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庙会
金银花的花期和野蔷薇是重叠的, 等后院的梨花开始坠落的时候,就是它们渐次盛放的时候。
青槐乡的孩子们都去摘金银花去了,等晒干了之后, 会有药铺的人统一来收。
所以明宝锦这几日也非常非常忙, 早起揣上一个蒸饼就出门了, 直到午后才背着一篓子金银花回来。
蓝盼晓将这些花都晾晒起来, 墙头檐下,满院子沁人心脾的香气。
相比起金银花这个名字,明宝清更熟悉另一个——忍冬。
忍冬的花期很长, 足有六个月, 正因如此,佛教装饰中常用的忍冬纹样,取‘凛冬不凋’之意。
明宝清就有好几件忍冬纹样的襦裙, 常在去寺庙进香时穿着。
因忍冬的花瓣花蕊如垂叶细长蜷曲, 所以忍冬纹又叫卷草纹。
“我瞧着可以用碧色绣卷叶, 蕊金勾其中。”明宝清用炭枝在竹片上勾勒几笔, 转递给蓝盼晓看。
“花蕊还是简化一些,”明宝盈的下巴正搁在明宝清肩头,探指在她眼前虚画出几轮金弧来, “这样好不好?”
明宝清伸手抓住这个虚幻纹饰, 将其倒悬了过来,道:“不妨这样倒过来, 虽不似忍冬垂挂,更有莲手拢合之感。咱们这一批花样, 毕竟是赶着端午庙会去试卖的, 不必太华丽轻浮了,还是素净持重一些为好, 主要是卖给那些上了些年岁的妇人。母亲,您觉得怎么样?”
蓝盼晓苦做学生,忙着在眼前的玲珑小绣架上飞丝勾线,片刻后将半边金蕊佛手勾了出来,轻轻抓起小绣架,转过去给倚在一处的姐俩瞧。
“可是你们描的那样?”
“正是!母亲实在蕙质兰心!”
蓝盼晓笑道:“花样好,换了谁都绣的出来,更别提还有这样趁手的绣架了。”
明宝清给蓝盼晓做了手持、桌立两个绣架之后,还给明宝盈做了一个很小的书箱,手拎即走,大小恰能放得下笔墨纸砚,顶盖做桌,尺寸覆一张信纸有余。
钟娘子每见一次,啧啧称奇,“你家大娘子真是厉害,没见过女儿家做木匠,还做泥瓦匠的,能做箱子,还能砌墙!”
“元娘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蓝盼晓笑着回头看明宝清,她今日难得露出些松快的神色,正与明宝锦一道在别处摊头上闲逛。
这庙会在十里乡上,因十里乡上观音庙而生,草市也好,庙会也罢,不过是人多人少的区别。
今日端午,观音庙会分发福粽,正午时分还会在寺庙门口分撒甘霖,所以除了老苗姨守家之外,其余人都来了,林姨是重中之重,一早就被明宝盈安置在庙前的阶上坐下,盼望着宝瓶甘霖的浸沐。
这座观音庙明宝清少时曾来过,但那时她坐在轿中,被僧尼直接引到宝殿内,没怎么留意过外头的热闹,所以今日的一切于
她而言还很新鲜。
钟娘子是这庙会上摆摊的常客,天气渐热,好些人专来寻她买凉席蒲扇。
蓝盼晓到底有些腼腆,只等人家在钟娘子摊头做下了买卖,才掀开覆在桶上的白巾帕,盛一杯金银花饮子递过去,说是解口干,不要钱的。
主顾道谢,眼睛自然要看过来,虽不是各个都会买帕子,但这十中总有三四人肯掏铜子的。
旁人见有不要钱的饮子,凑到跟前来,也簇得钟娘子摊头热闹。
“在观音庙门口,这忍冬纹样的手帕还真是好卖得很,哪怕只绣了一角,也雅致呢。你瞧那些阿姐拈在手里擦汗,翘着指,多好看?”
钟娘子歪过身子来瞧,蓝盼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刻拣起那条给她。
“今日多蹭了你的光,要谢谢你呢。”蓝盼晓说得客套话,口吻却是亲热的,伸手捏一捏钟娘子的膀子。
钟娘子‘咯咯’笑起来,抬手拣了一柄细编的团扇递过来,道:“我还蹭了饮子呢,咱俩早就平账了,这扇子的花样最复杂,也抵得过你的帕子。”
蓝盼晓还要再拒绝,钟娘子故作不快,道:“你瞧得出,我在咱们那也少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旁人只瞧我家中有门手艺,能挣几个钱的,平日里来往总想着要占点什么便宜,唉,他们是瞧不见我家里养着的那几个长工,把药当饭吃的阿家,还有一个日日回来打秋风的大姑子,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偏你不一样,虽拖着一家子女娘,但样样都是清清楚楚的,咱们这样就好得很。”
钟娘子生得一张显小的圆圆脸,平日里言行举止都有些孩子气,可做了人家的媳妇,哪里还能跟真孩子一样,日子里处处是烦忧,总是磕磕绊绊过。
两人正说着,人群忽然紧促起来,“发福粽啦!”
钟娘子反应极快,一手薅着裙子,抛下摊子就跑去了。
蓝盼晓站在摊头踮脚张望,想瞧瞧女儿们在哪,脖子都抻长了也看不见,只好作罢。
过了好一会子,人群才渐渐松散开来,想进香的进庙去,想消磨辰光的就闲逛去。
明宝盈挽着林姨回来,俩人满脸亮晶晶的水滴,那个小小红绿福粽就悬在林姨腰间。
明宝清和明宝盈也只拿到一个,明宝清正想给明宝锦挂上,就见钟娘子哭着回来了。
她不是没拿到,而是拿到手的被一个老妪抢去了。
观音庙虽是什么都能求的,但其中最灵验的是求子。
钟娘子嫁到周家三年了,至今还没有喜信,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不忘进香,可谓十分虔诚。
“钟娘子,这个给你。”明宝锦在母亲姐姐们的示意下递出自己的福粽,钟娘子抹了抹眼泪,有些不好意思要。
“钟娘子你拿着吧,我们发缝里的雄黄朱砂还是你给涂的呢。”明宝清指了指明宝锦发缝中的一抹金橘色。
众人展开的笑容被一声故作惊讶的呼唤打断了,“明大娘子!?”
明宝清几乎是一下就没了笑脸,钟娘子眨着眼,好奇地望向那抬小轿。
“真的是你啊!”轿窗里的女娘笑得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惊喜而得意,“嬷嬷说那个跳起来抢福粽的女娘是你,我还不信呢,没想到真是你。”
明宝清并没有如她说的这样上蹿下跳,只是明宝锦手短,她帮着伸手接了一把。
她定一定心神,转过身去,道:“崔四娘子,许久未见了。”
崔玉娇扫视着明宝清,口中不停发出一些好似是感慨惋惜的气声,只她的眸子始终含着笑意,唇角也费劲地压着。
“你如今住在哪里?”
明宝清很不想说,只道:“青槐乡。”
“邵二娘和林三郎知道你住在那吗?”前者显然只是后者的遮掩。
“我不曾告诉他们,崔娘子有意转告?”明宝清瞧着她,果见崔玉娇目光一收,为难道:“林三郎回京了吗?我总不好专程去信告知吧。”
“林三郎有无回京,我不知。”
明宝清说得冷淡,不比崔玉娇急急追问的情态,“他没给你去信吗?”
“没有。”
听到明宝清这样说,崔玉娇松了口气,伸手晃着一个小福粽逗引明宝锦,“小妹给你吧,主持给了我许多呢。”
明宝锦摇摇头,退到明宝清身后去。
崔玉娇又好奇看着蓝盼晓在卖的那些帕子,笑道:“明夫人也在。”
“是,崔四娘子。”蓝盼晓说着,见崔玉娇示意婢女上前拿摊上帕子展给自己看。
“我都要了,明夫人,算算多少银子?”崔玉娇瞥了一眼,勾唇笑道。
“小娘子想买的话,一块就够了。”蓝盼晓说。
“今儿也算个节,我拿回家去分给下人,也算节礼了。”崔玉娇示意婢女给钱。
明宝清一个眼神,蓝盼晓就按住了帕子,只听她道:“笼统就五块帕子了,崔四娘子院里总有十数个婢子,可是不够,算了吧。若要赏人,上那边去买几个彩丝络子也是好的。”
崔四娘子瞧着明宝清,片刻后,她眼底唇角的笑都袒露了出来,轻蔑又嘲弄,道:“哎呀明姐姐,你怎么还是这个清高样?如今又做给谁看谁?瞧瞧你这样,十指糙皮,衣着寒酸,三郎见了都要认不出你了。”
“三郎认不认得出我不要紧,能认得崔四娘子就好。”明宝清不是不难受,只她一贯嘴硬,一定要讨回来,“可怎么才能叫他分得清你和三娘呢?我有个好法子,三娘子天然白肤柔腻,四娘子你只要别刮膏涂粉的,自有一张蜡黄皮子好辨认。”
崔四娘子被她戳中痛处,当即砸了个熏香炉出去,她扔得不准,众人又躲得及时,只是余烬溅脏了钟娘子好几张席子。
“啊!”钟娘子连忙去拂那些香灰,道:“派头这样大,要在观世音娘娘眼皮子底下烫死人呐!”
观音庙前信徒众多,这话还是引起了好些附和,崔玉娇自己也有些忌惮,白了明宝清一眼搁下帘子,嗤道:“明娘子这样牙尖嘴利,做叫卖商妇正合适。”
她走后,众人都簇着明宝清,连钟娘子也不去计较自己平白无故被殃及,只瞧着明宝清,心道:‘我若是她,真是寻死的心都有了。’
明宝清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背过身去闭了闭眼,垂眸看着滚在脚边的香炉,蹲下拾起来,在地上磕了磕,掸了掸,又递给钟娘子。
“这香炉是金镀铜的,还是葡萄缠枝引喜鹊的样式,钟娘子若是不嫌弃,放在周二娘子的嫁妆里,倒是合适的。”
钟娘子被明宝清这话拐了念头,忙捧过香炉细看,喜道:“真是好东西诶。”
因周大娘子嫁时挑夫家走了眼,轮到周二娘子的时候,周家铆足劲要挑一个顶好,挑来拣去,选中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举人。
人家有功名,自有本钱讨要嫁妆,钟娘子私下里与蓝盼晓抱怨,说周二娘子的嫁妆要他们累死累活挣五六年。
“元娘。”蓝盼晓有些无措地看着好像没事人一样的明宝清,见明宝清还想作出笑脸来,蓝盼晓忙推了推明宝锦,道:“陪你大姐姐四处走走去。”
走,能走去哪里呢?连留都是好不容易才留下的。
明宝锦攥着攒下来的两个铜子,扬起声音道:“大姐姐,你想不想喝薄荷蔗浆?”
“太凉。”明宝清摇摇头,问:“金银花饮子喝烦腻了?观音庙里的李果饮子不用钱。”
明宝锦颇大方,道:“咱们也可以买,我有铜子。”
明宝清捧着她的脸蛋搓了搓,道:“两个子就这样财大气粗了?”
“还有更多呢!”明宝锦的嘴都被簇得嘟起,还是一脸认真道:“小青鸟说陶家种的槐花和蓝草正招人去摘,干满一日给五个子,我全给大姐姐。”
明宝清那滴忍回去的眼泪在此刻落下来,但她又发自肺腑地笑起来,揉着明宝锦同她一样变糙的小手,道:“我的小妹怎么这样能干?”
第025章 抽丁服役
明宝清变粗糙的双手让她们的小院
‘长高’了不少, 和了麻浆的泥砖经受住了日头,没有开裂,没有坍塌, 夯实在了墙头。
那一扇内院竹门可废了明宝清不少脑筋, 最终是将竹骨框直接嵌在了泥墙里头, 中间再竖一扇可以开合的窄门。
明宝清每夜都在酸痛中入睡, 醒来时也是肩颈腰背都僵得不行,也不知是打哪日起,这种不适感渐弱了许多, 明宝清发觉自己的胳膊肩背渐结实了不少。
蓝盼晓给女娘们量体做夏衣时, 明宝清褪掉了外衫,只着一件裹胸诃子,肩背的轮廓愈发紧实细致, 臂膀伸展开来, 愈发修长有力。
明宝盈摸了摸明宝清的上臂, 道:“大姐姐, 你这胳膊好似比成日痴迷马术那会还要结实些呢。”
天气渐渐热了,女娘们脱了外衫也懒得穿上,众人如今都在主屋里歇下, 油灯还是浸在水盂中, 摆在花厅里,可以勉强将光沁一些进内室和书房。
“练马术是兴致所致, 哪比得上这样日干夜干?”明宝清将帕子浸在水盆里,一边解开诃子一边对明宝盈道:“帮我擦擦后背, 等下我帮你擦。”
“诶。”明宝盈瞥见明宝锦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笑道:“小妹也来洗吗?”
明宝锦只等这句问的,蹦蹦跳跳挤进姐姐中间去, 蓝盼晓听见她们姐仨在笑闹,也跟着笑,道:“那我再提一桶水来。”
老苗姨正坐在堂屋里吹凉风,顺便守着锅里的热水,蓝盼晓一边舀水一边问她:“等下我帮您擦擦身子吧。”
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绷着脸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