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也知道如今确实希望渺茫,自古被权势压死的人不知其数,光是这牢房里就不知有多少是受冤进来的,她也不过很快就要成为这片地泥底的一粒沙。想到此,以为该悲戚的,结果心底只是一片灰茫茫的无情无绪。
“红菱,你们大概也只能进来探我这一次了,有些话我便趁现在交代了罢。我家里那些成药以后就由你们接手了,是要自己留着买卖还是分给其他乡民,你们自己处置,只不要浪费了。还有那些药具、那些医术秘方,你们日后若见到个有善心的好大夫,便给了人家也好——”
她话没说完,红菱脸色已越变越难看,“你说这些干什么?”
“若我万一……”
“万一什么?”红菱豁的站起来,“别人费尽力气来看你,你就说这种话?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救你,你要我救,你就不要说这种话伤我的心,要是不让我救,我现在就走出这个门去,再也不来管你了!”
“红菱!”蔡旺生不忍道。
赵蘅望着她道:“你走出这个门,接下来再要见我就见不到了。我这些话只能交代给你,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
红菱红着眼睛,重重又坐回地上,两条腿盘在一起,小孩子赌气似的。
“还有件事情……”她顿了半晌,才重新开口,“那个人的消息,烦你们继续替我留心着点。若是有了死讯,就替他收个尸,就葬在后坡松柏下,和玉止爹娘葬在一起。要是还留着一条命回来……也烦你们费点心思照应一下。”
到了该交代自己的时候,却无话可说,毕竟她连自己会死在什么地方都未可知。
红菱闷了半晌,道出一句:“这世道是什么道理?祸害遗千年,好人却连伸冤都无处去。”
赵蘅的思路却在这山穷水尽处,以鬼使神差的方式突然转了个弯,好似一道清光打中灵台,“如果,我让那知州大人来见我呢——”
对面的二人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忽然坐直起来,跪坐着往前两步对二人道:“你们过来,听我说。”
三颗脑袋伏在一起叽里咕噜不知听她说了些什么,红菱抬起脸,又笑又惊,“这你怎么知道的?”
赵蘅道:“成不成我也不知道,如今就这个法子了,生死由命吧。”
就在红菱和蔡旺生走后的第二天晚上,刘凤褚气急败坏地来了。
这人脸上还带着笑,手上却狠狠捏着一叠红笔写成的皱巴巴信纸,咬牙咬得腮边青筋浮现,“是你教他们这么干的?”
赵蘅见被他发现了,心里便知道事情不成,心里已沉了下去,不过她不愿在敌人面前输阵,所以还是蛮不在意道:“刘大官人不是最擅长只手遮天横行无忌吗?如今又慌什么?”
她前日想出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对于大多达官显宦来说,为民伸冤他或许不来,案牍劳形他或许不来,但倘若天降祥瑞紫气东来,很可能就引了他来了。
至于祥瑞怎么个造法?将紫草、石英砂、龙骨石混在一起,用酒点燃,便有烟雾上浮,望之如紫气东来。——法子是傅玉行从一本旧时炼丹书上看来的,这种奇技淫巧的东西也只有他不知闲看了多少。也幸好这方子简单,他那时当笑话给赵蘅寻常一讲,她也就寻常一听,想不到这种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等到知州来了,一路往云气浮现处走去,便能看见路上密密麻麻铺满了用朱笔写成的状纸。想必这时,他也就能驻足将县下百姓的冤情看得清楚了。
然而这些状纸现在都捏在刘凤褚手里。
刘凤褚冷笑起来,嘲笑她愚蠢,“你真以为送张状纸到知州手上,事情于你便有转机了?”他蹲下来,轻声向她宣布,“我手上这些,可就是知州大人亲手转交给我的。”以一副骄狂姿态再次提醒了她什么叫倚官挟势,什么叫势利之交。
“死了心吧,明日太阳再起,你就不在这宣州城了!傅家娘子,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确实也算你的本事。”
刘凤褚也走了,牢里重又安静下来。
赵蘅等他走后才坐到石头砌出来的草床上,发了会呆。周围黑暗潮湿,那股侵入石壁里的霉味始终散之不去。
到了这时候,赵蘅不知怎的反而生出一种轻松之感。她坚持到这一步,实在也已尽力了,能再见到玉止和公公婆婆,是件很好的事。只是不知这一回是否连累了红菱他们,若真的是,她连走也不得安心。
原以为第二天一早差役便会来把她带走,结果赵蘅在墙角里坐了半日,眼看那束日光从墙角转到她脚边。
两个公差来了,穿的是她没看过的衣服。
赵蘅到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到心慌了,一种迫近的心慌,以至于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由那二人给她蒙上双眼,带着她一路穿过长长的昏暗甬道。这条路她进来时还不觉得,现在走出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沉似千钧。
二人把她带到光亮处便停着不走了。赵蘅咚咚的心跳声从胸口从身体里一直传到耳中,又闷又沉,连喘气都不顺。她也不知这突然的停顿和死寂意味着什么,究竟是要流放,还是——
生命最后关头,忽想起从前玉止给她讲过的一些古时慷慨之士豪言赴死的桥段,她便也长出口气,只觉胸腔里一阵凛然之气涤荡,随即将所有悲愤壮烈之词脱口而出,以示不屈:
“姓刘的你这狗娘养的畜生撅尾巴骡子,好话不劝该死的鬼,你迟早不得好死!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周围似乎安静了片刻,随后,一声低低的轻笑在几步外响起。
那声笑轻得几乎不可察觉,又很短促,几乎不带任何个人标识。
可赵蘅却无比熟悉,在声音入耳的一瞬间,她整个身体僵直了。
那两个差役替她将保护双目的布条揭下,脸上写满了对她满脸敌意的茫然。
赵蘅眨眨眼睛,适应了刺眼的光线。一丝室外暖风带着阳光下干叶子的清香从她鼻尖溜过,她顺着这缕风望去,海棠花树下一个正倚在树干边抱着手臂的人,一身蓝衣,身上树影流动。那双眼睛掩在浅浅的树荫里,连瞳仁也显出浅透的光色,眼底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就这么望着她,倚风而笑。
第四十八章 重逢
三年前那人最后留在她脑海里的,是一双困兽般疲惫而不甘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里带着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云淡风轻,和时隔多年事往日迁的深意。
赵蘅才准备开口,却发现嗓子哑了,一句话都问不出。
身后高明楼上传来木门吱呀声,木梯上高高低低走下几个穿红色官袍的人,随身还有几个书吏,一路且说且行。赵蘅一个也认不得,只看着他们来到傅玉行面前,似乎双方说了些什么,便让一让手,同行着往这边来了。
她一时也忘了让步,等他们从身边走过时,她听到那人口中低低传来一句:
“先回去等我。”
赵蘅来时是被枷锁扭着来的,回时却被人用马车送回去。之前一脸横相的皂吏现在都变了脸色,客客气气,特意给她备了架高大的青篷马车。这安排本是出于讨好,想不到马车一进乡下土路,便被卡在坑里,赵蘅见那几个人一脸头疼围在一旁打转,直接跳下车来,打发他们回去了。
“阿蘅!”小院里奔出一群人,都是听说她被放出来早早等在这里的乡民,一见了她就将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道:“我听说傅大夫竟活着回来了,还是他找知州把你放出来的,是不是真的,你见着他人没有?”“城里早都传开了,听说连那知县大人如今都被抓了。”
红菱和几个婶娘挤上来拖开众人,把她拉到屋里,关上房门,洗身子换衣裳,出来后又用柚子叶蘸了水往她身上洒,边洒边念:“晦气走,晦气走,柚叶擦身去旧尘……”
赵蘅任由她们洗着捏着,从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出来,她此时还有恍惚之感。周围人都在向她打听,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县衙里那一眼,究竟是真是幻?
“傅家娘子!傅家娘子在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若洪钟的叫喊。
赵蘅随众人出去看,只见十来个挑夫搬着一样样东西放到院中,用木箱装着的香药、丝绸,用软缎包裹着的各色瓷器、漆器,还有一盒一盒首饰,一包一包香粉香膏,各色琳琅,看得众人稀奇不已。
院子外一辆盘车停着,一个青布短衣的大汉收了缰绳,从车上跳下,大步进院来,一见赵蘅便朗声招呼:“傅家娘子!”
那人竟是王信虎。
赵蘅奇道:“王大哥,你媳妇不是说你这几年到外地做营生去了吗?”
王信虎哈哈大笑。赵蘅印象里他还是个对着他们横眉瞪眼的耿直汉子,现在对着她语气却变得十分恭敬,但这恭敬显然又不是因她而起,“少夫人,这就说来话长了。当初我被人哄着说是到登州挑海货,结果却在港口被人骗上大船,一路出了南海。本以为就要这么死在船上,哪知正遇到傅相公,多亏了有他照应,这几年海上奔波,才能顺利回来呀!”
又道,“院里这些东西都是傅相公带回来让娘子取用的。至于大宗的药材商货,我们进城时都已经在栈行里存放好了,这是单子,傅相公现在抽不开身,让我先交托给你。他晚点才能回来。”说着将几张契据给了赵蘅。
众人本来听说傅大夫这几年消失原来是去做了海贸,便颇为惊讶,待听说这满院子东西不是做生意的资本,只是给赵蘅的礼物,更惊得合不拢嘴。“难怪傅大夫一回来便能和知州大人攀上交情,原来果真是发了大财!”
又有人道:“怎么,你们海上走一趟,竟要花三年这么久功夫?”
王信虎顿时起劲了,踩在凳子上撸袖扎拳,“你以为呢?这一路上海寇、风浪、瘟疫是一个不少,我们到安南国送药的时候,那地方还有个什么陀螺王正好打仗,当时这一船人除了我和傅相公,就没几个活着回来的。当时啊……”
众人在座下一边吃茶一边喝酒,听王信虎说了半天故事。傅玉行没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围绕着他问长问短,傅玉行真的进门后,屋里倒忽然安静下来了。
众人第一时间都不敢围上去,好像他们忽然间意识到眼前的人其实是什么遥远的人物。
傅玉行对他们的态度倒是一如三年前,仿佛只是很寻常的出趟远门,进门就笑着一一和他们打招呼,这些老乡邻他一个没忘,把长辈同辈都叫过一番,感谢他们这些日子为赵蘅费心出力。他给众人也带回不少赠礼,甚至还记得各家需求,在场的便亲手奉上,不在的便托人送上门。回来前他也已去过一趟王保长家,见过礼叙过情,感谢他对长嫂的帮扶。
众人拿了礼物,自然欢喜,这时候也去了生分,都围着玉行说话,又问他这一趟到底发了多少财,又问他如今还走不走了。陆续还有人听说傅大夫回来,纷纷坐车牵骡地从邻村赶来,渐渐的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人。
赵蘅就一直坐在人群之外,看着傅玉行在人群当中含笑应对,始终没有上前和他说过一句话。
所有人都迅速在曾经的记忆中找回傅玉行的位置,除了赵蘅。她看着那个人,觉得他不是过去的傅玉行,也不是后来的傅玉行,不知是不是隔了三年的缘故,还是她情随境变,总觉得那人陌生。
等到天色渐晚,众人说着让他们休息,人群渐渐散了。
傅玉行远行归家,洗过手,换过衣服,赵蘅又给他递过线香,在一旁看着他在父母兄长灵前祭过礼。
等他出来时,赵蘅就坐在院子的丝瓜架下乘凉,傅玉行随手拿了一只竹凳,坐在院子另一边,这一坐,时间便迅速从这一头连接上三年前的那一头,好像他从没走过。
傅玉行发现他的所有东西仍受到日常的打扫和归置,所有衣物都收拾整齐地放在原处,他随手拿出就可以换上。这座小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刻在脑子里,在过去三年里他就反反复复靠着回忆这间遥远的院子支撑着他。他临走时砌好的那条小石子路如今有一个角落碎开了,好像是被车轮碾压的。院子里多了一个石磨盘,棚屋拴了一头小驴。丝瓜架也是新搭的,薄薄的叶片在风里摇荡。
他若在时,这些爬高爬低的工作从不会让她去做,但他其实也知道,她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好。
有一种重逢是千言万语热泪盈眶,但有也有一种重逢是相顾无言欲言又止。傅玉行和她在小院中单独坐了很久,才说出回来后对她的第一句话:“我那时不是让你不要再做药铺营生了吗?”
赵蘅没有回答。
“如果这一次我不是刚好回来,你要怎么办?”
这不是个问句。所以赵蘅还是闷着声没说话。
能怎么办?若能把她弄死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哪怕是流放,她再花上十年、二十年也是要回来的。总要想办法把失去的东西再拿回来。
傅玉行从她的无声里听出那种他最熟悉的执拗,甚至是固执。所以他也笑了,说不上那种笑是屈服还是苦涩,“你就是一点都不肯变……”
“身子比从前好些了吗?”又问。
“也还好。”
“我最怕的就是你……”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因为三年的分离失了克制,总不知不觉像地涌泉水一样冒起来,快要溢出时,突然察觉过来,于是又按下去。
“豆干是你自己晒的?”
“是香芹嫂子。——就是那时用推车运着她丈夫来看病的那一个,她丈夫好了后天天打她,她就躲到我这里来,如今他们也分开了。她现在住在祠堂里,有时给我送些自家吃的。”
“她丈夫为难你了吗?”
“他哪里敢。”
他笑了下,“也是……”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话说出来,消散在风里,但刚好可以送到对面那人身边。断了也不要紧,过一会儿再随意续上。
赵蘅忽然问:“你那五十两是哪里来的?”
这回换他不作声。
“傅玉行。”
他终于道:“我和邓怀波签了生死契,把我这条命卖给他,替他到海外送药材。”
当年他离开柳溪村,抱着穷途之心找到邓怀波,对他说:“昔日我乖张悖逆,罪行累累,害得家破人亡,邓先生视我为不信之徒,这是我咎由自取。可我长嫂是受我牵连。她扶我于危难之际,却又因我受尽苦楚,我傅玉行此生无以报之。如今我愿意卖命为誓,只要让我有一笔钱,能好好安置她的下半生,我可以不求代价,不问后果。我知道邓先生对我还有顾虑,可是一个一无所有只求一个机会的人,一旦得到机会,定会比常人更加珍视。”
邓怀波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他介意傅玉行身上的污点,但也确实欣赏他是个人物。既然这小少爷自己都不问代价,那他手上也确实有个正缺人的生意——那时安南国的砣蒲迷王正发起叛乱,他看准商机,预备往那里运送成药,只是时局危险九死一生,非走投无路者,一般不会为了五十两银子的卖身钱上船。
而傅玉行,他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五十两,曾经买不下他手上一把扇子,如今买下了他一条命。
赵蘅只是听他这样交代一句,便已经料想到这笔钱背后的种种。
她许久无话,而后忽然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会儿,拿出一个白绫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包模样不算规整、成色也不算上好的银子。
傅玉行当然认得,这分毫不差,就是他当初留下的那五十两。——她动都没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