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道:“我是不知道这笔钱你怎么来的,但我想你一定付出了什么重要的代价。你若回来了,这笔钱就是你的退路;你若不回来,我也并不打算把它花用掉。”
一个心底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欠他的情。
她憋了一口气给三年前那个落荒而逃的他看,她说不低头也要撑下去,她就是能撑下去。
傅玉行诧异地望着她。他看向她身后这座灿然一新的屋子,和屋中那些已成规模的药柜。
他忽然笑了,笑里带着认命,带着心甘情愿的认输。
“明天和我去个地方吧,大嫂。”
第四十九章 宣战
丰乐酒楼,各家药户掌柜在此汇聚,都已听说了这两日的事情,面色多少带着惶惶。
“那傅家二少爷如今回来了,这事可是真的?”
“姚掌柜从码头过来,看到他那些登岸的货物有十几条船,不知是从哪里做了生意回来。”
“当年我们那样对付他,如今总不会来报复咱们?”
众人窃窃私语时,刘凤褚就坐在主位上,沉着脸一言不发。那傅玉行不知怎么刚回来就和知州攀上了交情,县令被抓,害得他自己也差点惹上麻烦,这几日上下好一番打点。他刘凤褚但凡不傻,也知傅二少爷这回是来者不善。三年前那就是个难对付的对手,如今还不知……
正想着,正主便不请自来了。
当傅玉行踏着楼梯出现时,有几个掌柜不自觉站起了身。待站起来,才想起刘凤褚还在这里,一时夹在中间,客气也不是,不客气也不是。
伙计来给新客人添了座,傅玉行自己却不坐,只恭敬对他身边的赵蘅做请。赵蘅也就从容坐了,一个妇人出现在这种场合,不仅不退避,更是半句推辞都没有,无论是在傅玉行面前还是在场上诸位掌柜面前,她都受座受得心安理得。反倒对面几个为难过她的掌柜,如今风水轮流转,一对上她的眼神,便生出一股心虚。
刘凤褚始终就坐在主位上,盯着他们。
傅玉行也半笑不笑的,说的话开门见山,语气却温柔和气,仿佛他们之间一直都是有商有量的。“今日既然诸位连同刘行首也在,客套话我也不再多说了。我如今回到宣州,就是为赎回傅家祖业。”
随从奉上一只木匣,当众打开。
傅玉行道:“刘行首可以过目一下,这里面的钱票,我想足够买回傅家祖宅和十七处生意。”
刘凤褚还是不语,动动手指,让人把木匣放到面前,他瞟了眼,便勾嘴角笑起来:“傅二公子,你莫不是和我开玩笑?当初我买下这些宅子和铺子花了多少钱,你给我多少?贵卖贱买,你自己倒是不吃亏。”
傅玉行神色不变,笑容也只在脸上,“整个宣州城谁人不知,当年你趁傅家虚弱,低价夺走傅家所有地产。现在来说这话,为免颠倒黑白了。何况这些年来,傅家药铺早在你经营之下一落千丈,都已是几间摇摇欲坠的旧房了。”
刘凤褚索性将身子往后一撤,以他一贯放肆的态度笑道:“旧房子,那也得是我的房子。”
傅玉行道:“看样子刘行首是不肯让步了?”
这二人对峙,倒把其他人吓得冷汗津津。只有赵蘅还另眼看戏。
傅玉行对这个结果仿佛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道:“无妨,这也在我意料之内。但是刘行首,该给的礼数我都已给了,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怪我不顾人情。”
刘凤褚将手支在桌上,轻声道:“整个宣州药市说白了都是我的,你怎么和我斗?”
“你以势压人在先,欺我长嫂在后,桩桩件件,每一笔账,我都会和你算清楚。你从傅家夺走的每一样东西,很快我都会让你还回来。”
从傅玉行说完这句话到他带着赵蘅离开,周围再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直到两人走出老远,赵蘅才问道:“今天这样会不会太张扬?”
傅玉行道:“不张扬,怎么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
等傅玉行一走,酒楼内其他掌柜便紧张地围到刘凤褚身边,一个个问着如何是好。
“慌什么?”刘凤褚道,“现在宣州药行的行首是我不是他,他想在宣州立足,哪一步不得过我这关?只要把他卡着,他傅玉行一间铺子也不要想开起来!”
三天后,傅玉行在同一条南大街上开了家傅家药堂。
店面临街,正对着原来养心药堂的铺面,张灯结彩,热闹得满地是人。傅玉行当街承诺,傅家药堂所卖的所有药,价格都只取市面上五分之一。
百姓如今都知道曾经的傅大夫又回来了,又早已苦于久病无药,一时口口相传,大半宣州人都到此处求医问药排起长队。
对门的阴影里,几个掌柜早已急得来回踱步。没人想到傅玉行会直接绕过药行行会,从官府处拿到了所有开店的文书和证明。如今他药铺也开起来了,从他们手上也不知道高价挖了多少药工、账房、掌柜、伙计过去,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们所有人便要喝西北风去了。
刘凤褚却不见急躁,早早派人到对面去摸了一圈,等人回来,便一一打听:傅玉行店中如今卖的都是些什么?药价几何?员工一共几人,他请这些人去是给了多少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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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让人去收买了码头上的货工,专等傅玉行的船卸货时偷偷潜到存货的栈行里,检查那些他随船运回来的药品货资。
待把这些都细细盘问清楚,他便笑了。
诸位掌柜还在一旁商议,说傅玉行既然想靠着低价药抢走客源,我们就得趁着他还没成气候,也压低价格把他挤死。
“不急,”却听刘凤褚幽幽在一旁开口,“不光不能降低药价,相反,我们还要把价格抬上去,抬得越高越好。”
众人一听都愕然,又是着急,“要是再抬价,岂不是把更多人让给他们了?”
另一个也搭腔:“我手下养这些药工租这个铺面,一天天可都要钱,要是没有生意,我可撑不了多久啊。”
刘凤褚冷冷道:“你养不下去,就干脆把你手下的这些药工全部送到他铺子里去。”
那些人便不敢再多言了。
但刘凤褚说这话倒也不是威吓他们,他难得给了三分耐心,夷然道:“养人养药哪样不用花钱?以他这些药材的成本和药价,不亏本都算好了。他的药都是从栈行里运来的,那里面的存货根本没有多少。等他这批药卖完了,你说他要怎么办?”
有人小心答道:“这……他就得在市面上收购药材,才能再作新药。”
所有人忽然都懂了,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刘凤褚冷笑道:“整个宣州的药材都握在我手里。到时价格怎么定,还不是我说了算?”
“只要我们把药价抬到最高,把所有人都赶到他那里去,他的药卖得越快,他的死路来得就越早!”
第五十章 败局已定
不出刘凤褚所料,傅家的成药果然很快售空。表面的生意兴隆背后,是不得不到处采购新药。
刘凤褚便趁着这个时候,以高于市价、又低于外地进药成本的价格,将药材卖给了他。——他这段时间早已通过手下人的暗中摸查,把傅玉行铺里和栈行里的资产都大致算清楚了。用不了多久,便能把傅玉行全部身家吸得干干净净。
玉行和赵蘅如今歇在货柜旁边的脚店,每天进货、点货、进货、点货。账房先生劝道:“二少爷,咱们如今该把药价抬高些,这成本很快便撑不下去了。何况收来这么多药,宣州城里又根本消用不了!”
傅玉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把一伙老先生急得抓耳挠腮。赵蘅便先让他们出去了,把所有下人也叫出去。等院中就剩他们二人,她小心翼翼到门外看了一眼,这才关起门来,同傅玉行单独说话。
“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傅玉行这才道:“大嫂,我这次回来,是从朝廷听到了一些消息。今年北边正和燕勒人打仗,朝廷从各处采购药材。宣州需要三十万斤苁蓉,我打算把这笔生意拿下来。”
赵蘅立刻问道:“消息可靠吗?”
“是我从知州的邸报上看来的。”
赵蘅若有所悟,慢慢道:“所以,你才故意和刘凤褚叫阵,就是料准了他会趁机把药材都卖给你?”
傅玉行冷笑道:“这就叫声东击西,用而示之不用。他以为能把我的钱全部吃光,却不知道这笔生意一旦做成,我可以获得现在几倍的利润。而他们手上已经没有从容了——”
赵蘅接口道:“就再也没法和我们相争!”
傅玉行给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件事我只和你说起,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过几日我还要去和知州大人商量具体事宜,大嫂,你再去外地采购苁蓉,把临近两个州的货也全部收来,咱们得把所有货都握在自己手里。”
赵蘅问道:“可你手上还有多少银子?”
“只要药价不涨,买光现在市面上所有苁蓉绰绰有余。”
“等等——”赵蘅忽然道,“门外是不是有人?”
听到门外传来动静,二人神色陡变,立刻冲到门外喊来所有伙计掌柜,下令点起火把,院中刹那间火光通明。赵蘅厉声道,方才有人潜入院中偷窃,叫众人一个一个上来把刚才的行迹交代清楚,盘问了半夜,果然发现两个可疑的,立刻便将人关入柴房,这几日都不许放出来。第二天,赵蘅和玉行一早便起身了,也不带下人,众人都不知他们出门干什么去。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刘凤褚对着脚店中逃出的一个伙计问道。
那伙计搓着手点头,“千真万确,昨夜我就趴在他们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没有一个字漏的。”
刘凤褚又从头到尾把他听到的话全部盘问一遍,这才笑起来,让人带着这伙计下去领赏。
好个声东击西,好个用而示之不用。怪不得,傅玉行买的全是些止血止痛的外伤药;怪不得,他派去盯梢的人说傅玉行多次鬼鬼祟祟出入知州府宅。他本就觉得傅玉行从他手上买药有些过于顺理成章,原来人家一开始就巴不得他这么做。
他身边一个心腹小厮道:“老爷,既然这样,咱们是不是也要开始动作了!”
刘凤褚抬手道:“不急。”事情到底没有确实的眉目,不能贸然下场。
刘凤褚立即收整一番,带上珊瑚、珠宝等礼物,驱车到了知州的私宅。知州管家是认得刘凤褚的,因他每次上门都赏赐丰厚,所以态度也十分有礼,“刘老爷,你来的不巧了,我们老爷今日有事,往河间府去了。”
“去了河间?”刘凤褚皱眉道,“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管家只说不清楚,只说似乎是同河间府的转运使商议有关漕河运输的一些事宜。
刘凤褚听到漕运,心中便有所动,知道一定是牵扯到什么大宗商货。他便笑眯眯先同管家说了回话,将送来的礼物拣出些名贵的予他,又问道,如今北边是否打仗?朝廷是不是在收购苁蓉?知州大人去河间府找转运使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管家口中对他称谢不已,答起话来却也是漏一半遮一半,仗的确是已经开打了,大人也的确是在考虑收药的事宜,但再细些就不知道了。刘凤褚问了半日下来,反倒更添疑虑。
出了知州府,他心下不快,又派了人分散到各家药铺,要求单把苁蓉的价格再抬高些。
一连几日,傅玉行仍将所有苁蓉大肆收购,无论涨了多少钱,根本也不在乎。回来的下人甚至告知,他已经开始从外地购药了,每天又有大批商船停在码头。
几个最亲信的掌柜聚在刘凤褚家中,等着他拿主意。这笔买卖若要做,又怕风险不小;若不做,一旦被傅玉行拿去,只怕他们以后就再没有立足之地。
刘凤褚面上不动不语,将所有信息、所有风险一一在脑中比较过、盘算过,最终,下令道:“所有苁蓉立刻停售,能收回多少就收回多少。”
他若不做,手下这些人有话说;若要做了,这些人又有话说。一个掌柜便犹豫道:“要不要再等一等,等知州大人回来?”
刘凤褚一眼看透他,冷笑:“等?余掌柜做生意原来都是等没有风险了再下场?怪不得一把年纪也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等一口残汤剩饭。”
那余掌柜一张脸憋得通红,讪讪道:“我是怕,那傅二少爷和知州大人毕竟也有交情,我们未必有胜算……”
刘凤褚一听到这,更加得意地冷笑起来:“你们知道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卖给那傅玉行的全都是劣等苁蓉。到时候只把两家货摆在一起,谁好谁坏,一眼便知,不见得知州大人为了和他的交情,连自己的饭碗也要砸了?”
几人这才得知,原来他竟早早就留了后手。虽然平日心底都恨他盛气凌人,却也着实对他又敬又怕。
“傅相公!少夫人!”
王信虎一路急急跑到屋中,傅玉行和赵蘅一个朝门、一个朝桌,正各自坐着,神情凝重,一见王信虎闯进来,立刻都将目光盯到他身上,等着他带来的消息。
王信虎气喘不直,断续道:“成了……成了!刘家……那姓刘的王八蛋开始收购苁蓉了。”
听到这消息时,赵蘅在座上都有倾然欲倒之势。连日来在心中逐渐累压成一座巨塔的压力,在这一刻轰然塌卸,终于拨云见日。越在这个时刻,脸上肌肉却是重的,怎么也笑不开。
她望向傅玉行,连他也眼神复杂。
刘凤褚很快联合所有药铺将市面上剩余苁蓉尽数收回,又开始从其他两个州运进药材。很快苁蓉的价格随着收购有所提高,加上这几年宣州水路不畅,船运费用加上运输损耗,每斤的成本竟已到了原来的三倍之多。但到此时,也已经无法半途收手。等到所有资金都扔进这片海里时,每天都有掌柜上门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