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病了,来不了。”
韶声没完成她的吩咐,因而回答沉闷而干涩。
她低着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翳,看向膝上,双手一下一下地扯着帕子。帕子上绣着几朵杏花,中规中矩,普普通通,针法规整,花型却失于呆板,是她自己绣的。
她说话时习惯垂着眼睛,不看人。
“说病了就是真病了?她找借口你就信了?”梅允慈抬高声音,不满之意很明显。
宴上其他的姑娘听到动静,陆陆续续地围过来,簇拥着梅允慈,都来看韶声的笑话。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嗤笑出声:“噗呲。”
这些小姐们虽然也巴结梅允慈,但巴结与巴结,跟班与跟班,也分高下。
韶声就属于最下之流。
宴上的闺秀与她关系都不好。她们觉得她性子古怪,甚少说话,连带着面相也郁郁,看得人不高兴。
而梅允慈本人也看不上她。
韶声能挤入她的交际圈,做她的跟班,原因是柳韶言。
梅允慈喜欢齐朔。
所以记恨他的未婚妻柳韶言。
韶声是柳韶言的堂姐,能提供些柳韶言相关的消息,方便梅允慈针对她自以为的情敌。
今日宴会,梅允慈非要韶声叫柳韶言来,就是准备给她点颜色看看。
原因当然还是齐朔。
柳韶言竟然在圣人降罪的圣旨到达齐府之前,求太后为自己出头,退了婚。
此事让梅允慈难以接受。
齐家遭难,齐朔殁于齐府大火,柳韶言却无动于衷,说甩就甩?
所以,韶声没将人叫来,当然惹得梅允慈不快。
至于为何柳韶言有这般神通广大的本事,要从她的父亲,也就是韶声的叔父说起。
叔父柳举,以文才誉满士林,得圣人青睐,刚点过进士,便赐官吏部给事中,有时也兼任刺史,代替天子巡下。官职虽不如父兄,却行监察百官之责,乃天子近臣。
柳韶言肖父,小小年纪,才名便在京中闺秀中雀起,得了宫中太后的青眼,进而与几位公主交好;也因容色殊丽,乐于交际,有其父的名士遗风,不拘男女大防,颇受适龄郎君的欢迎。
又因上述种种,与齐首辅的幼子齐朔有了婚约。
有一旁看热闹的姑娘,见韶声久久不言,忍不住开口拱火:“柳二,你看看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身形样貌不出众也就罢了——可穿得是什么?凭你之姿色,大概只能穿这些衣裳了。穿这样的衣裳,却戴着与之不相衬的贵重首饰。一看就不怀好意。难怪今日使唤不动柳韶言。要我是柳韶言,也看不上你这个堂姐,当然——也不会听你的话。”
韶声身着一袭绀紫的外裳,下身是石青的裙子,皆绣着祥云仙桃等物,颜色老气,花纹也老气,宽宽大大,显得人十分臃肿。再安上她一贯不善的脸,仿佛是装在少女皮囊下的怨愤老妇。
至于贵重的首饰,则是她为齐朔当掉的那套。
但说实话,韶声并不丑。
只是她的容貌,能让人记住的,除了苍白的脸,就是一双半垂着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瞳孔,目光阴沉,定定地盯着一处看,免不了让人觉得不适。
说话的小姐被韶声这样看着,心里发怵:
“看我做甚?我说错了吗?你也就只有看我的出息了。”若非柳二攀附上了梅三小姐,没人愿意理会这人。
“我本要强架着她来,”韶声终于出声为自己辩解,眼底的阴郁之色更深,声音里多了些不平的恨意,“可她病得太真,连祖父都惊动了,着人里里外外的照看着,我没办法。”
“哼。”梅允慈冷嗤,“柳二,你们可不愧是一家人,找借口的本事都一样。”
“你是她的姐姐,请她赴宴是关照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你再做不好,以后就别来了,梅府不欢迎废物。”
梅允慈拂袖起身,就要离开。
“大夫说她思虑过多,心中滞涩,故而突发头疾。”韶声扯住她的袖子,急忙解释,“我看跟齐家退婚,对她打击颇大,不过是在我们面前,硬撑着面子。这头疾多半是真的。”
“当真?”梅允慈半信半疑,又坐了回来。
“要是装的,也难为她了,为退婚费尽心思,声名必然大不如从前。”韶声补充,声音里有阴阴的笑意,“齐犯欺瞒天子,贪污朝廷赈灾饷银,却尤未满足,又横征暴敛,致百姓蒙灾,各地匪患四起,罪证确凿。她再怎么撇清,做了许多年的准齐家妇,又与那贼子齐朔时时往来,再怎么也洗不干净的。”
“那谁知道?你们柳家本事通天,我听说,当日齐首辅还未进宫,太后便急出一道懿旨,帮柳韶言退婚,把齐家甩得一干二净。司礼监出来的圣旨,还不及你柳家退婚书到的快。她只不过是哭一哭,装一装,便无事发生了。”提到齐家,梅允慈的火气猛然又上来了,一下变了脸,连着韶声一起骂了进去,“看你这整天阴沉呆愣的样子,如此蠢钝,我都想为柳家教训你。”
柳二这蠢人,竟还在她面前不敬齐家,大放厥词。齐朔这般金骨玉质的人,怎容得如此玷污?
“是,是。”韶声不知她为何又发怒,只能勉强扯起嘴,低声下气地赔笑。
回忆到此为止。
虽然宴上遭了梅允慈一通骂。
但还好她再未提起与自己断交的话头。
韶声知道,梅允慈从来看不起自己,她还知道,在梅三小姐的交际圈里,因她在家中行二,她们总以“柳二”的诨名称呼她。“柳二、柳二”地唤久了,大家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巴结着梅允慈,她一能躲在梅三小姐后面,看柳韶言吃瘪,二能借着梅三小姐的势,充充京中贵女的场面。若梅允慈不再理她,她自己无法对付柳韶言,又没有别的朋友,定会落到人人嘲笑的境地,在柳韶言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在家中,祖母重视韶言,父亲也重视柳韶言,小时候母亲还有傲气,压着韶声努力,让她与韶言争一争,等韶声年纪渐长,她也看清了,认命了。
韶声与梅允慈一处,虽被人呼来喝去,但有机会给柳韶言找不痛快,她便觉得痛快。
如今齐家倒台,齐朔生死不知。这让她心里也升起一股隐秘的痛快。倒的好!总算是叫她等到报应了。
真是苍天有灵,听到她的心声。最好让她的讨厌的人都倒霉!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无能、胆小又恶毒的人。
她心里清楚得很。
所谓什么苍天,什么报应,不过是她没办法报复,只能在心里咒骂,所以才自己给自己找台阶。
如今柳韶言患了头疾,若是这头疾能再长些时间,再也好不了,缠绵病榻一辈子,或者干脆死掉,就最好了。韶声又想。
听祖母与母亲讲,柳韶言为了退婚,在太后面前跪了许久。她怎么就没跪出毛病?韶声又有些遗憾。
柳韶言才不会同她讲这些。在人前,她从来都是聪慧知礼,人人喜爱的宠儿。就连长辈讲这些与韶声听,也不过是在怜惜她们柳家的明珠,要吃这遭不必要的苦。
那韶声就更不乐意问了。
怎么就让她成功退婚了?怎么什么都让她如愿?她什么都好,衬得韶声什么都不好。
第3章
回到柳府后,韶声总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张大已经折回去处理尸体了。
紫瑛跟在身边伺候她。
”小姐,小姐?“紫瑛摇摇她,”快到用膳的时辰了,要不要换身衣裳?再晚了,大夫人要使人来催了。“
”哦,要的。“韶声这才回神。
”你帮我随便挑一套吧。“
今天是柳府诸人一道吃饭的日子,这是柳府的规矩。每月初一十五,小辈都要到祖父母院子里一道用饭,以显家中和睦。
往祖父的院子的走的时候,韶声一直在想着今天的事。
她知道齐之行乃朝廷重犯,齐府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可齐朔没死。
也知道自己这就是窝藏要犯。
但案子已经定了,连天子都认了——齐家一家老小,全部死于火场。
就算她救了齐朔,只要他一直在城南,不往高门显贵之所去,就不会被曾经的旧识看见,那又有谁会知道呢?
谁会想到她救了一个死人呢?
最重要的是,她把齐朔这个昔日仇人握在手上了。
等她玩腻了,便将柳韶言引过去,等二人相见,互诉衷肠之时,她便向衙门里去告状。
到时候,柳韶言与齐朔不就都死了吗?太值了。
沉浸在这样不善的想法里,韶声吃饭时,虽然心不在焉,但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配着她一贯阴郁的神色,显得十分不讨喜。
若是在平时,家中人并不会将她太放在心上。柳家除了几位少爷,三位嫡小姐,大姐韶曲已经出嫁,三妹韶言受宠,韶声是中间的老二,性子古怪,惯常受到冷待,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对她的关注,只不过比庶子庶女好些。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韶声的变化。
然而今日,柳韶言却注意到了她。
“二姐姐,何事让你如此开心?”她做家常打扮,不饰钗环,头上还束着抹额,仍然一副病中之态。
“好孩子,既然还病着,便不用勉强来了,养病才是正经事。”柳老夫人拉起韶言的手,心疼不已,“这些日子,你受苦了。也不是你的错,那齐家……谁知道,唉。”
韶言顺势倒进柳老夫人的怀中,撒娇道:“祖母不用担心。我因这头疾而困于床榻,今日好不容易能得机会出来透透气,听二姐姐讲些趣事。”
“二姐姐,听说你今日去赴了梅三小姐的宴,定是那宴上发生了什么趣事,可否讲与我听听?”
听到此处,柳大夫人顾氏,也就是韶声的母亲,面色一变。
韶声怎么还在与那梅三小姐交友?她今日说的是去瑞宝斋,怎么瞒着自己又去了梅府?
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发作,勉强撑起笑脸:“韶言这丫头,真是在家闷得狠了,怎么急病乱投医,找上韶声这个臭石头。她哪有什么趣事讲,再有趣的事,让她一讲,都要索然无味了。”
“大伯母,哪有这样揶揄人的!我就是想知道些外面的事,二姐姐随便讲讲,也是好的。”韶言又向着顾氏撒娇。
“既然如此,韶声,那你便同三妹妹讲讲外间之事。”
“韶声,韶声?”
“韶声?”
顾氏见韶声一直不应,轻轻推了她一把。
韶声终于回过神:“母亲说的是,我笨嘴拙舌,讲不来趣事。”
“是我太扫兴,硬逼着二姐姐,让她都不愿应了。”韶言蹙眉,美丽的脸上略带病容,显得十分惹人怜爱。
柳老夫人却被她的反应惹得非常不快,严厉责备道:“长者赐言,为何走神?不理你三妹妹也就罢了,你母亲说话也不应吗?真是上不得台面!”
“祖母教训的是。”韶声唯唯诺诺地认错。
“我们是诗礼人家,做什么都不要废了礼。今日家宴,我暂且不罚你,免得扫了大家的兴。”柳老夫人瞟了一眼韶声,警告她。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嫌恶,就差把“丢人现眼的蠢东西”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了。
韶声正在幻想着如何羞辱齐朔,已经想到了如何告发齐朔,如何让柳韶言一起去死。这是让她最开心的桥段。
尽管被柳韶言在母亲面前告了状,把她去梅府的事情捅了出来,甚至让祖母也因走神,责备自己,她也来不及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