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叹了一句。
孟老夫人这一回直接给了明宝盈一串铜子,数一数笼统有五十个子。
“老夫人。”明宝盈不明白这意思,困惑地望着孟老夫人。
“这些都是预付的,你我知道就行了,年岁大了,身边不好搁太多的钱。”
孟老夫人这话叫蓝盼晓品出一点心酸来,她搀扶孟老夫人起身,谨慎小心,尽量不逾矩地问:“孟参军孝顺,有田产也有俸禄,何不买个人在身边伺候?”
“我房里有个粗使的笨丫头。”孟老夫人自嘲一笑,“人老不中用了,再多人伺候,更要叫人厌烦喽。”
乡里的老妇人身边能有奴仆伺候已经是难得了,但孟老夫人没有儿女在身边,又是另说。
“我送您回去。”明宝盈说。
孟老夫人本想拒绝,但可能是有些累了,最终还是默许了。
明宝盈送先头那封信去的时候,在孟家院门口就被孟老夫人的侄孙女拦下了,她抽了信就扭脸走了,很自然地拆了信,只她将信纸扬在手里,明宝盈隐约听她喊了几声‘阿兄’。
明宝盈这回进了孟家外门,才晓得里头分了两个套院。
孟老夫人住在东院,越进去就越冷清,桃符上画着的神荼与郁垒起码有个三两年头了,颜色都褪尽了。
明宝珊瞧见有个矮墩墩的圆脸丫头正在院中奋力洗衣,孟老夫人无奈斥道:“轻点,这都扯破几件衫了?破了你又不会补!买你回来真是作孽!”
孟老夫人说话是不怎么好听的,但那丫头笑得喜人,将手上的蓝衫搓得几乎发白。
明宝盈回去的时候,站在乡道上望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等明宝清。
可乡道上只有耕牛和农人,明宝盈叹了口气,揣着一颗忧心回了家。
朱姨和明宝珊走了所留下的空洞还比不得明宝清一人大,长姐和继母才是这个家真正的支撑。
开元观的早课在寅时就开始了,明宝清虽睁开了眼,可并没有清醒,直到女冠们齐声诵念的禳灾度厄经如流水般涤荡过她的神思,她的躯壳。
她屋里还住着不少人,夜半有老妪猛然剧咳,亦有着孝服的女娘由轻声啜泣转为痛哭。
老妪是个孤家寡人,冬夜病倒在开元观前,被道中女冠收留。
她在道观里还做些杂事,明宝清昨夜来时,就是她张罗着铺床铺被。
老妪天未亮就出去了,然后院中响起竹帚扫过砖地的淅淅索索声,与早课的念经声奏在一起,叫人心头无怨。
那孝服女是因兄长客死在长安,所以跟着祖父前来收尸治丧,结果祖父半道病死,只留她一人。
明宝清在她的哭声中醒了好几次,一点厌烦也没有,反而有些自责,因为她的不幸让明宝清觉得自己好像还不算十分的倒霉。
“小娘子,斋堂里有饭食,你可以去用。”老妪是用过之后才回来的,手里还端了一碗素油馎饦,是给那位孝服女的。
“多谢您。”明宝清轻手轻脚地出门去,站在廊下有些懊恼地自语了一句,“从前怎么都没给这里添过香火钱?”
开元观是个藏在民居里的小观,明宝清之前从未踏足过。
她去的都是一些香火鼎盛的庙宇道观,又或是某些据说求子嗣、姻缘、前程格外灵验的仙馆洞府,带着满满的贪欲去神灵面前,奉上俗世的金钱以求心愿得偿。
但开元观不要她什么,反而送了她一夜床榻,一碗薄薄面片,还点了两滴清油,添了一把煮至软塌的野菜。
馎饦的味道其实并不好,太寡素了,但明宝清吃得干干净净。
在水缸边荡碗的时候,有位老道长也在洗她的筷子,笑问:“可有去处?”
“有的。”明宝清被她澄明纯净的笑容感染,明明满腹心事愁绪,却也微微笑起来。
原来能有去处,也是人世间难得之事了。
人已经在长安城里了,想去岑府,或是去找邵二娘子都是很简单的事。
但明宝清没有这么做,如果六舅舅已经分府别住的话,她可能还会去探望他。
只眼下,明宝清从菜市口的布告板前移开目光,转身垂眸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灰褐布衣。
她虽反复告诫自己多次,无需因外物而羞耻,但只要是穿着这样的衣裳登门,谁都会觉得她是来乞求怜悯的。
明宝盈往街市中走去,听着耳边喧闹,抬眼望向铺子里那架斜摆着的铜镜。
作为脂粉铺子里的铜镜自然是隔三差五就要磨一遍的,即便搁了一丈远,她还是能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容颜憔悴并不叫明宝清意外,只是那双眼,她没见过自己这样迷茫。
长街上车马行走霸道,更别提那是一辆四驾的马车,琉璃移窗如粼粼水波。
明宝清被车轮声唤回神,不用去看那马车上的徽纹都知道是勋贵所有,马车里坐着人不是公主就是侯爵。
她有些狼狈地转入巷中,疾走躲避,哪里会晓得被车中人看了个分明。
这琉璃窗子外头见不到里头,里头却能看见外头。
“那小娘子的眼睛同岑嫣柔简直是一模一样。”这把声音不疾不徐的,带着一丝兴味。
坐在下首的女官即刻望去,虽只瞧见明宝清转开的侧脸和背影,但这女郎生得清丽入骨,绝非凡品,若曾见过,绝不会忘。
她思忖道:“似是岑娘子的长女。”
“竟没有离开长安吗?”说话这人微阖着眼,浓睫垂掩,眼尾纤纤细纹,遮不住眉目的凛冽与华丽。
“岑石堂有意安排她们离开的,但她不愿。如今还留在长安县,带着一帮姊妹住在她继母蓝氏郊外旧宅之中。”女官显然留意过明宝清的去向。
那人似没了再了解的兴趣,只倚在软枕上假寐,如墨缎华美的长发拢着她,额间珊瑚花钿垂悬如血滴,似一只能洞察天机万物的眼。
直到从走出了巷道的另一头,明宝清的心神才定了下来,她有些困惑地顺着巷道望出去,觉得自己未免太慌乱了些。
巷道的另一头也就是脂粉铺子的后院,这院被用做作坊,门开半扇,露出几个正煮花捣浆的身影,花香之中还有猪羊胰子的一点腻味。
明宝清饶有兴致的瞧了一会,沿路朝前走去。
街市后边的小路被高高坊墙藩篱截得很窄,如果明宝清还是那个坐车的贵女,她绝不会走到这里。
一间铺两扇门,前后大有不同,后头除了设作坊之外,也有用做库房的。再者就是很多店家是拖家带口住在铺子里的,前头卖货,后头生活。
日头渐渐热了,敞着后门纳凉的人家不算少。
明宝清提裙避过栓养在后门的白犬,又抬头瞧了瞧栽在墙头的绿葱。
门框似画布,她每走过一户,皆是不同的人与情景。
明宝清时不时见到几张熟悉但又叫不上名字的面孔,看着他们对家人笑骂嗔怒,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不仅仅是卖果子的沈二郎,卖幙头的苏妪,卖饮子的李九娘,而是一个个更为鲜活的人。
明宝清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很傲慢,但过着那样被人高高供养起来日子,即便
只是平视四周,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一种目下无尘的做派。
因明府中养了绣娘,明宝清其实很少踏足衣肆、彩帛行、绢布铺之类的地方,更多时候是由掌柜的挑了上等好货送到府上让她们挑选。
明宝清已经走进了岔路,这间衣肆离了长街,卖的也不是贵价成衣,悬在院中随风起舞的件件裙衫也不过只是寻常绢绸料子。
今日晴好天明,所以裁案和绣架都摆在院中。
绣娘和裁缝说说笑笑间挥针飞丝,明宝清站在门外瞧了很久,久到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的妇人生了疑,走过来倚着门问:“小娘子,瞧什么呢?”
明宝清赶忙行礼,道:“瞧您院里的绣架呢,我也想给我母亲做一架。”
“那你看清楚了吗?要不就进来瞧吧。”妇人一下就卸了警惕,明宝清浅笑着摇摇头,道:“多谢您,已经瞧明白了。”
她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琢磨怎么做绣架,绣架对于闺阁女子来说都不算陌生,不过是一张矮桌的框子,绷着绣布。
但明宝清想起那些绣娘时不时抬首转动脖子的样子,说话时还不断地抻背揉后颈,意识到那样矮矮的绣架其实很累人。
‘那么,依着母亲的身量,做高一点?让她可以不用佝着背?’
‘但是刺针时势必要倾身,直着脊背可不好绣。那把框子的连着架腿的轴做成活的?可以竖起来也可以放平?’
‘可这样的话,轴部需用铁制轴承,如用榆木,要做得很细致,且难长久。’
明宝清想得专注,偶尔回神辨一辨路。
‘其实母亲的绣技不比绣娘精湛,亏得她绣出的竹纹很有灵气,才博得买主青眼。母亲应该抓住这点,多加钻研花样为好。既只是帕子,那无需大绣架,我只消做一个可手持的圆弧绣架,如扇面那般,再做一个可以摆在案几上的,如书房中看书看卷轴时用的插架一般。’
思绪越简单的时候可能就越对,明宝清想得起兴,也不觉累。
‘卷轴,对啊,卷轴,母亲提过单买白帕价贵,还是直接缝在白缎,然后裁剪锁边熨烫即可,如此一来本钱更低,利更多。绢缎泄开如卷轴,看卷轴的插架可以边看边收拢,绢缎可以,只需两侧支架向后弧弯,弧弯上下端分别钻洞孔,横插滚棍即可。啊,我果然还是聪明的。’
在家门口的明宝锦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明宝清撞在树上,她还是第一次见明宝清这么犯傻。
跑过去的明宝锦还未说上一句话,就见明宝清递给自己一个拇指点大的纸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一颗有点混沌的白色石块。
“大姐姐你没事吧,这是什么?石头呀?”明宝锦抬头看着又去捂额头的明宝清。
“不就是冰透霜糖么,是开元观的道长给我的。”明宝清放下手,额上还是红了一大块,“咱们素日里吃的那些都是上品,称作‘紫云’或‘琥珀’的,一颗贵出几十倍去。可甜是一样的,就够了。”
明宝锦小心翼翼把糖裹好,道:“咱们煮糖水喝吧。”
明宝清却把糖剥开塞进她嘴里,竖指抵唇笑道:“这个只给你。”
她轻轻一声‘嘘’,好像吹响了明宝锦心里的某个洞,原本只会发出黑沉沉的呜咽声,可如今却似埙声般柔而清脆。
明宝清进家门拿了斧头就径直去山上砍木头了,竹子太窄不够用。
蓝盼晓正在后头喂小鸡,听见响动后,目光抓着明宝清的裙角追出来。
“元娘!”
明宝清已经站在坡上,她回过头来瞧着蓝盼晓,很快垂下眼,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母亲,我找到二娘了,但我没去质问她,我想算了,让她走吧。”
蓝盼晓默了一会,摇摇头只问:“你拿着斧子作甚去?家里还有柴呢。”
“我砍木头给您做绣架。”明宝清扬了一下手里的斧头。
“还砍树呢?你走了那么久,不累啊。”蓝盼晓朝她招招手,道:“下来,我烧点水给你浸浸脚。”
“我和三娘已经琢磨出砍树的门道了,不似从前那样傻砍了。”明宝清虽这样说,还是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蓝盼晓一把牵住她,拂开她面上碎发,摸了一下她额上的红肿。
“唔。”明宝清躲了一躲,“想事情想入神了,就撞树上了。”
蓝盼晓有些心疼,但实在难得看明宝清冒傻气,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也会犯傻?”
朱姨和明宝珊离开之后,屋里显得没那么拥挤了,明宝锦只用了三两日功夫就适应了她们留下的空洞。
其他人也许没有那样快,但也不会很久。
等到野蔷薇绕着篱笆越爬越高的时候,等带锯齿的叶片和布满尖刺的藤条将这个小院层层叠叠围绕起来的时候,等绿障之上还开满了深浅不一的红粉花朵时,众人就能平心静气地谈论起朱姨和明宝珊了,就好像她俩只是挥挥手,然后走上了另一条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