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二郎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埋头就是一阵刨,他把那十几株根苗强健的全刨了裹在包袱皮里,笑着对明宝清道:“走,咱们快回去,阿耶要高兴坏了。”
“马蓝似乎喜热的,我记得有一年霜冻来得早,蓝草就减产不少。”明宝清用一根树枝支着自己,往山下走去。
“是,我阿耶知道,”陶二郎三两句话离不开他阿耶,陶老丈虽只是个
种蓝草开染坊的,却也得了儿子的真心敬爱,为人父母能做到这份上,一辈子也值了,“我阿耶说这种蓝草产自南边,喜湿喜热,嘿嘿,你那次一提,我阿耶念叨一个晚上,说什么若是栽在溪水边,就省力多了,若想收三波,入秋的时候可以撒点腐叶烂肥在上头产热试试。”
明宝清轻轻笑了笑,没说话,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她也累啊。
陶二郎觑了她一眼,说:“明娘子你放心,我阿耶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答应种出马蓝来了与你分成,就一定会做到。靠这个发财虽不行,但给家里时不时添个肉菜还是成的。”
虽写了文书,但因为这事暂且见不得光,所有没有中人见证。
“我与陶老丈提起这事,是一时兴起,也是想过的。我家小妹,游家小郎毕竟是年岁小,力不支,每次带回去的花草没有旁人的多,但陶老丈从不会在账上克扣了,而且时不时的,陶嫂嫂还管他们半个蒸饼,一碗小杂鱼什么的。有一日我带着蓑衣去你家接小妹回来,见他俩窝在你家檐下喝一碗热米汤,陶嫂嫂在给他俩擦头发,我瞧见陶老丈从堂屋里出来,一眼瞥见又赶紧缩脚躲回去装作没瞧见。”明宝清想起陶老丈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轻笑道:“他是心好的人,只是口硬面冷。你家家风很好,能福祉绵延。”
陶二郎兜头受了这么一通夸,摸着脑袋笑道:“承你吉言了。”
两人正沿着山路往下去,远远瞧见上来有人背着柴刀上来。
“明娘子,咱们走这边。”陶二郎忙道。
明宝清却站在那里,陶二郎又不好扯她,只连声催她。
“你先去。”陶二郎正疑心她是热昏了头,就听她又道:“这人我认的,你快走。”
她既这样说,陶二郎不再耽搁,匆匆离去。
明宝清扬起手喊了声,“有福叔!”
那人在山腰处猛地抬眸,找了一圈没瞧见人,直到林间一阵响,明宝清突地出现在他跟前,叫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大娘子!?”邱有福一脸不敢置信,瞧见她这黑溜溜的打扮,真是心酸透顶。
“碰上你真是巧了,邱嬷嬷好吗?我好久没见她了。”明宝清笑起来,问。
邱有福没有说话,眼神闪烁,明宝清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因为她看见了邱有福衣襟处露出的那一截麻料。
明宝清不可置信地望向邱有福,他艰难点点头,道:“两月前叫我去领的人,岑府给办了丧事,大娘子您别伤心,棺椁寿衣都很好。”
“邱嬷嬷身子素来健壮,怎么会。”明宝清低声说。
“听说是摔了一跤。”邱有福说。
“听说?邱嬷嬷摔了,你都没去看过?”明宝清不解地问。
“没给体面,我怎么好进府?本来想叫我家那口子去照顾的,那嬷嬷又说她不过是个侄媳,不够亲厚,论机灵体贴哪里比得上府里的婢女灵巧。”邱有福为难地说。
“哪个嬷嬷?”明宝清问出口,又很快自答道:“二舅母身边的瞿嬷嬷?”
邱有福点点头。
明宝清看着邱有福脏兮兮满是泥的一身衣,愈发困惑不已,“你,你怎么跑到宇文侍郎的庄子做活了?你不是在祖母漆行里吗?他,他们把你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呗。”邱有福苦笑道。
“可你是家生子啊!”明宝清没料到岑石堂居然做得这样狠。
邱有福说:“我是老先君嫁妆里跟来的家生子,不是岑府的。”
明宝清愣在那里,蹙眉道:“我寻个机会去找六舅舅问个清楚。”
“别。”邱有福无力地挥了一下手,道:“我听说六郎君在府里争过了,只是被训斥了一番。二夫人还说是六夫人怂恿了他,要他休妻。”
“什么?!”
见明宝清惊愕,邱有福赶紧道:“没成,但逼得六郎君交了我们几个的身契。”
明宝清彻底无言,邱有福倒是看开了许多,道:“大娘子别操心我了,这庄子上的活就是累些,其实也还好,要交的粮没别的庄子上多,管事的虽严苛,但好歹不会太饿着我们。我识得几个字,近来帮管事的记记账,也算得用。”
“那你怎么还要上山砍柴?”明宝清不太相信。
“管事今儿查账,发现山上几分蓝草田没人打理,叫我先去看看。”邱有福原先在铺子里也是一把手,自然也是个机敏洞察的人。他又知道这里之前是明府的庄子,看了眼明宝清鞋侧黏着的一点蓝草碎叶,只道:“想来荒得厉害,明儿直接叫人上来垦开得了,大娘子蹭蹭脚,我先送您下山去。”
邱有福在前头给明宝清开路,一路上闷头走路,走到山脚下的时候,见明宝清还是一脸郁色,显然没有从邱嬷嬷已经去世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终是道:“大娘子知道我堂弟吗?”
“邱有喜?我知道他在祖母的马行里做二掌柜。”明宝清忙道:“他也被卖了?!”
“那倒没有。”邱有福忙道:“我听说连着马行的房契地契和所有奴婢的身契都没找到,若去官府大张旗鼓地补办,显得二郎君私心过甚,要侵吞隔房婶母的嫁妆,恐遭御史弹劾,所以这马行的进项还都是六郎君收着的,二郎君他虽为家主,也不好讨要。”
明宝清冷了心,道:“祖母还不如什么都不给呢,真是人走茶凉。”
其实邱有福想说的重点不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道:“那马行曾在您的嫁妆单子里,我疑心是被姑母有意藏起来了,还有两间在别县的小铺子没找见契书呢,不及马行点眼,所以没被发觉。”
桐油顺着汗进了眼睛,蛰得明宝清睁不开眼,她背过去咬牙无声哭了一阵,抹了抹脸转过身来,对邱有福道:“照这样看来,我即便拿了这份富贵,难道就能守得住?”
邱有福见她看得透,倒是什么宽慰的话都犯不上说了,只道:“我只想叫您晓得姑母待您的心,她一辈子没成家,把我们几个没娘的侄儿当亲儿子。临了,我们却连守灵都没给她守,孝服也没穿,腰上匆匆忙忙扎了一圈的稻草,追着棺材出城去了,盆也没摔,幡也没打,遇桥也没赶得及跪!”
他说到最后,也红了眼。
原来也是有恨的,寿衣厚棺又算个屁。
得知明宝清住在青槐乡上,邱有福问:“大娘子怎么回去?走路得话恐怕赶不上天黑了。”
“我去金鳞池道边等回程的骡车。别担心我,多保重。”明宝清勉强笑了一下,蓦地回过神来,问:“有福叔,若我有了桐油,该怎么熬成可以涂在木材上的胚油?”
邱有福送了她一段路,细致地说了熬油的法子,见她上了金鳞池附近的官道才折返。
明宝清木木然站在人堆里,被人擦撞碰挤了也无反应。
她起先拼命记住那熬油的几个关窍,但不多时,满脑子又都是邱嬷嬷待她的那些好了,把她裹得像个小绒球一样背出去看雪,搂着她坐在膝头敲核桃,那双慈爱的眼睛,同外祖母是一样的。
主仆又如何,人心根本没有贵贱之别。
黑马黑衣人走过时扯开一片阴云,周围的人声突然消失了,明宝清被这份沉默刺了一下,回过神来,就见那匹已经走过去的黑马又倒退了回来。
严观骑在马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俯下身又贴近看了看,不解问:“你把自己画成这猫样做什么?”
第033章 小蟠桃和白茅花
桐油不用草木灰或是澡豆根本洗不干净, 明宝清就算是流了眼泪又抹了脸也不会擦掉多少,她真不明白是怎么被认出来,望向严观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瞪。
严观瞧着她呆呆的样子, 真是想笑。
明宝清在没想好怎么回答之前顾左右而言他, “你居然能让马倒着走?”
她一说
话就发现自己哑了嗓, 原来忍下了哭嗓子也会哑。
“要在不能掉头的窄道里练。”严观还真是知无不言, 觑着她又问:“方才高呼万岁时太用劲了?你这打扮?”
明宝清不知道金鳞池里众人是否真有高呼万岁,只得含糊道:“只是有些干渴,日头太毒, 怕晒脱了皮。”
严观没被这种女娘爱俏的说法糊弄过去, 但她唇上确实已经有点起皮了,脸蛋黑油油的,只一双眼睛清清亮亮, 睫毛翘翘, 像是刚胡乱揉过一阵。
这样子分明是一只从灶灰里捞出来的小猫, 脏兮兮的时候也不惧与他对视。
严观下意识探手想去马褡子里取他的水囊, 可又立刻想起他已经喝过了,一时顿住。
明宝清见他没发问了,就跟着人群上骡车, 骡车去时比来时更多人, 严观见她被人推推搡搡的,忍不住皱起眉。
见她自己瘦高高的, 还费劲提溜着一个快被人踩在脚底的小女娘,刚把人家推上去, 那小女娘的婆婆居然使劲把她手给打下去了。
“我一把老骨头, 你这年轻力壮就多走走,还跟我们挤!”
明宝清愕然不已, 伸手正要把那老妪给扯下来,可见那小女娘可怜兮兮抱着她婆婆的胳膊,又狠不下这心。
“老东西,年纪大了就可以不做人了?骨头那么脆,挤挤就碎了?叫你全家都滚下来!”
严观呵了一句,叫所有人都不敢挤撞了,那老妪埋着头,倒把孙女推在前头遮挡,小女娘吓得哭了。
欢欢喜喜来观莲,谁也不想弄成这样,严观别开眼去,皱着眉也不看明宝清,唤了不远处的手下来叫他下马。
“会骑马的人你坐什么骡车?”
严观抽了马鞭甩给她,明宝清只得抬手接住,犹豫了一下问:“我怎么还?”
“会找你。”严观差事未了不能离开,倾身从马褡子里摸出一物扔过来,见她捧住了才用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在‘哒哒’马蹄声中随意道:“今日发了个桃,我不喜欢吃。”
桃子一落进手里,明宝清就认出是金鳞池桃林里结出来的,是个扁如磨盘的小蟠桃,她从前没吃过这样小品相的桃,想来是都被筛下去了。
“可这是金鳞池里结……
严观已经纵马远去,明宝清没说完的话轻轻从嘴里飘出来的,“很甜的。”
她攥着桃子摸了摸上头细密密的绒毛,正要放进马褡子里,又见一人热切地凑上前问她卖不卖。
“十个子,十个子好了吧?”
皇家别苑长出来的桃子,庶民轻易哪能得尝?
见明宝清还是摇头,翻身上马的时候对方依旧没放弃,“十五个子,二十个子!”
明宝清知道自己很应该答应人家,但她只是摇了摇头,道:“我要拿回去分与家人吃。”
二十个子能另买一篓寻常白桃了,但金鳞池的桃子滋味确有不同。
明宝清只带着明宝珊来过金鳞池宴,明宝盈和明宝锦都没去过。
想到这,明宝清拉起了缰绳,往家中奔去。
小桃哪够那么些人吃呢,摆在桌上的时候就显得更是小小一点了。
蓝盼晓拿着刀对着小桃比比划划时,明宝清正在水房里努力往自己脸上头发上搓着草木灰,现下她看起来比原先更像一只掉进灶灰的小猫了,但温水一冲,白肤毕现。
草木灰洗过的肌肤干净得有些发涩,明宝盈端着一小碗的瓜藤水对她招招手道:“阿姐来,坐在蒲团上,仰在凭几上,我给你涂脸。”
明宝清听话照做,轻轻合上眼,一时间只听见风和家人们的笑谈声。
竹簪被明宝盈轻轻抽掉,湿发被她攥了又攥,才散落下来。
明宝盈点着瓜藤水往她脸上涂,像在描一个泥胚小人一样仔细。
瓜藤水滑溜溜的,很清爽,明宝清觉得舒服极了,只听老苗姨笑道:“夫人这是用刀在桃上雕花呢。我就不吃了,切大点吧。”
明宝清正要说话,就听明宝锦道:“不成,大姐姐说了,人人有份,吃了桃,我把核给种了,到时候年年有桃吃。”
明宝清安心躺着了,过了一会子,小小的一瓣桃被喂进了嘴里,她含了一会,嚼了嚼就咽了。
“好好吃啊。”明宝锦在她耳边高高兴兴地说,口中转瞬即逝的桃香又因为明宝锦这句话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