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字渗然,无惧天地。
萧定安身体微僵。
他听得分明,这是他侍候在西岚亲王左右时,熟悉的威压。
只有用权势才能堆砌而成。
权势果然是天下间最好的照骨镜。不只是男人,女人也一样。那些曾苦苦维持的端正不过是束缚她真性的牢笼。
这才是真正的林清樾。
萧定安看向林清樾收剑出帐的背影,咽喉间残留的失控冷意顺着摩挲的指尖,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他低头缓缓收拢手掌,轻轻深吸了一口复又叹出。
他们是同类。
他早就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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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北风之下,两军对立。
身穿黑甲的燕军确实极为适合夜袭,在庞然的黑夜之中,那持立的寥寥火把不像照明之物,更像潜伏巨兽的窥视之目。
森冷、无情。
“夜袭如你们这般大张旗鼓的真是绝无仅有。”
对峙的楚军缓缓从队伍的末端被分开,一匹枣红大马和一匹黑马从中走出,明灭的火把微微照亮了林清樾的眉眼。
林清樾也借此看清了对面。
如她位于楚军正中,燕军正中,冷硬甲胄包裹着倨傲矜贵的青年。两月敌我,他的轮廓变得更为坚毅冷然,曾冶丽无双的双眼结满寒霜,幽沉得再无悲喜。
“无需废话,这人你是救还是不救?”
马声嘶鸣之下。
火光霎时围绕在一处,那是位于瞿正阳马上,被绑住双手,用刀横在脖颈之上的质子祝虞。
坚韧倔强了一辈子的人,此时看着林清樾为她之过走出,却因口舌被堵,只能绝望地摇着头。
但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只会让架在她脖子之上的冰冷刀锋更陷进去一分。
“别动了。”瞿正阳皱眉低声,刀刃却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两分。
“她可是你昔日同窗,你便忍心?”
林清樾隔着将士喊话。
萧定安微微侧目,他没有从这话里听出多少沉痛,有的只有交易一般的讨价还价。
梁映掩与甲胄之下的唇角微微扯起。
“昔日爱人也可反目成仇,一个同窗而已。在她计策之下死了我多少大燕将士,你为何不问?”
此话一出,黑甲军中气氛更加沉重。
“林清樾。”
“今日于此,我只是不想徒增伤亡。你若良心尚存便带着你的人撤吧,我以燕太子之名沈映起誓,绝不食言。”
“梁映啊梁映,都当了太子了。怎么还是如此心软——”
林清樾时隔两月,久违地念出一个无人再会称呼的名字,大抵是这一秒的怔愣,林清樾的起誓无人防备。
“百里,她不值这个价。”
一支冷箭从弩机之中尖啸而出。
眨眼之间,瞿正阳只觉得胸前一震,那根长长的箭矢竟就这么生生地扎在了他眼前。
“祝虞!”
瞿正阳蓦地垂下手中之刀,单臂揽住口吐鲜血,猝然塌陷失力的女子,满眼惶恐和不敢相信。
“她怎么会杀你,她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吗?不该是这样的……”
“梁映,你我之间已无余地。”
远处,林清樾冷漠的声音随风传来。
凛冽的风声夹杂着凛冽的杀意。
“杀!”
萧定安牵着自己黑马的缰绳,任由万千兵马从他身边穿过,在阵前女主帅的振臂高呼下,汹涌地扑向对面燕军。
三日。
应当是会有结果了。
满意地弯起唇角,萧定安缓缓从无人在意的角落缓缓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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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由燕军夜袭开场的战争,两日未歇。
燕楚两军主帅皆是一子不让,阴谋阳策频
出。在楚营地,萧定安看见光是帐内沙盘便是摆了十个,而林清樾就在数十沙盘之中,同时操纵摆弄,演算下一步。
这般势均力敌的角逐,燕国历史上闻所未闻。
但,终究这燕太子一身本事和谋略都是林清樾亲手教导,于第三日的清晨,萧定安便看到了楚军胜利之姿。
——他们已成功渡过齐河,兵临燕国最后一道防线,淮州城下。
而清剿完那些四散奔逃燕军的楚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只差今夜最后一次攻城。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是他的尘埃落定。
无论是权势,还是她。
寂静无人的四下。
萧定安掀开帐门,看着摇曳烛光下一双阔别已久的双眸,他低声如恶鬼絮语。
“等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最好的时机了。”
-
相对于城内的一片死寂。
城外刚驻扎好的楚军营地一片欢声。
林晞瞥过邵安手中的战报,啧啧赞叹。
“这丫头片子不谋反还真是可惜了。”
“没您这么夸人的。”邵安无奈摇头。
“好了,我看完了,快放下,挡着我看火候了。”
林晞不耐烦地别过头,待眼前的白纸被拿走,代替帐内书案,满是狼藉的灶台呈现在眼前。
湿乎乎、黏答答的面粉团子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各处,滚烫的沸水之中漂浮着更似疙瘩的焦黄面块,还有疑似葱叶,却被炸得焦黑的糊块。
“君上,可以捞起来了…… 再煮就烂成面粉汤了……”
邵安实在看不下去,在被勒令不能帮忙后,只能出声提醒。
“哦,那快给我找个碗。”
手忙脚乱之中,面汤又撒了一半。
距离霸占小灶已经一个时辰的林晞低头看向晃荡着黄黑交杂的面汤,倒是十分有成就感。
“你说那死丫头吃到她娘亲手做的这碗长寿面,会不会感动地哭出来?”
邵安:“……”
首先林清樾得认得出这是一碗……
半碗长寿面。
他向来是实话实说的。
但若他明知道说出来林晞会不高兴……
“其实君上可以让小厨房代做,心意是一样的。”
林晞弯着腰新奇地看着自己今生第一碗“羹汤”,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能一样,我可是要利用这碗长寿面把那死丫头的孝心尽数夺回来。”
“伪君子卫渡凭生辰日亲手做碗面就能让林清樾感恩戴德,把成了活死人的他带着天南海北地跑,那我也可以。”
“她真正的生辰只有我知道。卫渡不过是算出来的,我怀胎时他又不在,哪里知道她不是足月出生,我生她可是九死一生。”
“……我觉得您把这些告诉少主,或许会更有用。”
“直言太过刻意,她本来就先入为主,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到现在也不曾喊过我一声娘。”林晞摆摆手,煞有介事道。
“我可不想我死后,她再把卫渡和我葬在一块。我肯定会死不瞑目,投不了胎。”
邵安:“……”
“她人呢?应该还在巡营吧?提前在营帐准备好是不是更惊喜一些?我得趁攻城之前把生辰给她过了,万一久攻就误了时间了。”
林晞想到便做,让邵安留下替她打好掩护,她便兴冲冲地带着半碗长寿面往林清樾营帐走去。
林清樾行军一直过得俭朴,数九寒冬也就夜里回帐过夜时,点上一盆碳炉,其余的都省给了伤兵营。
所以当侍女掀开帘帐,一丝暖意铺面而来时,林晞还是以为是林清樾提前巡营回来了。
可不是。
一阵烟粉从眼前吹开。
两个侍女不设防骤然软倒,林晞一边捂住口鼻,一边侧身将即将跌碎的长寿面碗稳稳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