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手夹住香烟,结实的胳膊夹着她的腰,撑在柜子。指缝的火星信号灯一般,在苏青瑶眼底闪烁。她没办法再俯身了,低下去,胸脯的尖端会很刻意地蹭到他的小臂。但她依旧垂着头,后脑勺的发髻与后颈勾勒出一道新月似的弧线。
徐志怀见状,右手伸过去,食指擦过她的下巴尖,朝上,搭在面颊,转而用虎口掐住下巴,接着,他冷不然用力,将她的脸挪向自己。
两两对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多少恨 (中)
“有意思。”
徐志怀冷淡地笑一声。
苏青瑶似被这笑音刺伤,后腰倚着矮柜,隐隐发胀。她嘴唇翕动,想解释,可事如乱麻,无从说起。说她曾经去找过他?说她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说她被赶出宴会,因为通奸罪?雾灰的天幕寸寸暗哑,屋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到处灰扑扑的,似是鎏金狮子铜炉内积攒的沉香灰。
她的自以为沉默的瞬间,或是他眼中漫长的半分钟。
徐志怀看着她,松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左手指缝间细烟,递到唇边,从容地吸上一口。
喷出,薄薄的烟纱蒙住她的眼。
苏青瑶心悬悬的,唤他:“志怀。”
“嗯,”他低沉地应了声,等着她的解释。
苏青瑶却抿唇,头侧过去,双肘朝后支在柜面,眼帘再度垂落。
见她这番模样,徐志怀又是一声哼笑:“算了,随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手中的香烟烧到寸长,他用指节折弯它,兀自转身折回屏风后。
苏青瑶靠着矮柜,一颗心坠到了肋骨。她在原处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拨开珠帘,一步慢过一步地走回床榻。
她坐在床沿,望向那件黑漆边的三折围屏,屏心的灰绸上,远远地绘着一座雪山,山下是平如镜的海。山与海的那头,一点动静也无,使人怀疑他是否还留在那里。苏青瑶看着,踟躇了。她变为一盏散线的珠子灯,随时间流逝,米珠一粒粒往下落,每一粒都是一个念头,关于是否要告诉他,她去过重庆,她找过他……想着,苏青瑶躺上床,转而望向窗外的天。
稠密的灰云间,倏忽划过一道刺目的白光,割开天幕,恰如天河决堤。她眼瞳一冷,阖眸,耳畔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轰!轰……
思绪碎了一地,她侧躺在硬床,如何也睡不过去。眯起眼看向墙上的钟表,时针约莫指向七点。屏风那头始终没有动静,苏青瑶觉得徐志怀早已然睡熟,便想起来倒杯水喝。
她蹑手蹑脚地披上晨袍,走到祖母绿的珠帘前。
忽得,沉闷的空气里,发出一声小小的——
啪!
拳头大的灯泡冷不然睁开眼,橙黄的瞳仁监视着屋内的二人。
苏青瑶如被施咒,当即定在原地。
她看向对面的那个男人——黄黯黯的灯光映在他那张硬线条的脸上,宽额,高颧骨,腮颊因岁月而变得消瘦,在下颚形成一道分明的折角,斜斜收拢下去。锋利、俊整,每一笔都干净利落。在他脸上,光与影是成片的,也因此,眉眼得以隐匿在铅灰色的阴影里,神态不可测。
“怎么还没睡?”苏青瑶左手牵住晨袍的右襟,指尖磨着绢布,来回滑动。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徐志怀挑眉,硕长的身姿拓印在白墙,颈处有两个凸起的尖角,是解开的衬衫领。“睡不着?”
“有点。”苏青瑶悄声应着,缓步走到墙边。
公寓装了两个电灯开关,一个在他那边的客厅,一个在她这边的卧室。
屋子小,用门帘做的隔断。
她摁下开关,又是短促的一下,“啪”!
电灯熄灭。
“好刺眼……”她呢喃。
话音飘忽忽传到客厅,扰动门帘。
将黑未黑的时刻,隐约能瞧见门帘在颤动,恍如不慎砸碎了一面镜子,镜面开裂,碎片倒映出她的身影,无数的身影,覆盖了他的双眸。
徐志怀盯着女人似有若无的轮廓,良久,再度拨动开关。
清脆的响声。
灯亮。
“苏青瑶,我问你,”他淡淡开口,目光与步伐一齐逼近。“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算,”苏青瑶呼吸紧促,含混道:“算……”
喃喃的间隙,他走近,逼到帘幕前,骨节不经意扫过珠串。一条条祖母绿的圆珠左摇右摆,彼此撞击,细微的响动恍如细雨落在湖面,弧光反射,是涟漪层层荡漾,陡然扰乱了男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得眼花,屏息,指尖往上一推。
灯灭。
徐志怀随之止步,停在了珠帘后。
又一次的躲避。
徐志怀垂首,无奈地笑了下,继而是一声低微的叹息。
“瑶,”他开口,“经历了那么多,都到现在了,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对我说的吗?”
苏青瑶闻声,斜也了徐志怀一眼,见他的目光始终钉在自己身上,掐着她,非要在今夜逼出个结果。她着了慌,连忙垂下脸,半倚着墙壁,不答。
徐志怀便接着问:“你去过重庆,你知道我在重庆,对不对?”
疑问的语调,笃定的口吻。
他总是这样,能一眼将她看穿。
苏青瑶知道今晚他是不可能放过她了。短暂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施施行至帘幕前,隔着下坠的珠串,同他道:“是……我去过重庆。”
徐志怀切齿。“哪一年的事。”
“民国——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他低眉,字句在唇齿间咂摸。“那年我刚到重庆不久。”
“嗯,我知道……”苏青瑶塞着喉咙。“我知道你在重庆,还知道你跟交通部的张文景先生一起,去参加孔夫人的晚宴。”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八年,整整八年!他托遍了熟人,问遍了码头和火车站,就是想得到一丁点她平安的消息!而她呢?竟冷酷无情到这个地步……是,他辜负了她的爱;是,他眼中四年完美的婚姻是以牺牲她的幸福为根基的。她恨他,她不愿再见到他,他都明白!他错了个彻彻底底!但——至少留个口信吧!告诉他,她还活着……不是在南京约定过吗?要再见面的。
苏青瑶听到他的质问,酸胀猛然涌上,堵住喉舌。
见你……然后呢? 听你说我是一个婊子吗?被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然后发善心可怜我吗?还是憔悴得到你面前乞求忏悔?不、不,我宁可受苦,我宁可走!
她掉过头不去看他,牙关咬紧,连带着背脊也紧成了古琴上的一根弦,微微颤动。
“说话,苏青瑶,”见她再度沉默,徐志怀掀开珠帘一角,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哑巴了吗?说话!”
衣袖打乱了珠帘,稀里哗啦,乱雨似是下到了眼前。苏青瑶浑身一冷,弓起肩,去掰、去拧、去揪他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控制住胸口那一阵酸苦的窒息!可越是这样想,颤抖就越激烈。
你推我拉,纷乱的纠缠中,她的两根手指突破重围,扣进他的手心,朝上顶,湿热万分。徐志怀掌骨被戳得酸胀,下意识想松手,又怕自己一旦松开,两人就彻底完了!她又会沉默,她又什么都不说!他心抽搐着,想:还能有什么原因,让她不来见他?除了她恨他,他没有其它答案。可这是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思及此,徐志怀手一紧,想将她拉到跟前。苏青瑶不甘示弱,与他角力。
两两僵持,直至谁也无法承受的那刻。
苏青瑶仰起脸,眼眶含着一滴欲坠未坠的泪珠,面向他。
“我以为……”她启唇,泪顺着脸滑落。“我以为你还恨我!”
徐志怀眉头急急一颤,五指霎时松开。他手悬停在半空,见苏青瑶收回胳膊,欲往后退,关节不由地伸直,要往前够,却在一下秒又犹豫地曲起。他看着她,眼角细微地抖动,缓慢地,睫羽显出一抹凄凄的冷光。
漫长的雨声过后,他说——
“我恨过你。”
轻且平的一句。
苏青瑶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霎时僵在原处。
她鼻翼翕动,轻轻抽了一口气,那酸胀的冷气涌到眼睛里,化作泪水填满眼眶,用不着去眨,便湿透面庞。
徐志怀见状,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拭去泪痕。
天完全黑了,一切皆是影影绰绰,包括他掌心捧着的小脸,都有些面目模糊。简直像梦一样,这个念头冷不然袭击了他。徐志怀朝她俯身,像是确认,指腹沿腮颊的轮廓,细细摩挲下来,最终落在耳垂。
“我……我等了你很多年,很多年……”他出声,一字颤抖过一字。“所有人都在劝我不要等了!你已经死了!一九三七年,一个人,在南京……”
南京。
讲到这两个字,徐志怀突然咽住,托着下颌的手指剧烈地发起抖。
苏青瑶知道他为何沉默,流着泪,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唤他一声:“志怀。”
徐志怀不言,拇指点在她的唇瓣,请求她先不要说话。
再开口,他语气分外惆怅。
“我知道他们说的话是对的。你死了,你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很可能和某个男人在一起,结婚生子……等,没有任何意义。错已铸成,失去的事情不会再回来,我应当理智一些,彻底忘掉你,往前看,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但我做不到。”
“瑶,我做不到。”
“我总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你还活着,万一、万一,我能再遇见你!万一我们能,还能重来……万一,奇迹发生……”
谈到奇迹,徐志怀再度顿住了。
他摩挲着手心托起的小脸,神情既喜又悲——喜的是他乡遇故知,悲的是破镜难重圆——他眼帘低垂,试探着贴近她,眉眼间浮出些许胆怯。
“所以,小乖,奇迹发生了吗?”他温柔地询问。
第一百九十章 多少恨 (下)
似被话音压垮,苏青瑶的身子不受控地松软下来。
她抬手,覆在他颤抖的手背。十指微微发凉,是触到了从他指缝渗出的泪花。多像在浅滩漫步,黑暗中的肌肤是夜晚的沙粒,凸起的骨节是礁石,泪水冲刷彼此的掌心,则是灰白的浪花席卷海岸。
而她也如将脚背探入海中那般,踮起足尖,吻在他的唇角。
羽毛般的鼻息,落在眼下。徐志怀屏住呼吸,生怕将她吹跑。可雨声纷乱,珠帘摇动,不知是哪方的作用,眨眼的功夫,竟带走了这个吻。
他只得别过头,按她来时的路径,亦步亦趋,反过来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