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他是我弟弟。”
“也许只是误会,也许那字条不过是什么戏谑者放在那里的,也许玉行他早就已经逃了,只是一时力竭回不了家。”
两人始终各说各的。
因为赵蘅的每一句话都口不对心。
是,其实她很清楚,她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听我说,阿蘅。”玉止将手心贴在她脸颊上,轻唤她名字,让她先安下心。“不会有事的。”连他都开始心口不一。
“我会让差役暗中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
“差役又不能在近处保护,要是有什么意外——”她一时情急,腹中剧痛起来。玉止忙让她倚着躺下,她抓住他的手,“玉止,你想想孩子,我怀孕了,你不能这时候留下我一个人。”走投无路,她不惜挟持。
怎么会是她多疑?那些形状难辨的尸体,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和那份连十万两钱钞都不要的深不可测的恶意,她怎么能相信此去没有危险?
“阿蘅,”玉止见她冷汗涔涔脉象急促,知道是胎动,一面叫人进来,一面连声安抚,“你先冷静些,不要怕。”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不去了!”
“好,好,我不去了……”他将带着凉意的手轻轻覆盖在她额头,脸上却难掩失去至亲的神伤忧虑。是,他一定神伤,因为他无法去救他的弟弟,她不让他去,她太卑鄙太自私了。可她宁愿自私。
玉止后来说了什么,赵蘅已听不清了,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五章 家破人亡
“玉止!”
赵蘅从一片漆黑中惊醒,看到玉止就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满目担忧怜惜。
她扑坐起来抓紧他,“你不准走,你不要去。”
玉止柔声安抚,“好,好,我不去了。你别慌,你吓死我了。”
她仍怀疑,“你不是安慰我,不是哄我的?”
“不是哄你,玉行的事再想办法。我也不愿让你担惊受怕。”
她眼泪还挂在脸上,点点头,把他的手紧抱在胸口。
对,自私便自私了,如果傅玉行和玉止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心底有愧,可愧总比痛好。
玉止抬起另一只手,拂过她冰凉的脸颊,虽然笑着,眼底却伤感,不知是为弟弟还是为她,“阿蘅,你这样离不开我,今后假如一个人该怎么办?”
赵蘅摇头,把他的手贴得更紧,“我怎么会离开你?你说过一辈子陪着我。等玉行回来,我们好好过日子,永远别离开我。”
玉止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脸上的表情是渺远的,带着淡淡的哀苦,“这段时间还有寒气,你出门要记得多件衣服,不要着凉。以后我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
赵蘅忽然觉得他整个人很缥缈,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迢迢远路,她怔怔的,“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他越来越远,她奋力去抓,却只抓到一手虚空。“你去哪里,玉止!”
“玉止!”她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
眼前没有玉止,分不清梦境现实,却恍然觉得空气中明明有他的一缕气息。
“少夫人……”耳边传来细细的呼唤。
床边原来已经围了一群下人,个个红着眼睛,满脸忧心地望着她,“少夫人,你终于醒了。”
一种剧烈的心慌和恐惧笼罩了她,“玉止呢?”
丫鬟们强忍泪水,都不说话,赵蘅的心无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她呼吸滞涩,清楚听到自己从嗓子里艰难地发出声音,“玉止回来没有?”
她们咬着嘴唇低下头,没人说话,有人憋不住露出一声细碎的啜泣。
赵蘅将头转向另一边,“薛总管,你说!”
薛总管含泪道:“大少夫人,那贼人狡猾,大少爷到了城隍庙,只找到一张字条,又要人到文汇街去赎回二少爷,到了文汇街,又把他引到西宫桥,兜兜转转,衙役们便跟丢了,最后找到的字条是到城外的文昌庙去。等那些衙役追到山里,就看到……就看到……”
他细着声音,声如蚊呐,“少夫人若还想见少爷最后一面,就到知州府衙去吧。”
赵蘅坐在床上,整个人如僵死一般。
薛总管看得心慌,一连唤了几声。她毫无反应,掀开被子下地,一群人追在身后。
一出门,迎面一阵寒风把她单薄的身子刮得几乎往后倒。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把架子上的罩衫拿起来无知无觉往身上披。
“少夫人!”薛总管一把上来抓住她。
赵蘅摇头,“玉止回来过,我看到他了,你们说得都不对,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眼前纷纷乱乱,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群一群晃动的人影,耳边是一阵阵哭劝声。赵蘅觉得她的魂魄脱离了身体,浮在半空中,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扭曲的,异样的,巨大的,混乱的,所有感觉失了真,没有空间和时间。
整个世界都是一个逃不脱的噩梦。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呕吐的冲动。
她扶住身前栏杆,双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一个小丫鬟指着地上,惊恐地叫喊起来。“夫人,血,血!”
……
第二天,州里的衙差带傅家人去看玉止。
从下车开始,两位老人就相互搀扶紧挨着对方。赵蘅多年后还清楚记得,那一天日头白亮,将整条街照得没有一点影子。
她跟在衙差后面,公婆跟在她后面,他们走进知州府衙大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走过一对高大的楹联抱柱,走到一个四方的露天院里。
衙差在院门前停下来,她也跟着停下来,忽然不敢往前走了。
衙差回头,示意他们进去。
她慢慢往前走,下台阶时脚软了一下,衙差经验丰富,扶住了她。
院子里,她一眼看到有个躺在架床上用白麻布覆盖的人。
她回头看向衙差,两手交叠在身前,茫然局促地,好像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好像她根本弄不清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衙差脸上是一种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同情。他朝她点点头,表示,是的,是他。
很奇怪,到了这个时候,赵蘅却忽然平静下来了。
她一步步走到那张床架前。
伸出手。
将白布一点点揭开。
额角,眼睛,鼻子,嘴巴……
一点一点,拼出一张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脸。
身后传来傅老夫人一声长长的嚎啕,像杜鹃仰天含血发出的悲鸣,肝肠寸断,然后是众人紧张的呼唤。
赵蘅在周围的痛哭声中,静静俯下身,小心翼翼去拉起玉止的手。“怎么这么凉……”她喃喃地,下意识将那只手包在手心里,想捂热了。
玉止的手是脏的,发梢上,衣服上,指甲里,都是干涸的污泥。有两根指甲断了,衙差说,大概是死之前很奋力地往前爬了一段,他们找到大公子时,他就朝着傅家的方向倒在地上。
我怎么会不回来,我哪里舍得下你。
“这是大公子死时手里抓的。”衙差把一枚长命锁交到她手里。——如意祥云状的银锁,雕有莲花、双鱼、卷草、寿桃,正面刻“长命百岁”,反面刻“无疾无忧”。
镂空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血迹。
赵蘅抓着长命锁,呆呆看着,那种切切实实的痛感终于涌上来,一切都是真的。她跌坐在地,伏在玉止身上,许久,无法抑制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哭声绝望而哀恸,生命所有希望都在离她而去。
“老夫人,老夫人!”身后薛总管扶住已经晕厥的芳仪。敬斋往后踉跄两步,跌到圈椅上远远看着玉止的尸身。
赵蘅渐渐收住哭声了,坐起来,一种痛到尽头的冷静。
“人在哪?”
衙差一听就明白,道:“已经逃了,发了榜文,正在缉捕。”
她回过头,看向悲切的公公婆婆。隔着眼泪朦胧的视线,她也看到院门外正站着一个少年。
傅玉行。
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隔绝,让他不敢踏足。
失踪了数日的傅二公子,一切的源头傅二公子,为了救他才导致她丈夫在寒冷冬夜死在深山野林的傅二公子。
现在竟好端端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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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也有血迹污泥,憔悴消瘦,看样子这段时日也并不好过。隔着白亮刺眼的阳光,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一张苍白滞愣的模糊的脸。面对家破人亡之景,不可置信,难以接受。
赵蘅站起来,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要看清楚他脸上每一寸表情,每一寸懊悔和痛苦。
你也有今天,你也知道悔恨么?事到如今,你的悔恨又算什么?
她直直盯视着他,冷冷质问,“你为什么能回来?”当他浑身是血倒在山里的时候你在哪里?
傅玉行直到这时才明白驼子看到他逃走时那份微笑的含义,他为什么挟质他又不执着于控制他,仇视他又不执着于折磨他。
“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二少爷。”
“你的报应在后面,二少爷。”
“我就那么一个弟弟,二少爷。”
敬斋对于玉行的出现已无法做出反应了,他仍颓萎地坐着,色若死灰,问了玉行一个他和赵蘅最想要知道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为什么?”
傅玉行缄默许久,哑然道:“他是莫秀才的哥哥。”
……莫秀才?赵蘅空白地将视线挪到傅玉行脸上。
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心头划过。
薛总管先恍然,恍然后更是苦涩,他顶着赵蘅和敬斋的视线道:“莫秀才……就是几年前春晖楼吊死的那一个……”
赵蘅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那一瞬间,她心底升起的竟然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她看着傅玉行,竟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反而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