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清要见萧奇兰,林姨就被引到了一间小偏室里待着,门口都是守卫,根本不允许她多走半步,林姨战战兢兢地等来了明真瑶。
他穿着那身褚色的宽袖长袍走进来的时候,林姨惊得站起来后踱了一步,甚至不敢认他。
明真瑶已经满十一岁了,这一年来他长得真快,不论是学识还是身体。
林姨瞧一瞧他,已经比明宝锦还高半个头了。
明真瑶对林姨行礼时,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面上稚气很淡,笑起来时才展露些微。
“阿姨您来了。”明真瑶一向都还唤林姨为阿姨的,她本来也习惯,但他这一年被调教得脱胎换骨,规矩礼仪学得齐全,像是变了个人,这一声‘阿姨’就显得很有隔阂。
她平日里又听多了明宝珊、明宝盈的‘阿娘’,一时间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她听‘阿姨’这个称谓的年头要比‘阿娘’长,应该习惯的,可她心里切实不好受。
在心底不屑蓝盼晓从‘母亲’成了‘阿姐’的时候,林姨恐怕没有想过,当初正是因为蓝盼晓不要做这个‘母亲’了,才让她成了娘亲!
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直到重新又回到‘阿姨’的身份,才隐隐有些触及。
见到林姨,明真瑶还是很高兴的,只是试衫的时候有些尴尬,衣衫全部短了一寸。
“是你大姐姐给的尺寸,竟差了这么多。”林姨不死心地抻了抻衣袖,快要落泪了。
“我同大姐姐也近三个月没见面了,满十一岁后,份例里的粮肉更多了,吃得好了,就长得快了,谁能估量?”明真瑶宽慰林姨,“内衫小一些就小一些,不妨事的,我贴身穿着,是一样的。”
林姨伸手想摸明真瑶的脸,但看着他愈发清秀的眉眼,却不是由她一餐饭一餐蔬养出来的,林姨其实有些怯。
明真瑶将自己的面庞贴了过去,道笑:“劳您费
心做这些衣裳给我,其实您给姐姐做就好。”
“她有。”林姨说。
明真瑶道:“我在公主府上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也能读书习字,从也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只是在书房里伺候着,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十分宽和。”
前一刻还躺在满是血迹的受刑台上惊惧交加,下一刻就被人带进了轿子里,香汤沃洗,暖粥衾被。
明真瑶每每午夜惊梦,对萧奇兰的感恩都会更多一分。
“这都亏了大姐姐。”明真瑶添了一句。
“若能叫你脱籍才是大恩,不能脱籍,教你读书习字有什么用?”
林姨说得很小声,明真瑶还是感到一阵悚然,往身后瞧了一眼,蹙眉看林姨。
“阿姐不是菩萨,就算是菩萨,也不是有求必应的。”
明真瑶觉得同林姨说话很难,他长了年岁,又处在公主府这样的地方,便是聋子哑巴也能看明白几分世情。
而林姨,其实从没有真正从侯府的小院里出来过。
明宝清这一回在公主府上待了近一个时辰,但明真瑶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说自己要走了,书库里还有活计没有做完。
林姨一个人坐在那又熬了半个时辰,才见到明宝清出来。
明真瑶字字句句都是向着他这些姐姐们的,林姨心里也清楚,万事都要靠她们,但她觉得明宝盈没尽全力也是事实。
“大娘子辛苦了,三郎一切都好。”
明宝清有些讶异地看了林姨一眼,点点头道:“家去吧。”
马背当然比不得马车、驴车舒服,林姨生怕自己被颠下去,紧紧抓着明宝清的衣角。
明宝清已经骑得比平日里要慢,永昌坊本来就是王公大臣宅邸多的坊,离了小南口一点点的距离,周遭就变得热闹起来。
林姨缓过一阵,也有些好奇地左右看看,轻声问:“大娘子,您今日去寻公主做什么?”
她们正行过一条必经的短街,茶楼饭馆林立,外延的棚架把路占了大半,顶上的油布被风吹得像波浪一样。
有几个闲汉成日就在摊头上坐着,一把蚕豆能剥一天,但明宝清知道,他们都是眼线,且是明处的,暗处那些更是不计其数。
因为近不了公主府,所以只能在这里蹲守,看公主府都进了些什么人,出了些什么人。
“也是公事,林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宝清道。
林姨缩了回去,一路上都没有再说什么。
明宝清今日还有事,送了林姨到家门口就离开了,林姨一个人站在门口,瞧这月光扬蹄时带起的烟尘,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心想着,‘一个一个什么都不与我讲,我好歹也出身清白,一路跟着她们,洗衣洒扫我也做得,尽心尽力去撩豆皮挣银钱,老老实实从来也不曾做过恶。谁像那朱银(朱姨)般出身下贱,德行龌龊,偷鱼卖鱼的事情居然就这么抹掉不提了,她们母女倒是畅快,独门独院的小宅子买在名下,又白给了铺面做营生,到底是人善被人欺,人恶还被人敬了!’
若是林姨换个别的时候问一件别的事情,明宝清肯定也不会搪塞她,只是今日这一桩事,不仅是她,是谁都不好讲的。
难道明宝清要对林姨说,萧奇兰让严观将计就计,成就大业去?
说公事两个字也就够了,明宝盈若细说自己的差事,林姨又不感兴趣。
明宝盈和明宝锦说起在书苑里学到的东西,林姨没听两句就打瞌睡了。
说是不懂,很多人都不懂。
朱姨就是不懂的,说起什么诗句文章,她也打呵欠,两只眼睛都困满了眼泪,只赶紧把桌子收拾出来,招呼蓝盼晓来凑局打叶子牌,那就有精神了。
明宝珊懂一些,太艰深的她不懂,但她不想离姐姐妹妹们太远,她们说的时候,她就抱着绣活坐边上听,实在听不懂了,就问一句,谁也没有笑话过她。
蓝盼晓懂的不多,听到不懂的她不经常插嘴问,若真是感兴趣了,她就记着,攒着问她的文先生。
老苗姨一点都不懂,她只会给她们添茶,每人手里抓一把花生。
但她们都是在那的,忙着自己的事,时不时将目光转过来,看着她们相谈正欢的几个人笑。
而林姨在这种时候,通常都悄没声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林姨在府里时性子就孤僻一些,也很柔顺,她在妾室里算得上受宠了,不然也不会生了一双子女。
明侯待她像对待一只猫儿狗儿的,高兴时摸两把,赏些玩意,不高兴时一脚踹开,呼呼喝喝。
但林姨只记得那些宠爱,很怀念,暴戾的部分则视为男儿气概,并不介怀。
这些话她不好意思与明宝盈说的,可明宝盈嘴里若漏出一两句对于明侯的不尊重来,林姨却是要斥她的。
“今日见着你弟弟,他一口一个殿下的,我略微多问几句,他就很紧张,生怕我会说出什么对公主不敬的话来。”林姨坐在明宝盈床边,一边叠衣一边说。
“小弟这是懂轻重了,那是公主,圣人唯一的女儿。”明宝盈有些欣慰,又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物。您到底清不清楚小弟如今是在谁身边伺候着?”
“你也知道是伺候啊。”
林姨一句话,明宝盈只差点折断了手里的笔,她什么都不想说,抱起书本,拿起砚台咬着笔就去明宝清屋子里了。
林姨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明宝盈脾气愈发大,三天两头甩她脸子。
她在床边呆坐了一会,轻声啜泣起来。
第133章 鹰羽毽子
北风一刮, 禁苑一带寻常就没什么外人会来了。
今年冬猎狩礼的地点在北原,是离得最近的一处狩猎场,也比较小, 需要布置的事项都会简单些。
严观手下这支羽林卫昨日刚去北原演练回来, 今日正在休整, 所以明宝清过来的时候, 沿途只见到几个岗哨。
直到进了鹰坊犬舍那一带,才瞧见几个仆役抬着切割好的新鲜肉块,正要去喂食。
仆役们将那些腥气的血肉挪远了些, 又低声恭敬道:“明司匠。”
明宝清牵着月光, 好奇问:“禁苑里的鹰犬都是吃生食的吗?”
“是。”其中一人道:“咱们禁苑的鹰犬都是吃生食的,所以性子凶悍嗜血,这样放出去才能狩猎, 而西苑狗坊里那些鹦鹉小狗是吃瓜子粟米的, 吃肉一定是熟, 否则会有伤人的危险。”
明宝清点了点头, 那人又问:“司匠是在寻明二郎吗?他在暖房里跟着师傅学着守蛋呢。”
“让他先忙,忙好了让他去严中侯的屋里寻我。”
明宝清给明真瑜带的东西都在月光背上装着,吃食是明宝锦扎扎实实做了一晚上的。
眼下若是春夏, 走出了鹰坊的屋檐, 外边就是一片开阔的草场,可这时节光秃秃的, 只能远远看见演武场的栅栏。
严观其实不怎么在禁苑里住,但凡有点空都去找明宝清了。
这屋里凉浸浸的, 仆役升了炭盆端过来, 才慢慢暖了起来。
天其实还没冷到非得烧炭的份上,但青槐乡上的小炭窑已经开工了。文无尽每月都会回去, 连着炭窑和纸坊的账一起来对。
纸坊管事的是里正一家,炭窑的买卖则由姜小郎来管,他每烧一窑都记下,明宝清与他五五分。
姜小郎挣银子是东挖挖西挖挖的,眼下这时节他也要采药,芪参、桔梗、丹皮、前胡一类的药材都是这个时候收。
药材是有人家会种的,但山里野长出来的那些,收价更高。
先前姜小郎进城来时,有一味不常见的药材叫药铺子压价压得太贱,姜小郎把药材带了回来,去明家借宿一夜时同众人说起这事。
明宝清让他去陆大夫的医馆,一边识货,一边厚道,倒是一拍即合,姜小郎多了一处卖药的地方,而钟娘子也是在陆大夫手里诊出了身孕。
算算日子,再有七八天的,钟娘子就要生了。
姜小郎为此很紧张,很慢很慢地用驴车载着钟娘子进了城,眼下正住在陆大夫的医馆里。
青槐乡上还从没有过送进城去生孩子的事,都是叫稳婆来家里的。
可姜小郎就不肯,因为钟娘子怀到四个月的时候,曾被周大郎吓得见了红。
姜小郎下山哼着小曲回来,就瞧见那血一滴滴一滴滴的,他还以为是什么受伤的小动物,一拐过去,看见
了倒在那里的钟娘子,裙上有一滩红。
孩子最后是被陆大夫保住的,钟娘子在陆大夫的医馆里住了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瞧见周家一塌糊涂。篱笆墙破破烂烂,屋瓦全部烂了,连门窗都支离破碎。
姜小郎的那两个侄子秉性顽劣,很难管教,那几日姜大郎和姜大嫂也不管他们了,就由得他们坐在周家门口,谁要进去就用弹弓射石子,一打一个准,打得所有人都不敢往周家去。
论起来,周家在青槐乡的家底要比姜家厚一点,附近乡上用的都是他家的草编。
但明宝清进城之后,留下的炭窑和滚碾都交给了姜小郎打理。
姜小郎还兼了一个替乡人买牲口的活计,这也是明宝清替他引荐了兰陵坊的马场才有的。
黑大、黑二他们在垦开的荒田上种了药材,也是靠姜小郎去卖。
钟娘子是个细致人,从陆大夫处买了些牙痛散、保济丸、活络药酒、合胃丹之类方子备着,里正家的娘子有一日闹起牙疼来,就是靠那点牙痛散救下命了!
说起来都是买卖,两边都要挣钱,姜小郎不过是个中人,但人面广一些,赶在寸劲上真是能积德的!
里正自认心也不偏,的确是周大郎有错在先,而且这事真是又丢脸又不地道,嫌弃人家不会生给休了,结果人家改嫁了又怀了,而他自己家里那个却还是没有动静。
且这一回,周大郎的媳妇可不似钟娘子那么憋屈,有钟娘子给她做了明证,可不是她不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