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以眼前这位娘子的反应,以及她走巷道后门就诊的鬼祟行迹来看……这腹中胎儿,绝非正经来路的婚生子。
所以大夫免不得多问了句,
“小娘子是要保胎,还是要落胎?
若要落胎,一副通经活血的红花灌下去,既对娘子身子无碍,亦能永绝后患……”
此时却见这位娘子顿然抬头,眸光中闪烁着坚定不移的光芒,
“保胎。
大夫,我要保住这个孩子。”
这位娘子的决定有些出乎大夫的意料,所以大夫老眼中闪过丝始料未及,却也笑着颔首,按照徐温云的要求,开了几颗在路上方便服用的丸药。
徐温云主仆二人,复又在药房伙计的引导下,由后门中悄声行出了医馆。
直到此时此刻。
徐温云才涌上了几分即将为人母的实感,她将指尖落在小腹上,内心感受十分复杂。
那大夫必定是瞧出了什么蹊跷,所以才会问她是否需要落胎。
毕竟她确实与寻常受孕女子不同。
旁的女子怀孕,大多都是同自家夫君鹣鲽情深,两厢情好得来的。
而她腹中的孩儿,却是被夫君以弟妹性命相威胁,推她出去借种求子怀上的。若真论起来,它来得真真是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立道不明。
可孩儿啊,既你能有缘托生到为娘的腹中,那今后前路不管如何凶险跌宕,也必要护得你一世周全。
“夫人,既已诊出喜脉,那咱们还等什么?现下就可立即脱离镖队,辙道去与郎主汇合!”
徐温云停直起身子,抬手抚了抚鬓边,指尖触到发髻上的那枚钗,她淡然笑笑,
“傻阿燕,哪怕是逢场作戏,那也要将这出戏做全套了,断没有草草收尾狼狈落幕的道理。”
。
这头。
随着中秋越来越近,朝堂中需要打点之事也越来越多。联络宦官,勾拢朝臣,调遣兵将,押运粮草……万事巨杂,都需陆煜一一费心。
在陆煜每夜下榻的屋舍,有十数个影卫飞檐走壁,以近乎人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来回传送着消息。
“经过月余时间探查,终于寻出确切证据,证明陛下确是遭人谋害,所以才会骤然发病。”
“贵妃娘娘已将那致使人昏迷不醒的毒药,偷梁换柱成了良药,派了心腹日日守在龙榻前,相信皇上不日便可转醒。”
“三日前有直士御史奏疏,斥责太子十二罪状,道其结党营私,乱政滋弊,贪戾妄为,草菅人命……实乃我朝疮疥之疾。
结果那人当日就被押入昭狱,受断骨锤脑,割肉凌迟之刑,没捱过半日就死在狱中,朝中臣子气愤之余,人人自危。”
陆煜越听,眉头就蹙得越深。
太子不过掌政半年,朝堂就被折腾得乌烟瘴气,若此毒瘤不除,今后必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他又埋首,望向手中已死御史上书的奏章。
只见那字里行间义愤填膺,字字泣血,对朝堂现状痛心疾首,看得出来,自落笔的瞬间,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可惜,生不逢时。
如此有志孤臣,既愿以命做博。
那便借用他的血,化作无锋利剑,狠狠扎向太子党的心脏。
“去,将此份奏书誊写拓印下来,以京城为中心,投送至祁朝的每一个角落。”
处理完这桩要事,陆煜又看了几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文……将一切尽数打点妥当,才后知后觉溢上些疲惫,干脆将后背靠在了椅背上,抬手轻捏着鼻根。
这种闲暇时候,他脑中就不由浮现那个小寡妇的身影。此离到津门就只有三天的时间了,届时他自会对她表露真实身份。
周芸这么个夫死母亡,父亲流放,受夫家坑害,命运多舛的小寡妇,一手稀烂的牌,原本是人生再无指望的。
可偏她眼光好,运气也好。
她铁定想不到,自己死缠烂打上的江湖草莽,竟是个皇亲贵族,至此以后,她便可凭此逆风翻盘,逆天改命。
实在是无法想象,她得知真相后,会是何等欣喜若狂的反应。
其实这接连多日相处下来,他也明白这寡妇日日在镖队中混迹着,难免沾染上许多市井气息,常常财迷心窍,话语中艳羡别人家的郎君有多么腰缠万贯,出手阔绰。
那待今后,便赏她座金山又何妨?
她终究还是缺些见识,眼皮子浅到,区区块玉玦就能让她欢喜成那样,今后破天的富贵砸下来,不得欢喜得找不着北?
陆煜思及此处,薄唇上扬,只觉心情格外愉悦,此时远门处传来阵脚步声,只听得远门“吱呀”一响。
是她回来了。
陆煜坐定在椅上,压根未动。
毕竟以往她回来的第一时间,就会裙摆翩跹,如蝴蝶般轻盈跑到他身边来,神情明媚,巧笑嫣然着,来同他分享些的趣事儿。
要么就是今日叶子牌又赢钱了。
要么就是又上哪儿游玩了。
要么就是品尝到了什么稀奇食材。
……总之都是些招猫逗狗,日常生活中的琐碎,陆煜原也有些不耐得听,可后来习惯了,倒能从其中咂摸出些乐子。
只是今日倒奇了怪了
等了个许久,却未见她主动过来。
陆煜心中觉得纳罕,只得站起身来去寻,只见她并未进屋,兀自站在檐下,望着院中那颗枝叶几乎掉光了的银杏树发呆。
不似以往那般开朗,面色略显疲累,一副提不起劲儿来的模样,秋风一刮,她的身影就随着夜灯晃荡,显露出些落寞来。
“怎么了这是?
今日赌运不好,又输银钱了?”
既他这么问,徐温云也只好恹恹答了句,
“可不是么,又输了三两银子。
满打满算,我这一路都赔进去十二两银子了……”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
谁知她竟为了二十两银钱惆怅住了?
所以说嘛,她就是个如此简单,心境清净之人,哪怕是生活中的些微动荡,都足以让她心思摇摆,沉浸其中。
“莫说区区二十两,就算你将全副身家都输进去,今后也自有我养你。”
我养你。
这是句多么梦幻的话语。
就像个漂浮在空中,绚着斑斓炫目光彩的泡沫,虽说一戳就破,可却依旧充满了无声 的魅惑与勾诱,引得无数女子身陷。
“养我?”
徐温云将这两个字在舌尖复又翻滚了遍,不禁垂头吃吃笑了几声,眼底充满了嘲弄,嘴角却上扬浅笑着,饶有兴致问道。
“……煜郎这全身上下都是我置办的呢,却要说养我,那煜郎不妨同我说说,今后拿什么养我呀?”
她向来温婉乖顺,嫌少有如此锋锐的时候,陆煜微扬扬眉,只当她今日心情不佳,只负手而立,下巴微抬,一副桀骜骄矜的姿态。
“享天家食奉,得万民供养。
如何?”
。
这番话说得气势盖天,可落在徐温云耳中,却听出了另一番窘迫的深意。
毕竟以陆煜混迹江湖莽汉的身份,她在内心将这句话,以更加切实的情况,文转文翻译了下:
种地劳作以天为生,沿街乞讨吃百家之饭。
。。
也实在难为他,竟生生将此话,说出了种君临天下的意味。
陆煜眼见她不说话,只以为她打从心底不相信,又或者是被彻底震住了,不过当下也并未解释太多,只上前将佳人搂入怀中,又重新强调了遍,
“芸儿,你只放心。
既跟了我,今后必不会让你为生计发愁。”
今后?
他们二人压根就不会再有今后。
徐温云闻言,只抿唇不语。
其实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对她来说已无甚紧要,毕竟她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想要图谋之物,已经到手了。
既已诊断出了身孕,那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她再也无须在他面前虚与委蛇,装出那副温柔小意的姿态。
若非正好顺路,而徐温云又不愿太早回归到之前的生活轨迹中,或许她确实就脱离镖队,不告而别,回到郑明存身边了。
可既还有两三日。
那不妨再此期间,将这段关系彻底斩断,以绝后患。
徐温云轻然挣脱了他的怀抱,将指尖从他十指交握的掌心中抽了出来,未免让自己的行为显得太过割裂,还是依旧那般柔声细语的,耐着性子道。
“煜郎,连日赶路乏累的很,身子又有些不适,今夜咱们各自安歇可好?”
这个借口,倒并未引起陆煜丝毫怀疑。
这小娘子有多娇嫩柔弱,他是知道的,若非后来另取了神丹妙药为她擦抹,只怕身上各处都还有淤痕。
“今夜不闹你,但也不必各自安歇,搂抱着共眠,不好么?”
不好。
徐温云现在初初有孕,正是要好好休养的时候,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应对他?
可她到底摸清楚了陆煜几分脾性,若这么着直直怼回去,只怕他未必肯依,若是又争执拉扯一番,或还有可能伤及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