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娘子慎言,某还是那句话,明娘子要知道这个做什么?你眼下连自己都顾不好。”
严观这话有些令人发恼,但明宝清并不生气,只苦笑了一下道:“就当我是好事之徒吧。”
见他皱个眉头还是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明宝清有些不解,“这有何不能说的,我问游老丈也会知道,只是不想撩他们伤心。”
听得这一句,严观眉心锁得更紧,别开脸吐出两个字,“邵家。”
明宝清一怔,道:“邵家在青槐乡上有庄子?何人的庄子?”
“邵家又没分家,是谁的庄子有区别吗?”严观见她急急追问,哼笑一声,道:“哦对,明娘子与邵家关系亲厚,是觉得人家不会做出这样强买的事情?”
明宝清微有些困惑地看他,道:“我与邵二娘子相交,只敢说信得过邵二娘子为人,却不敢打包票说邵家门风有多么敦厚清正。”
严观没有再说话,因脑袋还疼得很,翻身上马的动作少了些流畅。
明宝清心里沉甸甸的,也不再追问关于‘陶片’用词,她承认严观说得对,她眼下连自己都顾不好,还刨根究底做什么?
她转身往院里去,看着摇摇晃晃破落的篱笆院墙,又望向矮矮石墙,不禁蹙眉,心道,‘还是得修缮一番,若不好改动,也要做几个机关来保全妹妹们,别动不动什么人都能进来。’
严观纵马慢跑了一段路,拽了拽缰绳转首望去,只见竹影婆娑如梦。
第019章 竹屑小雨
这天夜里,明宝锦总听见沙沙声,像很小的一场雨。
她模糊感觉到蓝盼晓披上衣衫出去瞧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沙沙又持续了很久,直到周家的鸡叫了,才算停了。
明宝锦起床的时候,外头地是干的,她摸摸草芽叶片,也是干的,昨夜并没有一场雨,有的只是堆做一拢的尖尖竹片。
明宝清昨日同明宝盈去山边拖了一根野竹回来,说要修缮篱笆墙。
她们拖回来的时候天就黑了,在院里弄了好几个时辰才拆分成长长短短的竹节,填补进篱笆院墙的破败处。
“内院的这道墙太矮,要再垒高一些才好。”明宝清很不满意地看着那堵矮矮院墙,又道:“眼下莫说糯米浆,就是石灰也不好分出几个钱去买,自己煅烧炼化又无窑。”
“大娘子怎么说到烧石灰上头去了,你这脑瓜瓜也是奇怪。”老苗姨有些累了,打着呵欠说:“那就晒泥块吧,用黏泥垒墙头,凑合先用一阵。要是觉得不结实,熬一锅黄麻、苎麻之类的浆子倒进去,就算不比糯米浆子,那也能牢固不少。”
明宝清是头回真正端详老苗姨,她托着脸仔仔细细地看,眸子睁得大大,难得有些孩子气,“您怎么什么都会呀。”
“那可不是?以前那宅院里是你们的地头,可这乡野地,是到了我的地头啦!”老苗姨踏了踏地,赤着一双粗糙而宽大的足。
不知道为什么,长姐和庶祖母昨夜的这番对话令明宝锦觉得莫名安心。
明宝锦
站在晨光里四下瞧了一圈,老苗姨在前院苗圃拔杂草,明宝珊卧在席上歇息,明宝盈坐在廊下用尾指上的长甲替蓝盼晓劈丝,朱姨在用小钵煎药,蓝盼晓在厨房里做黍米粥,她脚边有神奇而稚嫩的啾啾声。
明宝锦垂下眼,不可思议地瞧着灶洞边暖着的一缸子小鸡崽,它们的绒羽已经蓬开来了,鸡喙一点嫩黄,可爱极了。
蓝盼晓说小鸡骨头还嫩,不能太攥在手里摸来摸去,明宝锦乖乖趴着缸边看了一会,问:“大姐姐还没醒吗?”
黍米是她们昨日自城中买回来的,明宝珊的药钱一付出去,蓝盼晓觉得手头那几个钱都要滑溜得握不住,黍米要比稻米便宜些,熬粥也糯,改吃黍米,能多吃几顿。
“那夜惊心,你大姐姐落下点心病,夜里躺下心头就突突跳,干脆起来削竹片,等咱们都醒了,她就好睡了。”
蓝盼晓留了一碗黍米粥温在锅里,把剩下那些端到堂屋里去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和手脚都很轻,怕扰了明宝清。
朱姨自顾自在厨房里剁腊肉,她剁得很细很细,在锅里一熬,所有的肥油都出来了,煸出来的肉渣咸香,再用肥油煎一颗蛋,因明宝珊病中口淡,所以朱姨下了多多的盐,这样明宝珊随粥才能吃得香。
朱姨连着药一起端过去的时候,药气都压不住那股子油肉蛋香。
明宝锦忍不住盯着看,低头看看自己的黍米粥,总觉得寡淡无味剌嗓子。
不过明宝珊是病人,就是年岁最小的明宝锦也觉得应该给她吃好的。
夜里那一剂药下去,明宝珊的烧已经退了,只是身上还有些发软,朱姨说她是虚透了,被亏待狠了。
“我儿是享福的命,这乡野地方克你!”她说得言之凿凿,明宝珊也信这番说辞,更是掩鼻啜泣,道:“那照阿姨这样说来,我岂不是要折在这了。”
“你啊你,”朱姨真叫一个恨铁不成钢,“我这话的意思是叫你立起来,过咱们自己的好日子去,你倒觉得自己要死了!”
明宝珊被朱姨一勺一勺喂得嘴里没空,好不容易吃完了,她问道:“那依着阿姨的安排,要怎么办才好?您有法子了吗?
“哪个法子不是人想出来的?只是我得寻个由头进城打探消息,困在这里可没什么好主意。你最要紧是要多吃点好的,把这脸上的肉都补回来,瘦巴巴恹嗒嗒的,人家六郎就算还对你有情,也要削薄三分!”
被朱姨这话一骇,明宝珊忙抚了抚面,道:“可家里就这么些吃的,我今儿也不烧了,这样连荤带蛋的餐食,母亲能容我吃几顿?”
“那你的病就没好!老实过头就是蠢了,把你同三娘争的劲都给我拿出来!”朱姨皱眉道。
直到明宝盈推门进来给林姨送黍米粥,朱姨同明宝珊才住了口,警惕地看着她走进书房的背影。
林姨还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老苗姨神神叨叨地说她的魂有一半跟着明真瑶去了,留在这的不过是个躯壳,所以容易吸引脏东西,她咬明宝珊那一口的时候,多半不是她的真心。
老苗姨的说法神神鬼鬼的,但明宝盈觉得某些程度上是对的,因为在林姨心中,明真瑶永远比她重要。
明宝盈喂林姨吃好了粥,帮蓝盼晓分好了丝,收拾好了灶台,没瞧见明宝锦和老苗姨,就往外院去,果然见她们蹲在苗圃里,正用一片破瓦做小铲,戳出一个个植着幼苗的方寸土块来。
明宝锦做得很认真,生怕伤到了根。
明宝盈挽起袖子,接过她们递过来的苗块,小心翼翼码进篓子里。
老苗姨看了她一眼,又抬头感受着落在面颊上的温热日光,道:“等到五月端午,在日头正中的时候设一个香坛,由你念上三回拘魂令,说不准就能把你阿姨失掉的魂魄叫回来。”
明宝珊想信又不敢信,半晌只问:“为什么要等到端午?”
老苗姨一眯眼,忽得逼近明宝盈,阴恻恻道:“端午阳气最旺盛的时候,若在别的时候招魂,你就不怕招来游魂厉鬼!?”
见俩小丫头都被她吓着了,老苗姨又‘嚯嚯’笑了起来。
三人抬着一篓苗去田里栽种,远远看去,席草田又丰茂了一些。
她们先种下去的这一波都是瓜苗,但又分了冬瓜、南瓜和打瓜。
老苗姨还空了一小块地,留着种甜瓜,甜瓜发苗要晚上十天半个月的,等地再热一点才行。
“香瓜怕冷吗?”明宝锦拍拍苗根边上的一圈土,抬起她透着汗的鼻头,问。
“对啊。”老苗姨说着,把掌心托着的另一种叶似鸡心的豆苗递给明宝锦看,“像菜豆就不一样了,菜豆怕热,所以只能在春日种,赶在盛暑之前结一架的豆条,然后早秋再种一波,赶在霜前囤了做冬菜。”
老小蹲在一处,专心培土植苗,明宝盈则拄着铲子立在田埂上,目光寸步不让地回应着卫大嫂子的窥视。
卫家和蓝家的田地挨得很近,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文先生会把赁给他家种的原因之一,便利。
另外一个原因自然是卫家儿郎多,壮劳力多,耕得开。
最终,卫大嫂子往地上狠啐了一口,以示自己是多么的不好惹,以及得罪她的事还没过去等等意思。
明宝盈眼看着她端着大碗给卫大郎送水喝,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不中听的,叫他推搡了一把,差点没摔到地里去。
‘这卫大郎的脾性也真不好呢。’
未免卫大嫂觉得自己丢丑,心里的梁子更过不去,所以明宝盈下意识垂下眼,看向正说话老小。
“可惜没有波斯菜的种子呢,波斯菜冬日也有新鲜的,它是不是不怕冷?”
老苗姨好些年前在明府也吃过波斯菜,只后来年岁越大越受轻慢,份例叫院里下人啃噬光了也无力管束。
“还波斯菜呢,有些菜种你想都不要想,外头的菘菜再怎么辛苦施肥也不会比府里的白菘好吃,什么叫贵人,贵人就是人上人!怎么才叫人上人?就吃下人吃不到的,喝下人喝不着的!”
即便是王府,冬日里能运进来的鲜蔬也少,除了波斯菜以外,老苗姨还曾在门缝里窥见板车上有一种生得很奇特的菜,叶片层层包裹如球,紧脆白绿如翡,不过她只得惊鸿一瞥,没吃过也再没见过。
明宝锦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那是什么菜,倒是明宝盈想起来了,道:“那是茴子白吧,吃时是切开的,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听说是大食国带来的种子,外头绝没有种的,我也是在大姐姐房里才吃到的,那种菜很好吃,甘甜脆口,只是略有一点点黄芥子的气味,我那时听婵娘说,是林三郎送来的。”
她替明宝清觉得可惜,婚期明明都很近了,若是婚期早一点,或者女帝慢一点,明宝清如今就能在福窝里了。
明宝锦也替明宝清伤感了一瞬,又很快琢磨起茴子白来,道:“是脆口的,又甜又有黄芥子的气味,唔,那做腌菜也一定很好吃。咱们要不要种一些黄芥菜呀。”
“黄芥菜好长,费不着这好田,在院后头的坡地上种一点就行了,芥菜子还能榨油呢。”
老苗姨也考虑着,她们俩的表情认真得堪比朝臣商议家国大事。
明宝盈哑然失笑,觑了眼已经回家去的卫大嫂,目光却正好跟个扛着锄头而来的卫小郎一撞。
对方一怔又一笑,那样子,彷佛昨日一切不快都已经随风飘散了。
明宝盈被他看得不太舒服,转而问老苗姨,“咱们辛辛苦苦种在这,会不会叫卫家夜里给偷摸弄坏了?”
“这可不好说,这样事儿从来也不少见,儿郎养得多了,走道都要横着。”
老苗姨也一抬眼,瞧见那卫小郎干活时总往这边瞥,一副心思散漫的样子,又见他抻胳膊撩头发,跟只跳上瓦房抖尾羽的公鸡一样风骚。
“咱们回去吧,茄子、莴苣和芹菜的苗还没挪过来呢。”老苗姨说。
明宝锦蹦起来,同明宝盈一人搭了一只手,把老苗姨扶了起来。
第020章 讨债
老幼三人在田头忙了一个上午回来时,明宝清的觉也补够了,在蓝盼晓‘咚咚呲呲’的捶碾声中,端庄地在桌前用了一碗剌喉咙的黍米粥。
蓝盼晓刚拿
黍米同隔壁的钟娘子换了些粟米回来,正用粟米磨小鸡食。
钟娘子极热情,教她头一日先不急着喂粮,只消喂些温凉水就可以了。
小鸡大一些的时候,可以容它们自己去觅食,天天吃粮的是大户人家的鸡,不是她们的鸡。
钟娘子说,鸡食磨之前最好是浸煮一下,但不必煮熟,堪堪断生就行。
周大郎在边上笑话她做事太细,养只鸡跟做学问似的,夫妻俩因为这又是一顿拌嘴,弄得蓝盼晓不好意思极了。
明宝清用了粥也没有闲着,继续去削那些竹片。
其实她在家中也会折腾着做些小玩意,譬如在她的院子廊下,春日里会挂上很多如葱管般颤动轻盈的竹风铃,再比如,王府湖心亭挂着的那些只消微风一晃,就能旋如胡女奔腾舞的彩绸帘。
明宝清甚至有工匠专门打造的一套工具,金柄锯、银柄刀、玉柄搓,这些工具精致的外表比其本身的用处更惹眼一点。
那时,割锯时的小小吃力只不过是乐趣,她的手上从没有因为这种闲暇小事而落下过薄茧。
可不过是短短一晚,明宝清的指尖就被竹刺扎了无数次,掌心的肌肤破开浅口又愈合,指根抓握处甚至有了硬皮。
谁叫她把恐惧放在地上磨蹭,放在刀上剐削,可非要这样,心底的惶惑才能消解一点。
也许等到这些竹子化作刀片,在篱笆墙上竖起尖尖的棘刺时,明宝清才能重新在夜晚安睡。
明宝锦跑进来喝凉水,蹲在明宝清边上嗅竹屑的清香。
“小青鸟家后院里有一堆做柴的藤条,上头还有很硬很硬的刺,可以拿来捆缚。小青鸟说是他翁翁种来治风湿的,叫铁菱角,不过收药的人叫什么菝葜的。”明宝锦道:“大姐姐把竹刺加在篱笆墙上,先用铁菱角捆一捆,一圈圈绕上去就更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