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响,眼前晕眩终于捱过去,男人脸色苍白若纸地躺在地上,浑身铠甲破烂,大大小小无数伤痕,尤其肩膀上一刀血痕深可见肉,她颤抖着双手将他推起了一些。
果不其然,后背那道最深的伤口已是狰狞可怖、血肉模糊到让人不忍直视,还在往外头渗着血。
沈棠宁自年幼起便体弱多病,久病成医,亏得她通药理,对于一些药物也识得不少。
当下只得强忍住泪水与心内恐惧,举目四顾。
只见两人跌落的这处是个半围的山涧,四周丛林密布,一道极清冽的瀑布正从山石之间倾泻而下,落入中央的小谭之中,凉气透人。
所幸这小潭接着两人,不至于摔倒地上成肉泥,又借着瀑布的水流将两人冲到了岸边上。
那马车就没那么幸运了,在一旁的空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沈棠宁脱下外衫拧干水,把马车上的帏帘等干布摘下,寻了几块木板做成个简易的担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连她自己也想象不到自己会有的力气把谢瞻从水里拖出来,拖到了一旁的一个山洞之中。
摘了些能止血消炎的药草,回到山洞中接着水流清洗干净,解开谢瞻身上的铠甲衣物。
一夜过去,血肉与衣服都粘黏在了一处,惨不忍睹。
沈棠宁咬着牙,替他一点点沾水撕开。
若是稍用力了些,便见他那两道浓黑的剑眉深深皱起,混杂着汗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团儿,团儿,把手给我……”
沈棠宁凑近听了,才听清他口中喊的竟是她的乳名。
她一愣,一瞬之间,心里仿佛有种怪异的情绪在迅速蔓延。
只是来不及多想,她赶紧收了心思为他止住血,直到完全脱光他的上衣,半抱半推地把他推到她捡来的一些干草堆上之后,沈棠宁已是满头大汗。
缓了片刻,接着替他清理伤口,嚼碎药草敷在他的身上,再用柔软的衣物将伤口包扎起来……
做完这些事情她累得真真够呛,加上几顿没吃,本就身体不舒服,将干布朝两人身上一裹,靠在他的怀里半是睡半是晕倒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头已隐隐西落。
沈棠宁赶紧试探他的气息,所幸只是昏迷,还有呼吸,且呼吸尚算平稳,查看了下伤势,血也止住了,她才松了口气外出去觅食,寻了几个野果子来充饥。
谁想这野果子看着饱满红润,尝起来却很是酸涩难吃。
沈棠宁不会摘果子,一连吃到好几个酸涩的果子,这般挑挑拣拣,回来时天色便大不早了。
这处不晓得是哪里的山林子,大约是出了京都的,在不在顺天府尚未可知,山林中早间夜里还透着寒气。
想着等下还得赶紧生个火堆取暖,奈何她没有火石,生了半天都没燃起来,急得团团转。
再去看谢瞻,这人不知怎么了,总是不醒,她快要气哭累哭了,连忙伸手到他鼻间再去探鼻息。
没有鼻息。
不可能,刚刚她醒过来的时候,他明明还有气息,怎么可能现在就……
沈棠宁怔怔地跪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
倘若谢瞻也死了,她该怎么办?
圆儿,娘亲、舅舅一家还在宗瑁手里,仲昀生死未卜,京都城已经破了,难道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家了吗?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让人什么准备都没有。
沈棠宁越想,越觉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滚滚掉下,到最后万念俱灰,忍不住趴在谢瞻身上就伤心欲绝地大哭了起来。
“你再哭,我不死也得被你淹死了。”
耳旁传来男人一声叹气,声音低沉粗哑,还夹杂着几分无奈。
沈棠宁呆呆地抬起头。
谢瞻轻摸了下她的脸。
“又掉了这么多泪,我还以为我若死了,你高兴吃酒都来不及,怎的还哭?”
其实刚刚沈棠宁在一旁生火的时候,谢瞻便被吵醒了,只是一时没有清醒过来,见她着急地来试探他的气息,他莫名就生了个念头。
如果见到他死了,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阿瞻,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还以为你死了!”
沈棠宁终于反应过来,一时又哭又笑,不敢相信似的又去接连试探他的鼻息和脖颈间的脉搏。
这回终于确定了,这人没事,至于他适才为何像死人一样没了气息,沈棠宁早就高兴地抛诸了脑后。
“你不是去了蓟州,为什么突然会出现在京都?还有宗瑁,我听闻陛下素来对定北王宠信有加,为何他却说陛下猜疑他父王,甚至听信黄次辅的谗言,要杀他父亲,若非如此,他们父子也不会谋反?”
沈棠宁问出了自己的疑虑。
谢瞻示意沈棠宁把自己扶起来,从旁边他那一堆破烂衣服里摸出火石,边点火边耐心给她解释了一番。
原来宗缙故意以“清君侧”之命在蓟州制造出叛乱的假象,吸引朝廷主力军。
再命手下薛酉佯败,诱敌深入,隆德帝自以为高枕无忧,趁着朝廷轻敌之际,宗缙父子暗度陈仓,抄近路直抵京都。
若不是他与裴廷易反应得快,察觉宗缙调虎离山之计,快马加鞭,跑死了数十匹骏马,昨但凡若来迟一步,京都城就要沦陷为宗缙的囊中之物了。
说来事情也是巧,昨夜他甫一入城,便见宗瑁带兵偷摸跑去了城西,误以为宗瑁有什么诡计,遂与裴廷易兵分三路,由他带领一路前去擒获宗瑁。
而裴廷易则分两路包抄宗缙,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共应敌军。
谢瞻带兵来到普济寺后山,先是无意救下了由武僧护送的锦书一行,继而得知宗瑁竟挟持了沈棠宁,立即追去。
后面的事情,沈棠宁便清楚了。
谢瞻为了救她,与她一道跌下山涧,身受重伤。
柴火燃起来了,沈棠宁也不敢叫他多动,吩咐他坐好了,等会给他烤干了衣服,再换上药。
“疼不疼?”
换药的过程中,沈棠宁总时不时地柔声问他。
“我没那么娇贵。”
谢瞻咬着牙说道:“你尽管换就是了,我皮糙肉厚的,早就不疼了。”
他话是这么说,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给沈棠宁做了肉垫,怎么可能不疼,不过是在沈棠宁面前强撑罢了,那满头的大汗和苍白的唇色根本作不了假。
尤其是看到他后背隆起的肌肉上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伤可见骨的血肉模糊之处,沈棠宁更是难过极了。
若不是为了救她,谢瞻今日也不会受如此重的伤,躺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涧里。
宗瑁大张旗鼓地围攻普济寺,寺中的僧人女眷们也全都是因她而受了无妄之灾。
谢瞻察觉到身后半响无声,后背似有水声滴落,急忙回身。
动得太急,牵扯到了伤口。
强忍住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剧痛,扳起她的脸,犹豫了下,用尚且干净的手背为她擦去面上的泪水。
只手下有些笨拙,力道没轻没重,刚擦了没几下,沈棠宁的眼角便被蹭红了两片。
沈棠宁察觉到了疼,不禁皱起两道弯眉,握住他的手腕,向一旁躲了下。
一抬眼,两人四目相对,恰与他的目光在空中撞在了一处。
谢瞻也正看着她,目光中再无了往日的冷峻倨傲,在落日余晖的笼罩下,黝黑温和得如一湾海子,再仔细看,仿佛还能倒映出她怔忪的影子。
不知为何,沈棠宁突然就想起他适才在昏迷之时,口中一直喃喃喊着的,不是女儿,也不是他那早逝的娘。
是她的乳名……
“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反正我不会答应和离!”
……
一个非常荒谬的念头,一个从前她如何也不敢去想的念头,就在此时浮上了心头。
男人的肌肤不似女子细腻,摸上去粗糙宽厚,她一只手只能握住半个的男人手腕,此时骤然变得热烫了起来。
沈棠宁迅速收回手,垂了眼。
然而他上半身也没穿衣服,她的眼睛往下落去,只能看到他毫无遮拦,汗湿健壮的胸膛。
那宽阔的肩膀,足有两个她的肩膀宽,腹部蜜色的肌肤肌理紧实细密,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微微粗重的呼吸声,也同样在她的耳旁越来越清晰。
先前为他换药,注意力全在伤口上,倒没觉得有什么尴尬。
此时他醒了,怀着那样的心思再看这副充满雄性气息的男人躯体,便很难叫人心如止水了。
气氛不知为何,随着昏沉的夜色,也逐渐变得暧昧了起来。
“你……那时我让你走,你为何不肯走,非要救我?”
沈棠宁垂下眼,轻声问他。
谢瞻清楚地听到了自己那一下一下,如同锤击般的心跳声,在她的轻言细语中变得越来越快,也敲击得越来越重。
“你是我的妻子,只要我们两人一日不和离,便一日是夫妻,今日就算是个陌生女子,我也不会对她见死不救。”
好半响后,他轻描淡写地道。
第48章
“你是我的妻子,只要我们两人一日不和离,便一日是夫妻,今日就算是个陌生女子,我也不会对她见死不救。”
说这话时,谢瞻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好像在他眼中,为了救她受这么重的伤也不过是件寻常事。
“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谢瞻从沈棠宁手中夺过她用石头捣成的药泥,随意糊在自己的伤口上。
药泥和伤口接触的那一瞬,裸露血肉的伤口骤然被煞得刺痛了起来,那滋味,绝不亚于再把刀往身上砍一次。
谢瞻心里头几乎是立即倒抽一口凉气,冷汗直冒,他急忙死死咬住自己的后槽牙,强忍着不在沈棠宁面前表露出分毫的脆弱。
“马车跌落山涧时,我的刀卡在马车上,一时脱不开手,这才随你掉落山涧。至于宗瑁,他是我手下败将,我谢瞻从不怕他,即使今日在他手中的是个陌路之人,我亦会倾力相救,你不必为此感到内疚。”他继续解释道。
沈棠宁唇动了动,看了他片刻,口中的话,终究没有再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