,走到尽头。这里就是太平山的最高处,徐志怀停住脚步,侧身让出位置。
苏青瑶上前。
由近及远,她看到碧绿的山脊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楼房高低不一,如同巨兽的牙齿,再往后,是青灰的似镜一般大海。海的尽头,悬着金红的落日。天幕仍是冷酷的湛蓝,云也是死的,静默地等待灼烧的那一刻。
“好美。”她感慨。
他们并肩坐在山顶。
起风了,晚风吹动苏青瑶的鬓发。她弯腰,两臂环在胸前,捂住前胸。徐志怀见状,脱下大衣,披在了她肩头。苏青瑶左手搭在右肩,牵着衣襟,脸靠着膝盖,侧头望他。徐志怀右手撑在草地,肩膀侧过来,头靠近。
他眼帘低垂,似乎是要吻她,又或者只是看着她。
鼻尖相对,约莫一指的距离。
任何一方只要稍稍前倾,就能吻上对方的嘴唇。
苏青瑶的心砰砰直跳。
她的目光穿针引线,绣起他的眉目,半侧面,颧骨颇高,面颊消瘦,显得神态凌厉。她注视着,绣相逐渐具体,一种细而尖的欢欣刺着心头,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为从前有无数相同的瞬间——在他背她从灵隐寺下来的时候;在第一次淞沪会战,他拉着她的手,说不会抛下她的时候;在合肥,他说她是他的小抽屉,两人坐在老宅的古树下,谈那棵百年古树如果遇上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会怎么办的时候……但就和从前一样,在她爱他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在耳边低语。
以往那个声音会说:“他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结婚的。他根本不在乎你,也完全看不起你。你甘心就这样活一辈子吗?”
而现在,那个声音说:“你忘了当初是你自己选择离开的吗?你忘了自己说过,愿意承担一切代价吗?颠沛流离十余年,你难道还没看清,代价就是被驱逐?他不会发自内心爱你的,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婊子,母狗,荡妇,红杏出墙的骚货,道德败坏的贱人,她一声声在心里把她觉得他可能形容她的话,提前一一骂过去了。
这并非徐志怀所说的话,但都是切实存在的话。
世俗的看法,曾经造成的伤害,一触即发的内战……
嘈杂的声音快要将她淹没。
她后牙槽咬紧,粉饰过话音,开口:“你说……要是开战,大陆会不会禁止出关?”
“很可能。”徐志怀答。“所以谭碧要是打算过来,能早尽早,一旦打起来,什么事都说不准了。”
“真打起来,我们也很难回去吧。”苏青瑶叹着,转头眺望远处的海。“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许多文人学者在香港避难,后来香港沦陷,他们一些回到内陆,一些就客死香港,再也回不了故乡。”
尾音消散在薄暮,此时天幕已是一片透着乳白的浅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落日迫近海平面,蜜黄、榴萼黄、燕颔红、赤红,云霞灼烧,汪洋沸腾,天地皆被瑰丽的玫瑰红包裹,溶作了一团。他们谁也不说话,安静地欣赏异乡的落日。很快,玫瑰色开始变得暗淡,海也熄灭,深蓝的层波浮出一道道浅白的纹路。
葛巾紫、搪瓷蓝、苍蓝、灰蓝。
这是最后的一抹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