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锦就算没吃桃也是高兴的,因为明宝清带了一匹马回来。
除了严观那匹绝影外,不良人骑的马都是公家的,比拉货的驽马要好一些,但资质也很有限。
看眼睛就能看出来,这匹黄鬃马的目光要呆一点,没绝影那么灵光。
但当明宝锦把自己拿着的半个甜瓜往它嘴里喂时,那马儿的眼神一下就变得活泛了不少,‘噫噫’叫了起来,耸动着鼻孔开始嚼。
明宝清带马去水边吃白茅草的时候,也带上明宝锦去溜了一大圈。
白茅的花苞早就过了能吃的时候,绒花柔顺洁白,蓬软如云。
马儿低着头,努力把泛甜的茅根卷出来吃个痛快。
明宝锦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又直起身子望不远处,马儿边走边吃,明宝清牵缰绳走在一旁,看着白茅花出了一会神,伸手摘了一大捧让明宝锦抱住。
她们出来的早,但眼下日头渐渐热了,晒得后颈和头顶都发烫。
明宝清估量着马儿吃得差不多了,上马就要回去。
路过孟家的田亩时,瞧见好些佃农都在里头忙活着,明宝清只认得给他们扔过几回柴的三兄弟,见他们其中一个叫黑大直起腰,对另两人说:“今儿吃点水饭吧,过会子还要热呢。”
“成啊,拿前儿晾好的饭干一煮就行了。”说话的这个脑袋大大的佃农叫黑三。
另一个年岁最小叫黑蛋,他比明宝清涂了桐油还要再黑上几分,但与之前相比,明宝清居然觉得他似乎还白回来了一点点。
黑蛋笑出一口白牙,道:“老东主做的乳瓜鲊和糟杂鱼真是跟我娘做的一个味,佐了水饭一送,没比这更美的了。”
细看之下,他们仨除了一样黑以外真是再没一处相似的,明宝清瞧着他们满足的笑容,问明宝锦,“咱们今儿是不是也吃水饭?”
“嗯,但同他们那个做法不一样,老苗姨昨晚上就做好了的,粟米汤里加了一瓢新蒸的米饭,盖上焖了一晚上,我早上吃菜团的时候,老苗姨偷给我尝了一点点,酸酸甜甜的呢。”
明宝锦捂着口笑起来,明宝清也笑,只忽得听见田里三兄弟与别个田头的佃农骂了起来,一会的功夫就开始彼此推搡了。
这种热闹还是别看为好,可马儿已经站在了陇上,细细的田埂没有调头的余地,明宝清想使这黄鬃马像绝影那般退出去,可这马又听不懂人话,明宝清试了一试,只差点没一马脚栽进田里去,她只好硬着头皮让马快快往前头去。
但怕什么来什么,明宝清从闹架的人群中过,就听人道:“小娘子,上这装相来了?”
说话的人生得了张能吞天的阔口,明宝清不认得他,可人家却晓得她,嘴角只差咧到耳后去,恫吓道:“要踩踏我这田埂了,漏了一点水我就叫人上你家算账去。”
“你这死狗!这田垄是硬土,塌个屁,你以为像你,软泥一滩!”黑蛋跳上田垄,叫骂道。
黑大信手在黄马臀上拍了一记,道:“小娘子别理他们,没事找事!”
“怎么是没事找事!?”那大嘴狠了脸,道:“再敢偷水,叫东主打断你们的腿!别忘了是谁把你们留下来的!叫你们滚蛋也是轻而易举的。”
“谁偷谁的水?你们自己昨晚上偷懒不灌水,早起扒我们的田,倒打一耙,要不要脸!?”黑蛋不服气极了,他另两个兄长却沉默了。
明宝清这才听出话里的意思来,原来这田垄
两边都是孟家的田,只不过一边是孟大的,一边是孟容川。
同是姓孟的,底下居然生分至此,明宝清不免替孤身一人住在东院的孟老夫人感到忧心。
见三兄弟堰旗歇鼓,大嘴十分得意,一口啐在一株碧翠稻苗上。
“怎么这样啊?他们耕的不是孟老夫人的田吗?只要孟老夫人留他们就行了呀。”
明宝锦一直留意着身后事,甚至歪过身子去看,见到坏人赢了好人,顿感难过。
“可能是身份见不得光。”
明宝清骑着马同明宝锦回了家,路过钟娘子家门口的时候,瞧见她院里歇着一辆驴车,像是来了客人。
一向少露面的周小娘子也出来端茶倒水了,循着马蹄声惊讶地望出去马上的明宝清。
“明娘子,我的绣架做好了吗?”她细细声问。
“两个小的都做好了,大的还缺点功夫,不过都还没有刷桐油,你急用的话,我可以先拿一个给你。”
明宝清回周小娘子话时牵马走近了几步,见钟娘子站在门里,低着头,屋里头的阴影里冒出几人的声音。
“人人都能生,怎么偏就你不能生?”这把声音明宝清从未听过。
“我早说让她吃些偏方,她又嫌东嫌西的。”这是周大郎母亲的声音。
周小娘子也转首瞧了一眼,似乎习以为常,摇摇头道:“不急的,做好了大的一并给我。”
明宝清听她这样说,当即驭马走开了,不想目睹钟娘子的窘态。
周小娘子一直瞧着她,觉得高头大马真够神气的。
跟周家的聒噪相比,自家的响动听起来就悦耳多了。
风吹菜苗,乳瓜轻摇,明宝清夜里无眠时摸索着编的一个竹风车正立在墙头‘呼啦呼啦’转。
蓝盼晓正坐在堂屋桌前绣花,听到马蹄声就笑起来道:“马儿吃饱了吧,可别再喂他甜瓜了。”
明宝盈和老苗姨正在熨手帕,手持的铜熨斗还是同钟娘子借来的,得用火炭来熨。
烧这点子火炭可叫人吃苦头,明宝盈守在灶边蒸了一脸的汗。
蓝盼晓看着炭就想起天气转凉后要准备的冬衣冬被还有炭火,只觉得这钱是怎么都挣不够。
“过几日我去驿馆瞧瞧孟参军有无信件,顺便再买个铜熨斗回来。”明宝盈扬起一张红红的脸,道。
“好。”蓝盼晓歇了手,转了转眼珠解乏,“不过也不用急,钟娘子叫我们尽管使,说她家要来马匪。”
“已经来了。”明宝清把那一捧白茅花插进坛中,左看右看琢磨着。
“什么马匪啊?”明宝锦不解地问,众人都只笑不说话。
明宝盈望了一眼,笑道:“阿姐,这白茅花的花绒是白的,可不好做花样子,除非是把帕子染了颜色,而且人家也不一定会懂这花的意思。”
“这花什么意思?”明宝清不动声色地问。
“嗯?这不是《召南》那一篇里提到的白茅花吗?’明宝盈老老实实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
明宝盈急忙住了口,只觉糟糕。
明宝清瞧着她,问:“怎么不念下去了?”
明宝锦和老苗姨一脸迷茫,蓝盼晓粗通文墨,看过的书就那么几本,但也听得出这诗说的定然是男女之情。
明宝清徐徐念道:“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直到这里,还都只是以旁白口吻直诉少年用白茅花缚鹿送礼求爱的过程。
但明宝盈脸更红了,明宝清笃定她知道这后边几句,‘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盼君勿急忙,莫脱吾腰裙,惹得狗儿汪汪叫。
明宝清摆了一会脸,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宝盈大松一口气,嗔道:“阿姐!”
这里没人会像钟娘子那样低着头挨训。
第034章 祈雨歌
周大娘子这次回娘家是备着要多住几日的, 她有一双儿女,但只把儿子带回来了。
那秦小郎与卫小莲同岁,生得很像周大郎, 外甥肖舅本是常事, 但周大娘子那股得意劲有些过了头。
蓝盼晓一连几日都没与钟娘子说上话, 见倒是见到不少次, 她们一家子近来总是去这个庙那个观的,每次回来,周大娘子总是大包小包的, 骡子还没停, 就听见她嚷嚷着让周大郎或秦小郎出来给她提东西。
钟娘子却两手空空,低眉顺目地跟在姑子和婆母身后进,时不时还捂着胸口, 像在忍恶心。
周大娘子瞧见了一回, 当即骂道:“呕什么?符水刚喝下去就有了?少在这给我装相!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那张生子符足要二十个子!败家的东西!”
蓝盼晓每每瞧见钟娘子这样, 心里总是不好受。钟娘子娇气爱笑, 常‘姐姐’‘姐姐’的唤着她,周大娘子一来,愁苦无奈怎么就烙在她脸上了?
“十里八乡的庙都叫她们拜遍了吧!”陶二嫂利落地卷着一匹晾好的蓝布, 说。
“是啊, ”蓝盼晓在另一头给她抻着布,道:“周大郎也不说管管他那姐姐, 这架势真比婆婆还厉害!这几回除了去进香外,我都不见钟娘子出门了。”
“她哪出得来呀。”庭中正在捣煮黄栌木的卫二嫂说:“定被周大娘子指使得团团转。”
“平日里瞧着周大郎待钟娘子也颇体贴。”蓝盼晓有些郁闷地说。
陶二嫂‘嘁’了声道:“谁不想要孩子呢, 自己虽狠不下心催逼, 但有别人代劳,他还能不乐意?”
明宝盈觉得陶二嫂这话极有道理, 下笔略顿了顿。
“忘字了?”陶老丈揶揄道。
明宝盈坐在桌前回一回神,又继续边写边道:“孙儿志气高尚,体质亦佳,置之阛阓,未免可惜。吾于孙儿有厚望焉。故生送入书塾之意,料想汝儿当亦以吾之所见为然也。故此布意,顺请旅安。”
陶大嫂前些年病逝后,陶大郎一直郁郁寡欢,陶老丈索性赶他去陇右做生意,天地开阔,也好叫他别钻了死脑筋。
孩子一应都托给陶二嫂照顾,因是从襁褓中带大的,陶二嫂待侄儿同自己的女儿没有分别。
“等我孙儿学了字,你可就挣不到我这两个子了。”陶老丈一边说一边从手心掉下两个铜子。
明宝盈看着在院里张牙舞爪作势要抓人的明宝锦,又看看抓着卫小莲衣裳躲在她身后大笑奔跑的小儿女们,笑道:“那可还有几年呢,从开蒙识字到手书成章,再到博取功名,即便陶小弟天资聪慧,也是要下苦功夫的。”
陶老丈目光中有希冀怅然,他叹了口气,起身道:“做老黄牛赚束脩嫁妆去喽。”
明宝盈将铜子收进腰间的荷包里,又把桌上笔墨纸砚一一收进小书箱里。
她望向半空中蓝波荡漾,嗅闻着空气中草木清香,在心里默默算着女学开试的日子。
‘还有五日。’明宝盈记得很牢。
刚写过信的桌上忽然落下几碗炒米来,明宝盈一抬头,就瞧见卫二嫂的笑脸。
因她与家中叔伯妯娌都闹翻了,又实在担不起田中的农事,就只种了一角的小菜圃,还分了灶,自己养三个孩子。
陶二嫂看她可怜,染坊里若忙起来,短了人手,就喊她来帮佣。
卫二嫂是个细致人,其他要经验、手艺、力气的活计一下拿不起,但晾布叠布总还可以,再者就是三餐厨事,她也很拿的起来。
陶家也不论钱,只管她们娘仨的吃喝,干的多了,再扯几尺布,蓝盼晓来帮手也是为了抵几尺的棉布和绸缎白胚子的价钱,眼下她忙着卷整的这批蓝布就是要赶着装车,在天黑前送到城里布铺去的。
陶家布坊染布最多的其实不是蓝色,而是土灰棕褐之类耐脏的颜色,绿红之色则不能染得太正,正色是做官服用的,百姓要穿,色要稍微偏一些,例如豆绿莲红之色。
卫二嫂起先捣搅的黄栌木是为了染出
牙白色,这颜色要的少,偶尔定一批,陶老丈才做。
墨黑一色自然也有,不过不是在这个时候,等秋后收了莲子壳和栗子壳,就能瞧见陶家染坊半空中黑压压的乌云了。
“多谢嫂嫂。”明宝盈对卫二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