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应该是留给吴叔养老了。阿郎说想在承天街西门附近的几个坊里买一间小院子,届时若是下值迟了,咱们可以歇在那里。”
“阿姐还算上我的份了?”
“这个自然。”明宝清道:“其他时候肯定都是回来住的,等文先生和曦姐成婚住了东跨院,等陶小郎念完了这一年的私塾,外院就只一个小青鸟了,届时屋子调一调,或者打通变成大开间,都好办的。”
明宝盈原本心事重重,同明宝清说了这会子话,竟全然换了心境,甚至有些惬意,不多时就睡着了。
次日是休沐的日子,早起的人不再是明宝清和明宝盈,而成了明宝珊和明宝锦。
明宝锦的发髻原本是蓝盼晓梳得多,但明宝珊回家来后就都是她的活计,有时候朱姨来了兴致,也会替明宝锦梳一个或俏皮或甜美的发髻,她的头发是细软了些,堆不起那高高的发髻,但是依旧有很多花样可以做的。
今日她从门里走出来时,发顶的两个花苞上间着黄绿的丝缎,身上穿着轻薄黄衫绿襦裙,就像在夏日的一片清凉草地慢悠悠飞着的一只小蜻蜓。
“锦儿。”游飞叼着蒸饼唤她,张了口蒸饼也掉了。
他一抄手兜住了,本来该觉得自己这动作很俊,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明宝锦笑,他又觉得自己傻透了也蠢透了。
“我去铺子里啦。”明宝锦边说边走说。
“午膳回来吃吗?”游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上去。
“怎么了?”明宝锦想了想,道:“你今日没事吗?”
游飞一想,道:“孟阿兄说兵部武举这两日是初试,带我看看去。”
“孟阿兄也难得松泛,还带你去开阔眼界,你可不能迟,要去他家里候着他。”明宝锦挥了挥手。
游飞立刻点点头,刚要跑就被文无尽一把扯住后脖领,这动作文无尽也是惯了的,没想到这回差点被游飞带飞。
“急吼吼做什么,再过半个时辰去也不迟,人家要是懒觉呢?还被你给盯起来了。”文无尽甩甩手,上下扫了游飞一眼,憋笑道:“再去喝一碗粥,你这胃口就吃个蒸饼,等下‘叽里咕噜’叫唤起来,叫孟兄掏空钱袋请客还不够,少不得两个人押在那替店家洗碗了。”
“先生您是看轻了孟阿兄的钱袋子,还是看重了我的胃袋子啊。”游飞无奈道。
几人都被文无尽逗笑了,明宝锦对游飞扬了扬鞭子,利利索索呵一声,“驾。”
第174章 曲度
这一日去尚书府原本是备着先送了名帖下回再来的, 不过袁先生说自己有空见她们,门房就请了她们进去。
明宝清和明宝盈随着小厮的指引进了内院,远远瞧见另有婢女在庭中等候, 只以为是袁先生身边的仆役, 却没想到是岑贞善。
岑贞善笑脸相迎, 道:“今日真是太巧了, 没想到会在袁先生这遇见姐姐们。”
明宝清点了点头,明宝盈道:“姐姐同袁先生相熟,哦, 莫不是来请教课业的?”
岑贞善同明宝清搭不上话, 便朝明宝盈笑了笑,道:“是,我这粗手笨脚的, 什么也做不好, 先生上一堂课布置的课业是风筝, 我做了一只, 提前拿来给先生过过目。”
说着她又望向明宝清,语气谦卑地道:“这其实是舍近求远了,我该去向姐姐讨教的, 只是从前那些事情叫你心里添了许多不痛快, 我知道母亲若不低这个头,我说什么也是不诚心的。”
“知道就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明宝清居然连个台阶都不肯给,不过好歹是赏了岑贞善一眼, 道:“咱们也算从小一块长大的, 我实在太知道你的性子了,我今日来找袁先生算为公事, 你本本分分别作怪,我也不会扒你的皮子。”
“姐姐非要这样说话吗?咱们到底是血亲。”
岑贞善眼睛红了些,可明宝清压根没看她,明宝盈见明宝清不搭理岑贞善,便也懒得吱声,敛着眉目往里去。
尚书府是先帝赐给陈镇的,本来就建得很大气,经了些岁月,更是古朴大方。
这府里伺候的人不多,整个宅院里都很静谧,若是岑贞善不聒噪,这里几乎只有风的声音。
袁先生待客是在自己院里的花厅里,这间花厅非常简单,长塌上铺着竹席,一张四方钝角的小茶几。
她见到明宝清几人就微微笑了起来,道:“前院的厅堂太大了,我一向不习惯,我那小丫头在做早课,小子又上他小叔叔那去了,今日这院里清静,也好招待你们。”
明宝清看了眼上前来给自己见礼的岑贞秀,一颔首。
“岑家小七娘也在,真是许久不见了。”明宝盈扬起笑脸来。
岑贞善自明宝清身后侧出来,低着头垂着眼,没办法叫人不留意到她。
袁先生有些不解,看了明宝清、明宝盈一眼。
明宝盈似乎也才发觉,原本都落座了,又倾了倾身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又看向袁先生,饱含歉意地道:“路上念了些旧事,二表姐这是心里不落忍了。”
岑贞善忙抬起头来,张口欲言,明宝盈坐了回去,道:“你既是知错了,也不必这样愧怍,倒叫袁先生无头无绪了。”
袁先生笑道:“我倒也听她说了一些,今日也是赶巧了,叫你们在我这屋里聚上头了,来,明大娘子来我这边,你们都同辈姐妹,凡事心里别留疙瘩才好。”
明宝清就在袁先生对面的塌上坐了,瞧见眼前茶几上还摆了一个小小香案,但并没有放香炉,只摆了一只水盂,水盂里有浅浅的一层水,散了一底子黑豆般的种子,很多已经冒出了寸长的芽头。
“这是文竹的种子吗?”明宝清问。
“嗯。”袁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们尚书不知从哪弄来的,往水盂里一抛就不管了,也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岑贞秀最小,坐在最末,她想着自家姐姐来早了半个时辰,袁先生都没有叫她去长榻上坐着,这是将她看做一个学生,一个晚辈。
而明宝清虽与袁先生也谈不上相交甚笃,但因为她是工部的官员,又论得上一家之主,有形无形间有了与袁先生坐在一张榻上的资格。
明宝清只挨了一点榻边坐着的,又直起身子瞧了瞧,道:“水还是满了一点,既然已经出芽了,还是稍微打理一下。先生家有篾刀吗?割几条竹片,依着这水盂的大小编个垫片就行了。”
袁先生身上一点高官夫人的架子都没有,见她妹妹、表妹都在场,还真有些不好意思让明宝清动手。
“这算是篾匠的活计吧?你会?”
“算不上会,前些年在乡上住着,有个老丈手很巧,会编很多篾器,看着看着,学了一点点,编个垫子还行,若真是篾匠,这十个指都要剃光头了。”
明宝清笑着展开自己的手掌在袁先生眼前晃了一下,这是一双非常修长的手,但
并不那么细腻光洁。
岑贞善一听这话就觉得是明宝清要刺她的眼!
“瞧,咱们手一样,这是握刻刀握的,指骨都弯了。”
袁先生也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两人握了一握,都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力量。
明宝盈现在是一个不说话的乖巧妹妹,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还是那样柔白细嫩,只在捏笔的关节处留有一点痕迹。
袁先生瞧见她这个小动作,笑了起来,道:“说起来,你当年在紫薇书苑里抄补过不少书册,整理过不少文章吧?我家那丫头进了紫薇书苑,也受你的益呢。”
明宝盈连忙站了起来,道:“先生这话太重了,我当年是借住在书苑里,也是白吃喝了,抄补书册是我分内的事。”
又是一句暗戳戳的话!岑贞善攥紧了帕子,就见茶盏忽然移了过来,侧眸就见岑贞秀悄声道:“姐姐,喝茶吧。”
岑贞善刚把茶盏端起来,就见仆役拿了些竹片来,袁先生身后的嬷嬷上前,将岑贞善带来的那些糕点都挪开了。
明宝清接过竹片,熟稔地将这些竹片剪短又劈窄,点了一盏灯,在火上轻轻撩过一道。
袁先生也是会编的,饶有兴致地看着明宝清摆弄,手艺真是做不得假。
“依你来看,这岑二娘子的风筝有什么不妥当。”袁先生将膝上那只小风筝的背面竹骨架对着明宝清,道。
明宝清瞧了一眼,就道:“骨架劈得倒好,很匀称,只是扎得时候没留曲度,飞不起来。”
“说的一点不错,虽说你们闺阁小娘子手上力气都是不足的,但骨架最好还是来自己做,否则教你们做风筝做什么呢?翅膀的两根竹骨要交叉绑住,拉过竹骨架扬起一个曲度来。”
袁先生要将风筝还给岑贞善,是岑贞秀上前接了,而岑贞善只听了前半句就听不进别的了,她的确是让家中会做篾器的仆役替她劈的竹骨,可她自己都亲自扎了难道还不够诚心吗?
“为什么要这一个曲度呢?”岑贞秀拿着风筝转了转,好奇地问。
袁先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就看向明宝清。
明宝清瞧了一眼岑贞秀,岑贞秀站起身来,抿了一下唇,很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岑贞善用帕子掩了掩口,觉得小妹这一出还挺妙。
“风筝怎么飞?”明宝清问她。
岑贞秀不明所以地说:“往天上飞。”
“它想往天上飞,要等风来,若是直头直身子的,风吹来时也直直受着。但若这么斜一点,风吹了来时往哪钻?”
“往风筝下边钻。”岑贞秀不太肯定地说,但见明宝清点了点头,轻轻一扬指,道:“如此,就有了一个托着风筝往上的力道。”
岑贞秀恍然大悟,很新奇地举起风筝在屋里转了一圈,感觉手底下都有风。
岑贞善连忙扯回了她,斥道:“作甚呀!?”
“没事的,年岁还小,就该鲜灵活蹦的。”袁先生见岑贞秀在位置上坐定,抬眸看明宝清的眼神有些敬畏。
眼神心思变化只在这一句话里,学识才华果然迷人。
袁先生笑了起来,对明宝清道:“你讲课倒是一把好手,难怪温先生扣着你,一堂课都不肯多分给我们明理书苑。”
“明理书苑有您,我去做什么?工部差事当不好挨尚书数落,你得救救我。”俏皮恭维话明宝清也是会说的,“其实我今日来,是为着手下没人,想请您在制物课上替我留意人才呢。”
“这是顺手的事。”袁先生道:“你这么一提,我心里就有几个人选了,下堂课我就问问她们的意思。”
“那就先谢过先生。”明宝清将手里编了小半的垫片给她看,“依着孔眼编得疏一些,刚好搂着文竹种子别往下掉就是了。夫人费心些把芽头朝上养着,届时文竹都冒了出来,岂不就像一片案几上的葱郁小竹林了。”
袁先生细细看她的手艺,笑道:“手上有些劲儿,那老丈教了你多久?”
明宝清想了想,道:“每年农闲时,他编他的,我若有空闲就去瞧瞧,让他指点指点我,算不清教了多久。”
“每年农闲时?”袁先生咂了一下这话,问:“你们在那乡上住了多久?赁了乡人的屋舍里还是?”
“也得有个四五年吧。”明宝清据实相告,“住的是明理书苑文先生的屋舍,他与我继母相识多年,那时也只有这么一个落脚的去处。”
“噢?”袁先生问:“如此,我还以为是你舅家的安排呢。”
明宝清的注意力始终在手上,头也不抬地说:“六舅舅那时人微言轻,六舅母又有孕在身,但也竭力替我安排了一些米粮油蛋,供我度日。”
岑贞善在这一言一语里如坐针毡,正想说话,却被一个进门来的小仆役打断。
“夫人,小娘子听说明三娘子来了,有些课业想请教。”
袁先生看向明宝盈,明宝盈已经大大方方站起身来,笑道:“陈小娘子的出类拔萃我亦有所耳闻。”
“那,岑小娘子你也一道去吧。你同我家小娘子也小不了几岁,彼此也好说说话。”
岑贞秀有点不知所措,她与陈小娘子同是在务本书苑里念过书的,那年她与明宝锦的事,陈小娘子也是站在明宝锦那边的。
“快去!”岑贞善转过脸来,悄声却是语气很重地说。
岑贞秀急忙跟上明宝盈,岑贞善转回首,就见明宝清扬起手里的竹垫片,道:“好了。”
竹篾子的孔眼沁着水,又一粒粒装上了长着着绿芽的小黑豆。
其中有一粒黑豆的绿芽已经有文竹的茸茸样了,明宝清装豆子的时候忍不住用小指摸了摸,道:“还真是挺有趣的。”
袁先生示意嬷嬷把糕点和茶水都端回来给明宝清享用,笑道:“喜欢?那我替你讨一讨这种子,也不知他是哪来的。”
岑贞善借这个话头就道:“这文竹的种子咱们家里就有的,姐姐喜欢,我晚些时候就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