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怎么了?”外面众仆匆匆赶来,一进来,也哎哟哎哟地跳脚起来,一屋子撺哄鸟乱。
第二天吃早饭时,傅玉行还有些精神萎靡,胃口全无。
“二弟怎么了?”赵蘅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昨晚做噩梦了吗?”
傅玉行抬起重重的眼皮扫了她一眼。
傅老夫人也关切道:“正是,我也看着精神不好,是不是昨晚着凉了。”又对赵蘅说:“昨日不是让你去傅玉行房中,给他更换一下入冬的帐幔吗?”
赵蘅乖巧微笑:“确实去换过了,我亲手换的软帐。”
又回头对傅玉行,”怎么,二弟还觉不够?要么我过这两日再去替你加点东西?”
“……”傅玉行看到她的手,想到她昨天大概也是亲手捏过那些死老鼠的;再看她的脸,春风满面,慈眉善目。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年幼时在开蒙书上读过的一句遥远但又生动的念词:
人之狠恶,同于梼杌;人之凶暴,类于穷奇。
“……不必了。多谢大嫂关心。”
“二弟客气。”
第十五章 药神节
春雪初融,早春的景象已经显露出来。街上到处卖花环、挂红线,支了一条街的摊子。
赵蘅没见过这种场面,玉止便向她解释,“宣州城自前朝以来就是药乡,三月二八是药王诞辰,又是百花盛开的日子。到时候各处既有花会,又有药集,最后一天结市还有戏班子排的皮影戏,非常热闹。”
“真的吗?”赵蘅喜出望外。
她嫁进傅家以后虽然各种行动都不受限,但她也不能不为玉止和傅家考虑,顾虑到闺阁的身份,无法出走得太过频繁。如今有一个机会可以不受限制,正大光明地出门看热闹,当然高兴。只听哥哥三言两语的描绘,就已经能想象出那种热闹盛景。
哥哥见她这么开心,也笑弯了眼,温柔地点头回应:“真的。”
“那到时候,我们可以……”
阳光煦照,亭中吹着一点花香徐徐的暖风,带起衣角。赵蘅和玉止凑在一起愉快地低声说笑,也没什么要紧的内容,零碎散漫,在二人之间哝哝传递。
莺燕交飞,处处都双双对对。
而傅玉行,就独自靠在另一边的栏杆上,摇着纸扇,看着那二人旁若无人笑语晏晏。也听不清说什么,偶尔能听到哥哥答了句话和赵蘅开心的笑声,不知道有什么那么好笑。
在他面前横眉竖目,在他哥面前倒是娇娇滴滴,还挺会扮乖。
也不知他哥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二少爷一手支着脸,优雅而悒郁地,翻了个好大的白眼。
自从赵蘅拿走账房钥匙,傅玉行近来也无法在外随便使钱,加上被她着实吓了一回,对她也敬而远之了很多。
傅老夫人觉得简直要变天了,儿子一点点收敛的倾向对一位溺爱的母亲而言,简直就是乾坤再造万象更新。当然,她也知道这都是赵蘅在压制着傅玉行。一开始虽对赵蘅有些怨言,到现在也只剩下感激。
同时,这件事情给了她一个绝妙的灵感。如何让一个浪荡子弟收心?——得有一个管得住他的人。
“阿蘅,我打算给玉行找个妻子,你看怎么样?”
赵蘅一口茶险些呛着。
哪家姑娘要触这种霉头?
她不情不愿往傅玉行的漪澜院走。
婆婆有事交代,她自然是该帮忙的,可为什么偏偏要在药神节这天帮傅玉行做亲?
她本来已经约好和玉止一起上街游赏,现在也只好让玉止先一步去趟药堂。
傅玉行的院子一进去,先迎面看到一座嶙峋怪异的假山石高耸而上,石后分了几条小路,曲折蛇行,时明时晦,和园子主人一样古怪。
赵蘅循着有人声的那条路往里走,尽头处一片花林,远远就已经听到清脆的女子调笑声。
她已经从守门的婆子那里听说了,二少爷这几日请了一班城中新来的乐伎和一群酒肉朋友到院中作乐。——不让他出门,人家二少爷待在家里照样有得玩。
就这么个人,日后谁嫁了他,可真是有享不尽的福分。
林中花枝蔓蔓,人影闪烁,赵蘅往里面走了几步,明明听到一些笑声在唤“二少爷”,却又看不到人。
她嫌这些花枝遮挡视线,转身想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反应之前,已经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了。
料峭寒风里,另一具温热的躯体整个从身后贴上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耳朵边听到一声低低的笑语:“这下抓到了,还想往哪儿跑?”
赵蘅觉得浑身的毛从脚竖到头顶,她转身一把推开对方,“你放开我!”
傅玉行被推得往后踉跄两步,看清是她,也愣住了。
“怎么会是你?”
一时死寂。
两个人面对面在花树下站着,又不约而同朝别的方向侧过身,任由轻细的花瓣在周围纷纷落落,又安静又吵闹。
那一瞬间的触碰,由于心理的极度陌生和身体的极度亲密,有种强烈的抽离感,感觉身体都已不是自己的。
傅玉行衣衫松松垮垮,一抬手把腰带拢起来,难得在她面前显出一点拘谨和不自在。“我没看清是你——”
赵蘅不接话,也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是骂他两句,还是假装无事发生?
纷乱中还夹杂着想把他手剁掉的情绪。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干巴巴开了口:“婆婆说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按赵蘅原本的计划,她应该要花上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傅玉行和和平平带出来。结果因为那不大不小的尴尬,傅玉行竟然也忘了和她作对,两人就这么相对无事坐在了茶楼里。
“叫我出来干什么?”
“等着就是了,婆婆一会儿就来。”
傅玉行看着手上的杯子。转一转,又出神,忽然间,又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刚才的事情——”
“别说了。”赵蘅目视前方,一副死鱼相。
傅玉行也领会了她的意思,两人彻底沉默下来。第一次共处一室而没有相互攻击谩骂对方。
婆婆来时,自楼下一抬头,看到赵蘅真把傅玉行带来了,满意得笑容满面。
傅玉行看到母亲,感到不对:“娘怎么来了,她不是说今日要去水边看花船吗?”
等他看到后面还有一辆马车,一位华服小姐款款而下,立刻意识到她们想做什么,起身就往外走,被赵蘅伸手拦住。
傅玉行没好脸色,“闪开,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赵蘅同样没好脸色,“你以为我就愿意替你说亲?哪家女子落到你手上不是倒运。可今天是婆婆要求的,你就坐下来和人家见一面,好好说两句话。之后,你要留要推,都和我无关。你这回不肯,往后总还有第二回 ,第三回。”
楼梯下那女子已经被搀扶着满脸羞涩地上楼来了。
傅玉行定定盯了赵蘅一会儿,松口道:“好,母亲和大嫂都这么替我考虑,我不得不领情了。”
赵蘅和婆婆叙了礼,下了楼,抬头时,看到傅玉行已经和那位小姐相对而坐,百无聊赖的样子。
玉止听说母亲为玉行做亲,本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道:“其实,玉行如果真的能有一个心上人,倒也不错。他一直以来都活得太轻了,没有任何责任,也没有任何牵挂。一个人活着若没有责任,心就是空的。兴许成了家后,他会稳练一些。”
赵蘅思忖道:“可我看那女孩子,未必能够治得住玉行。”她心里想的是,他那样的人,这辈子能对谁生出责任?
“他背得太少了,你却背得太多了。”她话里带着很私人的心疼。
玉止没有回应,知道她一旦反应过来一定会害羞,所以主动替她把话题岔开。“今日事毕,我们出去走走吧,想到哪里去玩?”
赵蘅点点头,下台阶的时候,在背着他的地方,偷偷红了耳朵。
药王诞辰头三天以赏花游宴为主,从城南的碧波池到城北的百花洲,处处可见柳媚花明,莺歌燕舞,树梢飞檐上也都挂了彩纸红绸。岸边是饮酒的踏青的买花的红男绿女,河上飘着各色用鲜花装饰的花灯花船。
赵蘅和玉止一路被人群推着走,广场上有两个长衫男子正各抱着一盆大如圆球的牡丹争得面红耳赤,都说自己种的才是最正宗的金丝大红。旁边围了一堆看热闹的游人。
赵蘅在人群外悄悄问玉止:“你分得出来吗?”
玉止显然是分明的,却只是笑道:“这种事情点破了也没什么好处,大家都不高兴,算了。”
往前走,路边又有好些药摊贩子挤上来争着让玉止过目他们的药材,做个背书。
玉止看时,买药的卖药的都伸颈张口,不敢出声。等玉止一句话落,说某家的某药好,众人便蜂拥而上,拍板定价。
每到这种时候,赵蘅总能清楚地感受到傅家作为宣州药行行首的分量。
二人一路走,她一路闲问:“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在招待几个很面生的客人,是外地来的药商?”
“是,这几日陆续会有客商登岸,还会有大宗药材到埠。”
“你从前说过,傅家的生药都是和固定的药商买的。”
“固定货商是为了保质保量。但也有些好的外来货源,比如颍川的、禹州来的药帮,原材和加工都很好,每年这个时候遇上了,也会大量收购。”
“那你接下来事情不是很多,我还拉你出来,会不会占用你的时间?”
玉止笑着宽解道:“我自己也是爱玩的,趁着这两日药市还没有开始,本来就是赏花宴游的时间,出来走走正好。”
赵蘅嘴上那样说,私心里还是希望能偷他一点时间的,他这么一说,马上就点头偷笑。
玉止也看出她那点小心思,偏过头,也轻轻地笑。
春日暖阳照在人身上,整个世界都好像有一道明亮的金边。心里有一群隐秘的小老鼠争先恐后往外跳跃,一种轻盈妥帖的快乐。
赵蘅看到街边卖一种小红果子,咬开以后里面流出糖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玉止注意到了,便停下来买了一袋给她,让她捧在手上一路慢慢逛慢慢吃。
赵蘅觉得在他面前显得那么馋相,太小孩儿样,还有点不好意思,手上接了,嘴上还找补,“我平时也是不馋的。”
玉止笑道:“馋也不要紧。”他希望她在他面前放心做一个小孩子。
卖糖果子的大娘认得玉止,调侃他们:“大公子和大少夫人成亲都该有小一年了,怎么看着还这么生疏呢!”
两人被这么一说,都有些赧然。玉止想要付钱,那大婶又爽朗地摆摆手:“哪有和大公子要钱的道理?去年我家小孩得了一场急病,跑了几家药房都看不好,当时都已经让我们准备后事了,后来还是大公子下了两贴药给吃好了的!”
说着就把旁边一个小孩抱过来,“你们看,这小子现在这么活蹦乱跳的!”
那小孩本来和另一个女孩翻花绳,跳跳闹闹的,一被抱过来就有些害羞,缩在母亲怀里睁着双大眼睛瞧他们。
玉止只是笑说应该。
木登木登
大婶又道:“对了,这孩子马上就要送到学堂读书去,还狗蛋狗蛋的叫着,不好听,本来我们打算请学堂先生起名的,但是既然今儿个大公子遇到了,就送他几个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