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娘惊讶地看着她,柔和的眉宇间哀色顿现,她不可置信地反问,“你,你叫玉颜?”
明宝锦没有说话,她感到一阵恶寒,彷佛指尖触摸到了什么滑腻的秘密,令她起了汗毛战栗,手上捧着的托盘开始发颤。
小婢女以为她是端不住了,连忙接过手。
“去倒碗甜茶来。”那女娘看着小婢女走了出去,转眸回来时发现明宝锦也才收回目光,她对这宅门里一切都有所警觉。
“我叫小布头。”她的眼里有恐惧和困惑,但她又很清晰地问:“你叫苗玉颜吗?”
苗玉颜含泪点了点头,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墓碑上学来的。”明宝锦猛地打了个哆嗦,抱住自己,“小青鸟带我去的,你,你知道他吗?”
苗玉颜用一种极小极快的频率在点头,她也在颤抖。
明宝锦被她一把拽了过去,紧紧箍在了怀里。
“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青鸟。”
“他很想你。”苗玉颜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明宝锦乖乖倚在她怀里不动,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上她额角的青色胎记,问:“苗娘子,你没有死?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一会,才听到苗玉颜用一种很扭曲的声调在说:“邵阶平将我困在这里。”
‘她好恨他,’明宝锦听出那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想着,‘他居然还能更坏。’
泪水,好多泪水在明宝锦脸上,但不是她的。
“不要哭。”明宝锦的心要碎掉了,“我,我去找大姐姐,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我大姐姐一定有法子,小青鸟见到你会很开心,他很想你,很想你。你不知道,我们给你烧了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唔,你没死,你收不到的。”
这一小截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复杂了,明宝锦有点胡言乱语了,但苗玉颜在泪水里笑了一下。
“那个姐姐要回来了。”明宝锦听到脚步声,轻轻从苗玉颜怀里挣了出来,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麻利地夹起一块烙卷喂给她。
哭容已经是遮不住了,但用思乡来解释,也还过得去。
小婢女搁下茶,又去打水拧帕子,不怎么熟练地劝道:“娘子别哭了,若是还想吃,郎主一定会同意的,如今郎主对你可是无有不依的。”
苗玉颜拿过帕子整块覆在面上,很粗糙擦了一把,似乎是刻意摒弃了些熏染调教的痕迹。
“你去厨房再要一份,跟她们一起尝尝吧。”苗玉颜哑声道。
小婢女笑着应了,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明宝锦小声与她说着游飞的一些事,从她们第一次见面说起,她能想起来的都说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去采地木耳的事。
“小青鸟发现他们在从前游家的那块地上建碾硙。”明宝锦顿了顿,咽下了后面的话。
苗玉颜原本悲伤而平和的脸上涌现一层怒意,随后又蹙起了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唔,有三四个月了吧。”明宝锦说着,就见苗玉颜忽然抚胸干呕了几声,她紧紧攥住覆在自己腹部的衣料,像是在忍痛。
“怎么了?肚子疼吗?”明宝锦着急地问。
苗玉颜面容惨淡地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恶心。”
她把点心扯到脸跟前,轻轻嗅了嗅那股独属于糯米的香气,一些温暖愉快的记忆冒了出来,她看见游春生的笑脸,所以她也笑了笑,但那种恶心的感觉没有消失,只是潜藏了起来,在她身体里孕育着。
明宝锦想起游飞满衣襟的血,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苗玉颜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问:“青鸟发现他们建碾硙,然后呢?”
明宝锦嚅嗫道:“被打了。”
苗玉颜的脸色竟还能再难看一点,明宝锦忙说:“不,不过现在都好了。游翁翁今年的绳子卖得不错,冬粮也屯够了,小青鸟养的猪也出栏了,卖了一些,留了一些,苗姨和游翁翁卤了一些,腌了一些,熏了一些。这个月过去,三姐姐就放大假了,她会教我和小青鸟念书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苗玉颜伸手想触碰明宝锦,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缩了缩,是明宝锦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
细嫩温暖的触感拢在她掌心里,带给她安慰。
“什么时候可以再叫我来?”小婢女要带明宝锦走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都可以。”
苗玉颜牵起明宝锦的手,按在那只振翅的小小青鸟上,她把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问:“喜欢青鸟吗?”
“喜欢。”明宝锦觉得她的掌心好冰。
苗玉颜看着明宝锦,像是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但是她只是让小婢女拿来了针线笸箩,从底下抽出了一块并不起眼的帕子,叠在她手心,说:“给你了。”
明宝锦一步三回头地看向苗玉颜,但没有再听到她说任何一个字。
她还坐在那副画里,像一卷能被人拢起来的物件。
明宝锦心里生出一种感觉,她把苗玉颜扔在了那里。
“走这边,这边。”小婢女拽了明宝锦一下,见她把帕子往衣襟里塞,又说:“我们娘子人好吧。”
明宝锦胡乱点点头。
“我们这院里最清静了,夫人高雅大方,我们娘子又温柔本分,不像其他人家,乌烟瘴气的。”
小婢女其实也是个管不住嘴的,说完了才觉得自己说多了,她抿了抿唇,见明宝锦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放心。
岂料,走过一个门洞时,明宝锦站在藤蔓的阴影里,忽然说:“她不是夫人吗?”
邵阶平分明说是让她们做给夫人吃。
小婢女怔了一下,急忙捂住明宝锦的嘴,四下看了看说:“谁说的?!我们娘子只是妾。”
明宝锦不再说话,拿赏离开的时候老苗姨就看出她的不对劲了。
站在邵家内外院的门口,明宝锦又想起左侧那块墓碑上的字,那上头最初的两个字,明宝盈和明宝清都没有专门教过,但她想起明宝清那时叹了一声,对游飞说:“‘爱妻苗玉颜,夫游春生立’,你阿耶的字还挺好,有他的笔墨没有?你可以学他的字。”
设衣冠冢的时候,游春生还在世,所以苗玉颜的碑是他亲手刻的。
“爱妻,她是游春生的爱妻,她,她才不是邵阶平的妾。”
小小驴车里,在老苗姨和明宝清着急地连声呼唤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明宝锦忽然开了口,可说出来话语更叫人觉得惊悚莫名。
老苗姨甚至以为她在邵家后院里碰见脏东西了,狠狠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冲着虚无大骂一通。
明宝清震惊过后缓过了神,她想着明宝锦的话,看了看僻静无人的四周,止住老苗姨的动作,说:“苗姨,咱们先回去再说。”
在回去的路上,明宝锦靠在老苗姨膝头上睡着了。
老苗姨摸着她的头发,觉得湿湿的,又探进她背后摸了摸,内衫潮潮的。
她推开前窗对明宝清说:“一定是在邵家吓着了,通身的冷汗!”
“回去再问吧。”明宝清忧心地说。
明宝锦没给她询问的机会,她睡着了,发烧了,烧得昏昏沉沉,一直在叫‘青鸟’。
游飞被老苗姨带了过来,虽然和明宝锦很熟悉了,但他还是头一次走到她的床边,看见她蜷在被子里昏睡,眉头紧锁。
“小布头。”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床边,伸手想要抚平她眉心的结。
但他还没有碰到,明宝锦就猛地惊醒了,不是被游飞弄醒的,是被一个噩梦吓醒的。
噩梦里,邵阶平俯视着她,薄且无棱的唇开合着,叫她‘玉颜。’
明宝锦满目惊恐被游飞看在眼里,他不知该怎么办,轻声叫着,“小布头,小布头。”
她唇上有咬过的齿痕,血从里面渗出来,游飞好心疼,皱眉问:“你怎么了?”
明宝锦没有说话,只是从胸口抽出一条帕子,塞到他不知所措举着的手里。
游飞揪住了一角,帕子顺着他的腕子抖落,淡淡发黄的牙色布面上绣着一只小而灵巧的青鸟。
它飞着,没有裙子缝线的边界,它看起来更无拘无束一些,每一根羽毛都那样自由。
“你要收好。”明宝锦说,她看起来很难过。
游飞重重点头,等她继续说,但明宝锦只是静静看了游飞一会,说:“帮我叫一下大姐姐,好吗?”
明宝清正端药进来,见明宝锦醒了,想给
她换身里衣,就对游飞说:“小青鸟,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游飞并不想走,但他知道女娘总有很多秘密,她们若不展开,他不能强行去看。
走到门口时,他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明宝锦正搂住明宝清,很委屈地趴在她肩头,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明宝清有些端不稳药,慢慢搁在一旁,然后睇了游飞一眼。
游飞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多跨了几步,但他走出篱笆墙时,又觉得明宝清的那个眼神,似乎并不是在催他走。
第055章 内里的脓包
游飞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表情跟躺在斜坡上晒太阳的姜小郎一个样。
“回来了。”姜小郎恹恹地打了声招呼,游飞比他还垂头丧气,过了好一会才闷闷应了一声。
他们俩原本在分拣药材, 一个教一个认, 但眼下两人都没什么心思。
“怎么了?”姜小郎问。
“小布头生病了。”游飞说。
姜小郎转脸看游飞, 笑了一下问:“你很喜欢人家小女娘吗?”
游飞想都没想就点头, 姜小郎好羡慕他能这样轻易承认。
“得意什么?”姜小郎把手枕在脑袋后面,说:“我也有喜欢的女娘。”
他像是不好意思了,说完用草帽盖住自己的脸。
“钟娘子啊?”游飞随意一句话, 姜小郎跟诈尸似得直挺挺坐起身来。
“你, 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周家嫁女儿那天,乱糟糟的, 男方来人有个去钟娘子跟前晃荡, 是说什么了?”
游飞其实没有听见那人说的龌龊下流话, 他只是看见姜小郎盯住了那人, 跟在他后头,把他绊进田里粪堆里了,然后还装模作样边踩人家边喊人来救。
“你看见了?”姜小郎又躺了回去, 用草帽盖住自己的脸。
“嗯。”游飞也躺下了。
“周大郎做亲的时候, 咱们近旁的人家也都去凑热闹了。”姜小郎窥伺人妻也知耻,所以声音很小, “席上,她出来敬酒, 看一眼我就恨姓周的, 这么可人的小女娘怎么就被他娶走了。”
“钟娘子比你大吧。”游飞不确定地问。
“女大三抱金砖你懂个屁。”姜小郎默了一会,又说:“周家条件好, 我觉得她嫁得不错,这几年心思也淡了,可现在,我那心思又冒出来了,挠得我夜里都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