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清往手肘下的一个软垫上倚了倚,道:“有年头的文竹一年开两次花,春一次秋一次,秋天开完花就结果子了。可我阿娘从前院里的文竹不是都给撅了吗?难道说还留了些种子吗?”
第175章 豆沙酥卷
上一辈里, 岑嫣柔是岑家家主的嫡长女,这一辈里,岑贞善在她的位置上, 住了她的院子也不足为奇。
“姐姐对不住, 可我还没住进去时, 文竹就黄了大片, 花匠说只能撅了。”岑贞善慌忙站了起来,再说几句便要拭泪了。
明宝清只是捧着茶觑了她一眼,道:“所以我问的是, 留了种子吗?”
明宝清根本也懒得袁先生面前细说六舅母告诉她的那些事, 岑贞善是如何如何在母亲的故居里‘大兴土木’,毕竟人都死了,还徒留一间院子做什么。
“肯定是有的。”岑贞善根本不知道家里有没有, 就算没有, 一把文竹的种子难道还是什么稀罕玩意, 总是能买到的。
明宝清随意点了点头, 扫了眼茶几上的点心,岑贞善又紧着道:“这几样点心是我亲手做的,姐姐尝尝味道, 只怕是比不得四妹妹的手艺。”
“一味点心不必比来比去的。”明宝清拈起一根豆沙酥卷吃了, 呷了口茶,又吃了块薄荷龙井糕。
来时, 她一眼就瞥见了盘碟里的这两样点心,太熟悉了。
外祖母卓氏院里有个点心嬷嬷, 很擅长做一些酥软好克化的点心。
豆沙酥卷是那位嬷嬷最拿手的, 而薄荷龙井糕则是应了眼下的节气,这两样点心明宝清说是从小吃到大也不为过。
六舅母先前还说, 要想个法子要把这位点心嬷嬷给讨回来!
她儿子猫儿病弱时想吃些软糕,求了王氏,王氏都推三阻四的,还是嬷嬷夜里溜出来躲在六舅母的小厨房里偷摸做了一些。
“先生怎么看着我吃?”明宝清掩口笑了笑,道:“这两味点心是好久没吃了,先生觉得味道怎么样?。”
“姐姐若是喜欢,我就再做些给姐姐送过去。”岑贞善笑盈盈地望了袁先生一眼,似乎是同袁先生之间有什么明宝清所不知的秘密,“先生方才也觉好呢。”
袁先生并不是不善于交际,她只是不喜欢太复杂的周旋,所以她选择在务本书苑做先生,而不是担任更多的事务。
且她是个聪明人,这么会子功夫坐下来,哪里还会品不出这表姐妹之间的龃龉深得很,岑贞善的片面之词恐怕真是很片面,而明宝清话中虽有话,但都没有延伸出去的意思。
“是很好吃,
这豆沙酥卷我在别处从未尝过如此层层薄脆的口味,不知是怎么做的?”袁先生笑问。
岑贞善早有准备,不疾不徐地说:“面粉混了猪油制成油酥,再将油酥擀进面皮里,越擀越薄,薄得透光,再卷了豆沙馅下油锅炸,也就是了。”
袁先生听得仔细,却又摇了摇头,道:“寻常酥皮似乎都是这样做的,但你这酥卷格外薄脆,且你说越擀越薄,薄到这种程度,定然是要破裂的,我想定然还有法门,可是家传的不能说?”
“只是耐心些就好。”岑贞善笑道:“做起来是有些麻烦的,先生想吃的话同我讲一声,我做了送来就是。”
“看来是家传的手艺。”袁先生却是拈起帕子重又落回自己膝上,转首看明宝清,笑道:“不知明主事会不会?”
袁先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称呼明宝清明大娘子,口吻温和,是个很好相处的长辈。可她忽然称呼明宝清官职,虽然语气丝毫未变,但就分外有了一股尚书夫人的气势。
明宝清直觉不妙,望着袁先生平静而含笑的面孔下,总觉得她的情绪似乎有了一点不快的波动。
“面皮要加一点盐,同油脂一并和好之后要静置两刻。制油酥的时候,油脂也要略添一点薄粉,否则无法擀得那么薄。且这道点心天冷时比较好做,眼下这天气若不靠冰块降温的话,案板都是黏兮兮,很难做。”
明宝清把其中的关窍说了出来,岑贞善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但又立刻逼着自己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做一副惊诧欢喜的口吻道:“姐姐还真知道呢。”
袁先生看着她的笑脸,也笑了起来,眉宇间的神情里沁着一丝了然和鄙薄,她又瞧着明宝清一眼,慢悠悠地道:“是了,这就像是自己做过一回的讲法了。”
明宝清知道岑贞善是被袁先生识破了心思,但她眼下觉得自己也有麻烦了,顾不得幸灾乐祸的表情,索性和盘托出。
“先生知道我家四娘喜欢做点心,这豆沙酥卷她小时候在我外祖母院里尝过一回,后来她自己想做,怎么也做不出来。所以六舅母代我请教了嬷嬷,可即便知道了这些法门,四娘也试了多次,最后的炸出来的酥卷虽也好吃,但酥皮总归还是厚了一点,做不到那么薄如蝉翼。”
“毕竟是人家经年的手艺了,一朝一夕可学不会。”袁先生还是那样笑,看向岑贞善,见她面上笑容愈发僵硬,终于是施舍了一个台阶,“言语上虽指点了关窍,到底不如亲身教授来的透彻。”
岑贞善忙道:“是,是。”
袁先生再开口时,话里便有了送客的意思。
岑贞善、明宝清站起身,退了出去。
因为还要等明宝盈和岑贞善,所以两人立在庭院的阴凉处,岑家的仆妇站在院门处等她们。
岑贞善的呼吸声有点重,像是在忍哭,明宝清心里正烦,蹙了一下眉根本没理会。
只岑贞善受不了人家不理她,咬牙轻声道:“姐姐就这么恨我?”
明宝清睇了她一眼,道:“书苑里同袁先生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你真就以为自己离她只有这么近?陈尚书是一不小心坐上尚书之位的?他是蒙着眼睛聘了袁先生做夫人的?别以为天底下自己最聪明!连出了陈府再撒气的耐性也没有,你还是别嫁得太高,找个好拿捏的才是要紧!”
岑贞善紧紧绷着脸,恨道:“姐姐还真是清楚,瞧着我们一家在岑府也是不用待了。给六叔挪地方吧!”
“噢?妹妹有这觉悟倒好了。”明宝清说着大步离开,迎上从屋里出来的明宝盈和岑贞秀。
陈小娘子送了她们出来,与明宝盈说说笑笑好不开怀。
明宝清瞧了岑贞秀一眼,见她跟在明宝盈身侧,小心翼翼侧眸看着说笑的两人。
她的个子可比明宝锦高多了,可人瞧着却瑟缩了些,没那时候那么张扬了。
六舅母说她在家里玩闹,伤了一个庶弟,被岑石堂亲自打了十戒尺,且下手很重,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算好全,此后她就变得寡言了许多。
岑贞秀看着别人,没留心脚下,踏空台阶将要跌下去,被明宝盈一提领子站住。
明宝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首对陈小娘子道:“陈妹妹留步,回去想题吧,心里有这股钻研的劲儿别断了,断了也难再提起来。”
陈小娘子答应了一声,朝明宝清和岑贞善稍稍示意,回房去了。
“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岑贞善才挤出来的笑脸又消散了,快步上前斥责岑贞秀。
岑贞秀没说话,只跟着岑贞善往外去。
明宝盈瞧了瞧明宝清的面色,道:“姐姐,怎么了?”
明宝清轻道:“我不想让袁先生看笑话,也就没有揭破岑贞善那些惺惺作态的行径,就如将仆妇做的点心说成自己亲自下厨所得,我还觉得这种做派也常见,从前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所以也懒得拆穿,我做什么清高,做什么不屑为之的腔调。呵,因此惹得袁先生很不快。岑贞善还觉得是我害了她,真是她害了我才是。”
明宝盈想向袁先生告辞,得一个解释的机会,但袁先生说乏了不肯见。
“看来真是了,袁先生该是觉察了岑贞善的心思,又渐渐觉出她人品不端,瞧着姐姐也没有全然点破的意思,相当于助长岑贞善想要讨好袁先生的行径了,真叫她嫁进了陈家,倒时候再发现不妥当,阿姐成帮凶了。”
明宝盈坐在马背上,十分露骨地剖析着,听见明宝清叹气,她又道:“不过袁先生这埋怨也是没道理的,她不可能看不出的,岑贞善毕竟是阿姐的表妹,这样当面拆穿她,下她面子,看起来是够酣畅淋漓的,可阿姐成什么人了?”
“小小主事,弯腰进了尚书府,还想做君子吗?”明宝清反问明宝盈,“袁先生是好脾气,尚书府上下都没有目中无人的傲慢,可我在下位,身为工部的主事,就应当替尚书夫人考量。”
明宝盈心里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没有说出口,明宝清不需要她来点拨这些,她都懂。
月光驮着姐妹俩行了几步,就见前头一辆马车见拦在道上。明宝清没有要停的意思,只是打侧边过去了。
岑贞善一撩车帘只见马尾甩动,她呵道:“明宝清!”
那匹白马停了下来,进了几步又退了几步,像是马背上的两人有不同的指示。
最终马儿还是后踱到了岑家的马车旁,岑贞善的手紧紧抠着窗沿,泪水涟涟,道:“你为何出来的这样迟?是不是又去袁先生跟前嚼舌根了?我自问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自家遭难,我们岑家也受了侯府不少牵连!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只是没豁出去,用整付身家性命来养你们罢了!就叫你就这么恨我?你有什么道理啊!?”
“多哭哭,把脑子里的水多哭出去一些,想想我方才的话,真揭了你什么短吗?你自己太心虚!后头那豆沙酥卷的事,是袁先生瞧出了端倪,不想同你再虚与委蛇下去,故意戳破的。我又能奈何得了吗?”明宝清不耐烦撩了撩缰绳。
“你奈何不了?你好厉害的呀,在我面前那样神气,偏在那
关头无能为力了?”岑贞善不信,也是不肯信。
明宝清说不通她,道:“我劝你一句,还有体面的时候就收着体面,别让别人砸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你,你,”岑贞善气得发抖,颤声道:“你这贱人。”
岑贞秀在车里很惶然地听着她们争执,这一声‘贱人’过后,就是一声鞭穗甩动的响声。
明宝盈动作之快,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思索。
岑贞善倒进车里,不敢置信地捂着火辣辣的嘴唇。
明宝盈低头看了眼马鞭柄端上的密密的皮穗子,还真没想过用来抽人嘴巴子也会这么好用呢。
她神情淡定,像是什么都没做过,把伸手握向明宝清手里的缰绳,抖了一下,道:“驾。”
第176章 寂静时刻
岑贞善的事情, 明宝清和明宝盈一忙起来就抛之脑后了。
只有明宝锦在制物课上还能瞧见她们姐妹,但明宝锦也是忙忙碌碌的,并没有什么功夫搭理她们。
岑贞善有时候挑一些话来说, 明宝锦不接就是了。
她不喜欢翻来覆去讲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 弯弯绕绕像是在打官司, 无聊极了。
而且时间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日子过得那样快,转眼间夏就将尽了。
明宝盈与文无尽一道是要参加秋试的,她一直在见缝插针地看书, 只是兼顾两边, 多少有些耗费心力,再怎么精心饮食也是收效甚微。
她瘦得愈发像一条柳,但却很韧, 风越吹越有劲。
明宝盈站在官署檐角下想心思时仰着头, 不知是在看天看云还是看风, 神色有些空灵, 听到一声‘姐姐’时才回神,笑道:“咦,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户部?”
殷初旭没有上台阶, 只走到阶旁抬头看明宝盈, 笑得眼睛都弯弯。
“去户部司的衣粮案议一点私事。”
明宝盈不解地含笑蹙了一下眉,殷初旭踮起脚, 还掩着口,像是预备着说一个秘密。
“鬼鬼祟祟。”明宝盈虽这样说, 还是半蹲了下来, 倾身去听他说话,“怎么冒出这个念头来?难怪夏日里薇娘反而给我送了一坛子豆豉呢, 还说办了个制豆豉的作坊,原是你的打算?”
殷初旭笑道:“姐姐给我做的豆豉,我一向吃得爱惜,夏日炎热不思饮食,所以就带了些到官署里佐餐。林学士也来尝了尝,说味道很好,要是能多做些,替了官员份例里的一部分醯酱就好了。这事儿我交给妹妹去做,她办得不错。林学士见我卖力,就给我引了个人,就是户部司的郎中。”
明宝盈想了一想,道:“虽说官员经商一事司空见惯,也可以说是积重难返,但我觉得圣人近年来的政令一向偏重食禄之人不得与下人争利,你想办这件事,银钱利禄恐怕占了小头。一则是塑薇娘的心气,二则是与你父亲较劲,我只是觉得找个官坊议一议,挂个名头在户部受些约束也好。”
“一应都听姐姐的,我会去办。”殷初旭望着明宝盈轻声诉道:“我还想着,这豆豉哪一日能正大光明纳入军粮里,姨母若时时刻刻能吃到,就像我母亲还在她们身边。”
明宝盈见他如此说,不禁软了神色,道:“一步步来吧。”
“姐姐今日是早值,等会我送姐姐回家吧?”殷初旭道。
见明宝盈摇头,他又道:“那是与孟郎中同路吗?”
明宝盈又摇头,殷初旭便又笑了起来,道:“那一定是跟大姐姐一道回去了。”
明宝盈还是摇头,殷初旭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还会有他预计不到的答案,原本笑弯的眼睛变平了,睁圆了,缓缓眨了两下,又笑起来,明宝盈将他的这个表情看在眼里,觉得挺有趣。
“小妹来接我。”她干脆地说。
“真好。”殷初旭轻声说:“家里都是家人。”
“改日带薇娘来家里吃饭,也松泛松泛,”明宝盈伸手拍拍他的臂膀,道:“回了家成日勾心斗角也累,幸好翰林院同别处衙门相较还算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