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要变天了,明早起来肯定冷得很。”老苗姨一边说,一边抱起堂屋的门板上了一半,留了一半。
林姨抱着一团衣裳,忽然说:“什么时候给阿瑶送去?我都做好了,袴子、褙子、袍子,就这个脖套,脖套我还差了几针。”
她说这些话时,脸上又冒出那种濒临崩裂的神色,若无人能答得上她这个问题,她的魂魄就又要跳进深渊里了。
明宝盈每每碰上林姨的事就很无措,下意识望向明宝清。
明宝清拿过林姨手里的脖套看了看,很平静地说:“明日,明日我就去送,阿姨你快做吧。”
林姨立刻安静下来,眼里只看得见那个脖套了。
明宝清轻易不会说些空话来哄人的,明宝盈和蓝盼晓都知道,这又是要觍着脸上门托人求人了。
众人沉默之际,院中棚下的毛驴忽然‘噫噫’叫了起来,明宝锦好奇地扶着门板探头望出去,又转脸看明宝清。
明宝清走出门去,透过竹门隐约瞧见篱笆墙外有人有马。
她蹙眉推开竹门,瞧见绝影长长的鬃毛扬在风里,严观负手站着,连人带马组成一团浓郁而庞大的阴影。
明宝清轻抿了一下唇,道:“严帅怎么会来,有什么事吗?”
严观一直不语,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楚,等明宝清走近了些,他才似有些受不住地道:“我做了件蠢事。”
这人的脸生得霸道,眉骨、腮骨走势分明,发须浓密粗硬,一日不刮,下颌上就泛起了黑青,将面孔塑造的更为冷硬。
但他在说自己做了蠢事的时候,眼里的情绪背离了外在的气场,显出了几分低落柔软的歉疚。
明宝清看了他一会,料想这蠢事与她有关,就道:“与我说说。”
严观的手搭在篱笆墙上,但并没有推进来,只是生硬地道:“昨日发现方大娘子自缢于观中,尸体僵直,死了足有一日。”
这个消息打得明宝清动弹不得,有那么一瞬魂魄都冻住了。
片刻后,她找回了自己的神思,将门打开,退了几步引严观进来,问:“自缢?黄嬷嬷呢?”
“殉主了。”
明宝清怎么进的家门都不知道,下一刻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被蓝盼晓和明宝盈围住了,严观站在屋角,黑沉沉的一团,显得很占地方。
明宝清缓了好一会才道:“那严帅到底做了什么蠢事呢?”
严观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我觉得方娘子的死有些蹊跷,替方大娘子收尸的是她的儿子殷大郎,他不愿我多纠缠,就说我若想查,他也有一条线索给我,说那夜观中有外人在,让我去查。”
明宝清懂了,殷初旭不想万年县县衙插手这事,严观多问了几句,他就把苗头指向她与明宝盈了。
“三日前,是我在静宁观中借宿,所以严帅觉得方姐姐的死因有可疑,是来抓我的?”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握住了明宝盈的手,要她噤声。
严帅张了张口,似乎是有一大堆话想说,但又不知道先说哪句好。
明宝锦如临大敌,张臂挡在明宝清跟前,叫道:“不许,不许抓我大姐姐。”
“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了。”蓝盼晓忙不迭道,众人都慌了。
“仵作初步验过,方大娘子的死因是自缢,那婆子则是自己用剪子捅了心口,这两点在初步查验中无可疑之处。”
严观看过的凶案现场多了去了,翻过的案卷更是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惨绝人寰的,他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却见明宝清一下回过神来,将明宝锦扯进怀里,捂住了她的耳朵。
严观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立在那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况且殷家人已经收尸封观,不予立案,我又怎么会是来抓你的?”
“那严帅来这一趟是?”明宝盈警惕地问。
“这件事若捂住了自然无事,只怕哪日被人挑开去,成了攻讦殷家的把柄,殷家要开脱自己,势必牵连你们。”
这便是全然的好意了,蓝盼晓起身去厨房给他倒茶。
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貌岸然的嘴脸掩盖了严观心底阴湿的心思。
其实明宝清只要问一句,‘大人为何不疑我呢?’
他就会像被人忘在枝头的果实一样,被秋风轻轻一弹,就‘嘭’得一声熟裂开来,露出他丑陋又黏腻的心。
“严帅觉得方大娘子的死,哪里有可疑?”
谢天谢地。严观觉得明宝清是太替方大娘子伤心了,所以不及平日敏锐。
“方大娘子几日前在果子行定了许多干果,脚夫上门送货,发现门只是掩着,门闩掉在地上,他进去后才发现了尸首,这事情才报到我手上,若不是这脚夫上门,只等殷家人发现了这事,关起门来发送了,谁有会知道呢?我只是奇怪,方大娘子若想死,她还定干果做什么?”
“脚夫何时发现门没关?”明宝清问。
“昨日午时一刻。”严观说。
“严帅方才说方姐姐死了足有一日,那就是我走后她就,明宝清眼里闪着泪,不可置信地说:“黄嬷嬷从来都严守门户,门闩都掉在地上,是不是因为送走我后,听见什么动静,她没来得及关就回去了?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我刚走?我,我前脚走,方姐姐她后脚就……
“你在观中借宿时,她可有表露向死之意?”严观问。
明宝清想起她与方时洁谈论着吃腊八粥的喜好,约定着送柿饼丁的情形,她笃定地摇了摇头,然后顿住,想起贴在门上那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根本就像魂魄一样。
隔着门与她说话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是人的话,是腊八粥不够甜香,留不住她吗?
是鬼的话,那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在前夜那样好的月色里吗?
黄嬷嬷殷切的神色又在明宝清脑海中浮现出来,她清楚地知道那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是一个摧折心肠的消息?还是一个令她痛不欲生的人呢?又或者二者皆是?
明宝清的肩头塌了下去,她恨自己什么都没做,做得不够好,她痛苦地想要抱住自己,但又不愿露出自己的脆弱,只是握住了自己的臂膀,深深将指甲嵌进肉里,然后抬头望着严观,道:“你说呢?”
严观被她那双通红的眼一望,想起方家与明家的遭遇,霎那间想重重抽自己一记耳光。
她们当然想到过死。
第050章 寒冬和暖信
“但她还有姊妹在军中等她接济庇护啊。”明宝盈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站起身对严观,对众人道。
“三娘,”明宝清用指尖将眼角的泪一点点抹开, 沿着鬓角顺势将几缕碎发挽到耳后去, 她有些冷硬地说:“带小妹进屋去。”
明宝盈看着明宝清, 站着没动, 倒是林姨忽然回过神来,起身跌撞了过来,轻推了明宝盈一下, 怀中拥着的小衣小袴小脖套也都掉了下来。
严观瞧着那些衣物的大小, 又见林姨
忙不迭蹲下身拾取,也猜到了是要给明真瑶的。
“拿到这来,”老苗姨摊开一张包袱皮, 说:“都包起来吧。”
林姨从明宝盈身边擦了过去, 好像又忘掉了方才扑出去时想要做的事。
“要送给明三郎吗?”严观忽然开口。
林姨把身子旋了回来, 瘦瘦的人搂着大大的包袱, 像一个始终卸不掉孩子的有孕妇人。
“我送去吧。”严观又说。
“真的吗?”林姨快步朝严观走过来,眼中神色惊喜而凌乱。
严观点了点头,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拿过林姨手里的包袱, 避开明宝清那双乌沉沉的眼, 对众人道:“再会。”
明宝清赶紧脱开明宝盈的手,朝蓝盼晓示意要银两, 蓝盼晓忙不迭取了银块给她,明宝清快步朝门走去, 并没有开口唤严观, 他的脚步已经自觉乖顺得慢了下来。
两人走在夜风里,檐下无灯, 只有一团模糊的月影,在丝丝缕缕的黑云后挣扎发光。
“严帅要怎么把衣物送给三郎?”明宝清问。
“司农寺里寻个小官就是,”严观说得简单,“放心,小事。”
明宝清不再问,只说:“那总要银钱疏通的,已经让严帅费心了,不好再叫您费银子。”
她递出那一块细腰的十两银子,严帅不伸手接,她就只能悬着手。
“太多了,根本用不着这些。”严观只能这样说。
“那严帅先收着,日后再麻烦您,我也好意思开口了。”明宝清又递了递手。
严观被她这句话诱惑了,直到那沉甸甸的银块入了手,他才惊觉这意味着银货两清,没有人情拖欠。
“严帅若方便的话,替我多问问三郎的近况。”明宝清望着严观的眼睛,道:“至于方大娘子的事,严帅不必挂心。您也只是想做好自己的本分,更何况那一夜我的确在观中,我离开前也的确与方大娘子好好地说了说话,殷大郎说我有嫌疑是不算空穴来风,但我没有杀方大娘子的理由,她这一死,于我半分益处也没有,这一点上,我还要多谢严帅信我。”
他当然知道不是她,他是看着她离开的,看着她笑盈盈地架着驴车,歪过脑袋朝那个嬷嬷挥手告别。
严观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正要说话,明宝清却垂了眸子,继续道:“方大娘子的死或真有蹊跷,但我想,其中缘由恐怕很难用律法来衡量判断,严帅掌管万年县的缉捕事宜,日里忙碌,若为这件案子多费心神,恐会做了无用功,还会替自己招惹无妄之灾。至于往后会不会生出事端来,我也不想杞人忧天,天崩地裂管他的,我还是想想明早吃什么比较好。”
她末了一句很是洒脱,但有些刻意,她始终不愿让自己露出一点恐惧脆弱。
严观眼底的怜惜藏在月的阴影里。
他其实不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唇舌大多时候用在刑讯逼供上,惯性使然,所以他面对明宝清的时候,总很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又会说出些刻薄冷漠,充满挑衅意味的话。
严观顺着明宝清的话末,谨慎地问:“那你想好了吗?”
“嗯?”明宝清疑惑了一瞬,面上的悲哀被驱开了一点,但根本笑不出来,只是语气稍微轻快温暖了些许,道:“小妹磨了芝麻盐,明日一早要烙饼吃。”
小毛驴的脑袋一直在严观胳膊上拱来拱去的,他想专心听明宝清说话都不能够,推开这蠢驴脑袋它又坚持不懈地拱回来,袖子还被嚼进去了,他只好吊着一只手费劲地解蹀躞上的小袋子。
“这里面是什么?”明宝清上前一步,问。
“糠麸饼。”严观就一只手能用了,还得推驴脑袋,还得解袋子。
明宝清见他慌手忙脚的,就伸手替他把袋子从蹀躞上拿了下来。
严观已经把袋绳扯松了,明宝清手指灵巧,取下来也不过是一息的功夫。
但就在这一息间,严观的心跳声悬在他耳边,吵得他整个人都懵了,在瞧见馋驴又去拱明宝清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重重敲了它脑门一记。
明宝清拿了一个糠麸饼喂驴,把饼袋子背在身后摇晃着示意严观拿回去。
“咱们出去吧。”她嗅嗅指尖上残留的香气,困惑道:“好香。”
“嗯,掺了点花生豆粕。”严观看着她认真嗅手指的动作,心里发软。
“还是甜的?”明宝清觉得奇怪。
“放了酒糟。”
“酒糟?”
“阿季,呃,就是我弟弟,他做坏了酒,酒糟太酸了,喝不下。”严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聊起这些家常,但他努力想多聊一点,“那天休沐有些空闲,吴叔又买了新花生和糠麸,我就做了些,等绝影发脾气的时候好哄。”
一阵风把云吹开了,天地间亮了起来,像是他们几步就走到了月亮跟前。
严观说这话时神情自然,被月光一描,愈发英挺。
明宝清则略带吃惊地看着他,似乎很难想象他亲自挽着衣袖做饼给马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