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可以实现一个,就实现第一个好啦。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里写道:“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没有雨天接她的那把伞,她也可以打车回家。
如果没有风尘仆仆拎着鲜花蛋糕回来的她,她也可以当做今天不存在。
现在她已经见过太阳。
林姰睁开眼睛,吹灭所有蜡烛,对上裴清让清澈如水的目光。
以后再遇到雨天、再遇到被所有人忘记的生日,她是不是都要无可救药地想起这个人。
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她的身边。
她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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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林姰下班到家时,裴清让已经在准备晚饭。
她到厨房门口跟他打招呼说“我回来了了”,得到一叠洗净切好的无花果。
今天在公司跟人扯皮推诿、疲惫不堪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落入温暖的怀抱。
裴清让回来之后,那种类似午觉醒来只剩自己的、心里发空的感觉,奇迹一般消失。
即使他在的时间里,他们也都是各忙各的——她看资料,他打游戏;她陪狗狗玩,他在厨房做晚饭;她睡得天昏地暗,他已经早起跑步回来,手里还拎着一袋买给她的点心。
是只有他有这种疗效,还是换做任何一个人陪在她身边,都可以?
林姰还没有想明白,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本以为方茂森那边又搞什么幺蛾子,她还没接起电话就开始皱眉。
当她看清来电提示,整个人被巨大的欣喜笼罩,迫不及待按下接听:“姑妈!”
电话那边的女中音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林姰窝在沙发,嘴里吃着裴清让洗好切块的无花果,惬意得不行,声音也变甜:“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是想我了吗?”
她弯着眼睛和嘴角,难得流露几分平时见不到的孩子气。
“我回国了,待一个星期,听你妈说你结婚了?真的假的?”
姑妈未免也太警惕,第一反应不是男生是谁、做什么的、家世长相如何,而是:真的假的。
林姰心虚道:“当然是真的,结婚证都领了,你要看吗?”
“结婚证又不是不能造假,”姑妈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一针见血道:“你不会是被家里逼急眼了,随便找了个人结婚领证吧?”
林姰不由自主坐直身体,像上课被提问的小学生,忍不住感叹姑妈也太了解她了。
但她嘴里还在跑火车:“当然不是,我们如胶似漆非常恩爱感情好着呢!”
电话那边的姑妈笃定她不可能短时间结婚:“那行,哪天有时间,把你‘如胶似漆非常恩爱感情好着呢’的老公带出来跟我一起吃个饭,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把我水灵灵的小白菜挖走了。”
林姰像没复习被抽查,心脏一下提到嗓子眼,偏偏还要故作镇定:“好啊,我订你最喜欢的餐厅。”
姑妈是除了外婆,林姰最喜欢的长辈。
她是爸爸最小的妹妹,早些年在做芯片开发,攒够钱就开始满世界疯跑。
不结婚不恋爱不生孩子,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却要多潇洒有多潇洒,是离经叛道的具象代表。
小时候街坊邻居嘴碎,总喜欢跟林姰说:“不要学坏,不要变成姑姑那样,没男人要。”
幼小的林姰气得脑门上要长出犄角顶人:“姑姑怎么坏了?你有男人要,你有男人打!”
被家暴还不肯离婚的邻居,不是更可怜吗?为什么还要执着于“有男人要”?
邻居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灰溜溜回家关上门,出门买烟的姑姑笑得直不起腰。
她一手夹着细细的女士香烟,一手抱起她回家,在她脑门上重重亲了一口:“我哥嫂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宝贝?”
林姰挂断电话:“裴清让,你最近有时间吗?我姑妈想见你。”
裴清让没多问,只是应了句“好”。
林姰走到餐桌边帮忙:“你会不会认识她或者见过她?说起来我姑妈跟你是同行,叫林月。”
听到那个名字,裴清让呼吸微微一凝,不可捉摸的情绪在深黑眼底一晃而过。
他淡声:“不认识,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林姰满脸艳羡:“不婚不育,财富自由,吃喝玩乐,环游世界。”
说起自己最崇拜的长辈,她的话不免多了些:“其实姑妈一开始也不是不婚主义,她读大学的时候有个男朋友,巨帅巨优秀,研究生那会儿男朋友公费留学出国,她就一直等他回来。”
“结果等了好几年,等来男朋友移民的消息,姑妈觉得他‘崇洋媚外’、还觉得他不爱国,不可能跟他异国恋,一气之下提了分手,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
“那个叔叔也来找过她,姑妈觉得断了就是断了,拒绝见他——其实那天晚上姑妈悄悄下楼了,但那个叔叔已经走了。”
裴清让抬眸。
“后来,那个叔叔递交辞呈准备回国,回国那天在机场被扣留、以窃取机密的罪名逮捕,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学生,他证明了学生的清白,自己被关押、被监视、甚至出行还要戴着电子脚铐。”
“再得到消息,就是他抑郁症自杀。”
林姰嘴里的只言片语,在裴清让的脑海里有完整清晰的画面。
每个字音落在耳边都像锋利如刀刃,挑断他最脆弱的神经,记忆深处惨痛的现实席卷而来。
“你说,背负恩师遗愿活下去的那个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当她抬头,对面的裴清让却在走神。
那漆黑澄净的眼底像寒冬冰封之下的湖泊,冷而凛冽、深不见底。
好半天,他才问:“你觉得呢?”
声音也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浸过。
“在外人看来他是幸运的,被恩师护在羽翼下,毫发无损回国。”
可是那些老师未完成的研究、未实现的心愿,也都在那一刻压在他的肩上。
大有作为,是他应该;若是没有作为,恐怕就要有人跳出来嘲讽:师门不幸,留下庸才一个。
林姰与他素未谋面,光是想想都觉得太难过了。
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命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刻轻松。
她看着裴清让的眼睛轻声说:“我觉得,他一定很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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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林姰预定姑妈最喜欢的那家江边餐厅。
本来见面是很开心的,如果姑妈没有在电话里一针见血问她、是不是随便找了个人结婚。
所以现在,除了兴奋激动,还有种要上考场接受检验的紧张感。
考试前,总要做好万全准备,这是林姰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裴清让身上。
裴清让人高马大蹲在狗狗的小窝前,白色短袖不像衬衫面料挺括,完整勾勒肩背到腰的弧度,搭在腿上的手臂青筋明显、看起来很有力量感,林姰猜他说不定还有腹肌。
“裴清让。”
那道望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漠然,可以用“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来形容。
林姰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目光炯炯:“我们练习一下。”
裴清让:“练习什么?”
“我姑妈眼光非常毒,还没见面就在怀疑我们假结婚了,但我觉得可以突击一下。”
裴清让没接话,林姰继续说:“我们先从称呼开始练习吧,你想我叫你什么?小裴?清让?”
她顿了顿,有点艰难地给住最后一个选择:“还是……老、公?”
那道声音虽小,字音却咬得足够清晰。
裴清让垂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热意从耳廓蔓延。
他起身,身高优势顿显,在灯下能透过T恤隐隐看出腰身的轮廓。
“叫我名字就行。”
“谁家新婚夫妻天天直呼对方大名的?”
林姰蹙眉,小声咕哝了句:“其实我这儿还有更过分的呢。”
裴清让:“什么。”
林姰面无表情,背书似的对着他:“还有宝宝、宝贝、亲爱的……”
她刚说完,就发现裴清让的耳朵红了——特别明显的那种红,从耳朵一路往脖颈蔓延,领口之下不会也变颜色了吧?冷白皮原来也是有缺点的,这人怎么这么纯情啊!他看起来明明是个拽哥啊。
……高冷纯情什么的,最美味了。
既然他这样容易害羞,刚才那些称呼是用不得了,林姰:“所以还是叫那个什么吧。”
“老公”这两个字,真的好难说出口,看来还是要多加练习。
她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像是要去跟人干仗找回场子,嘴里说的却是:“老……公?”
刚才用无语眼神看着她的裴清让,脚步顿住。
林姰听见一句轻不可闻的:“……嗯?”
应该是她听错了吧。
她没有放在心上,继续练习:“老、公。”
多叫几遍应该就不会这么生硬了吧?
这次,她听见一声更加清晰的“嗯。”
林姰这下确定裴清让真的在回应自己了:“干嘛?”
她叫一声,他应一声,“嗯”的语调竟然还在跟着她变化。
声音好听的人发出这个字音,莫名让人耳热,有点太苏了,让人根本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