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裳冷笑道:“事情尚未明朗,祁美人口口声声就说我害了阮嫔,可是操之过急,还是有意遮掩什么?”
闻言,祁美人咬紧了牙根,蓦地跪下身子,“嫔妾清清白白,皇上明鉴!”
皇后也被这二人吵得头疼,不由得问道:“宓常在,你还有何话说。”
明裳丝毫不见如祁美人般的慌张,她转过脸,看向后面跪着的宫女,“不如由你说说,我何时指使过你?”
那宫女被明裳一看,更加着急,“是宓常在身边的方渠给奴婢传的话。方渠姐姐说永和宫湖边的鹅卵石特别,让奴婢捡去御花园,待皇上看见,必会记起主子。”
旁人投到明裳身上的视线多了几分意味,这般手段,确实是宓常在能用的出来的。
明裳捻着指尖儿,看去了后面跪着的方渠,“是你说的?”
方渠见大事不好,哭喊道:“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奴婢只想着引了皇上过来,让主子地位高升,好打赏奴婢,奴婢从未想过要害阮嫔主子!皇上明鉴!主子明鉴!”
“说来说去,都是宓常在宫里的事儿,宓常在身边的人,还不是宓常在说什么就是什么!”姜采女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明裳眼神都没给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问后面的两个宫女,“你们把捡到的石子丢去了什么地方?”
两人低着头,一人先道:“方渠姐姐说,主子曾在温泉旁遇到过皇上,故而奴婢们把捡来的石子都丢到了温泉里。”
果然如她所料,明裳抬了眼,温声,“敢问全公公,小公主可会去温泉?”
全福海了然,立即配合出声,“公主年幼,奴才们都是怕出了闪失,从不曾带着公主去湖边,也就是在御花园里的假山亭子里玩。”
明裳眉心微舒,轻描淡写地扫向祁姜二人,“既是丢到了温泉里,难不成这些石子会长了腿,自己跑去亭中吗?”
“谁知道宓常在是不是暗中遣了别的宫人,把鹅卵石丢到了小公主常去的地方!”
祁美人破罐子破摔,既然得罪了宓常在,宓常在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不如直接把人压死了,免得日后找她麻烦。
明裳转过脸:“祁美人空口无凭,句句都往我身上泼脏水,这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有人指使祁美人,混淆视听,嫁祸于我?”
“嫔妾……嫔妾没有这个意思……”祁美人着急辩解道。
明裳直接打断她的话,“祁美人不是这个意思就不要空口白牙地添乱,不然容易叫人误会!”
瞧着宓常在平时不声不响,说出的话竟如此伶俐。
明裳不管旁人如何做想,俯首叩到地上,“嫔妾请皇上清查御花园,找到了谋害皇嗣之人,也好还了嫔妾清白。”
皇后眸光轻动,微抿起唇。
李怀修掀起眼,掠向神色各异的嫔妃,冷声下令,“查,凡牵涉者,按宫规处置!”
……
天色太晚,要查遍整个御花园还要得些时候,嫔妃们回了各宫。
天边悬起一轮弯月,宫里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没几人能睡得安稳。
丽妃拿着剪刀,垂眸剪了一截烛线,灯罩罩到上面,烛花爆出噼啪的两声。膳房做好了热粥,清沅端到案上,见娘娘对着宫灯神思,放轻动作为丽妃披上了外衫,“粥热好了,娘娘吃些吧。”
宫里头高品阶的嫔妃才有膳房,过了用膳的时候,要去御膳房取晚膳,还得要看御膳房的大监脸面,倘若在后宫里位低无宠,拿到的也是些残羹冷炙。
皇上登基,丽妃便有了封号,封到妃位,重元宫的膳房,是皇上念及她的身子,亲自下令安置,甚至为此,将御前的一个厨子拨到了重元宫。
清沅见娘娘搅着调羹出神,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娘是在想今日阮嫔小产的事?”
那碗粥堪堪用下两勺,丽妃就没再用,她侧过身,一手推开窄榻对着的槅窗,嘴边噙着微不可见的笑,“本宫是觉得有意思。”
清沅不解娘娘的意思,微拧起眉,“奴婢愚笨,到现在也猜不到倒底是谁害了阮嫔小产。”
“你自然是猜不到。”丽妃望凝着外面清透的月光,说得意味深长,“后宫里有谁会愿意多一个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皇子。”
清沅望着娘娘的侧脸,怔了怔神,心绪酸涩复杂。
稍许,殿外宫人进来禀事,“娘娘,后午府上递了书信。”
丽妃抿起唇,见娘娘神色不对,清沅立即接了信笺,抬手让宫人下去。她双手托着信笺呈到丽妃面前,丽妃只淡淡扫了眼,接也未接,“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清沅闻之大惊,惊慌地跪下身子,“奴婢不敢。”
这是娘娘的家书,她怎敢替娘娘览阅。虽说自先夫人去后,娘娘与府上关系素来不冷不热,可毕竟是同一宗室,娘娘即便再厌恶母家,也摆脱不了孟家姓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娘入了宫,就别无选择。
丽妃满不在乎地移开视线,“让你看你就看。”
清沅硬着头皮,打开了烫手的家书。丽妃娘娘与皇上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没有人能明白娘娘的苦楚。
府上全仰仗着娘娘所承的天恩,老爷贪得无厌,大公子享乐荒淫,科举屡试不中,便是如此,还要威压着娘娘求皇上为大公子谋得一官半职。人心不足蛇吞象,皇上又非先帝爷那般的昏君,怎能听凭后宫嫔妃的耳边风。娘娘在宫中已是如履薄冰,又要受母家的处处掣肘,娘娘何不艰辛。
家书短短两行,清沅看完,惊得脸色惨白,额头重重叩到地上,不敢将信中的半句念给娘娘。
丽妃垂低着眼,对清沅的惊慌若无其事,“上回父亲让本宫求皇上赐给大哥朝中正四品的官职,这回,见你如此害怕,难不成是父亲自己想要做朝中的相爷吗?”
清沅白着脸,极为艰难地摇了摇头。
见此,丽妃忽然有了兴致,眉心微挑,“那是为何?”
清沅不语,丽妃意识到,大抵是这次父亲的要求更加过分无理。
“你直说,本宫不会怪你。”
清沅望着娘娘清瘦的模样,鼻尖一酸,低下头叩到地上,哽咽道:“老爷在信中说,府上继夫人膝下的二小姐,年岁及笄,业已长成,请求娘娘,引二小姐入宫侍奉君侧。”
汤勺碰到瓷碗的沿儿,发出清脆的声响。
丽妃眸光倏冷,抬手将案上摆置的粥食茶碗扫落一地,丽妃扯起唇,嘴角勾着,脸上却悲恸惊心,眼眶里流出泪水,似哭似笑。
“父亲是想逼死本宫吗!”
清沅满脸泪水,为娘娘心疼,“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想,老爷只是一时受了人攒使,老爷定不会舍得娘娘受苦的!”
“糊涂,实在糊涂!”丽妃掐紧了手心,干净的指甲死死陷进了手心里,滴出了鲜红的血,她呼出一口气,嘴角讥讽,“当皇上是什么人,还妄图献女子进宫,当年临时反叛已经惹得皇上震怒,若非本宫倾尽全部去助皇上,孟家早就没了。”
“皇后有太后姑母倚靠,杨嫔仰仗家世颇得圣宠,就连宓常在,也因为其父谨小慎微,从不得皇上忌惮,反而颇为讨喜……为何到了本宫,就叫那些人惹得皇上与本宫生分!”
丽妃消瘦的身形愈发清减,她颓然地倚着槅窗,映着那轮半圆的月,孤寂难堪。
……
合宫歇在夜幕之中,有一隅偏殿,亮着一盏明烛久久未歇。翌日坤宁宫问安,便不见了阮嫔的人,这回并非是因为阮嫔有孕身子不适,而是因为小产失了皇嗣。谁能想到,短短一日内,生了这么大的事。
而致使阮嫔小产的迹象都指向了明裳一人。昨儿祁姜二人说错了话,直接得罪了皇上最宠爱的新人,既是把人得罪,祁姜二人恨不得皇上立刻查明真相,宓常在就是谋害皇嗣的真凶,好不让她们日夜心惊胆战,记着那些脏水私下给她们使绊子。后宫里,位分高和受宠的嫔妃要给旁人使绊子可太容易了,随便授意六局六司几句,便没她们好果子吃。
姜贵人吃着青瓷玉碟里的糕点,含笑道:“还是娘娘这里的酥果好吃,嫔妾吃多了失礼,不吃又惦记得心痒痒。”
皇后瞧她一眼,扬起唇打趣,“怪不得每回姜妹妹都是从本宫这最后一个走的,原是因为馋嘴!”
她侧过脸,“文竹,吩咐小厨房多做两碟,过会儿送去景平宫。”皇后微顿了下,改道,“各宫都送一碟,酥果性寒,阮嫔刚小产过,吃不得,改了乳酥送去上林宫。”
嫔妃们整整齐齐地起了身子,“谢皇后娘娘赏。”
姜贵人说着讨巧的话,“娘娘仁心慈善,料想阮嫔姐姐吃了乳酥,会明白娘娘的用意,也能看得开些。”
左右皇嗣已经没了,看不看的开又有什么用。众人各怀心思,即便阮嫔没了皇嗣,仍旧有些酸气,毕竟阮嫔身边养着小公主,可是极为受皇上的宠爱。有宝珠公主在的一日,这宫里头就得有阮嫔的一分地位。
明裳走过两条宫道,要经过亭中小径,听见打远的争吵声。
“若非祁美人多嘴,非要提及宓常在,我又怎会脱口而出那句话,还不是祁美人害我!”
这声音听着耳熟,明裳侧过身子,眼眸向远处去看,两道靛青的宫裙一明一暗,正是祁美人和姜采女。
祁美人的位份要比明裳还高,自然更不会将小小的采女放在眼里,哪会容忍低品阶的嫔妃下自己脸面。
“我是就事论事,在圣前自当要把所知道的说出来,又有何错?倒是姜采女毫无尊卑,质问于我,又是哪来的规矩?”
姜采女嘴角发出一声冷笑,“姐姐在这时论尊卑,那妹妹就要问姐姐一声,昨夜回宫,姐姐安寝时可是饿着肚子,还是用的残羹冷炙?”
她见祁美人堵得说不出来,愈发证实了心中猜想,讥笑道:“姐姐美人位份如此之高,怎的那些奴才给姐姐气受,姐姐却不去责罚他们呢?妹妹可是听说,昨儿宓常在一回顺湘苑,御膳房的奴才们就巴巴端去了几碟子热乎乎的糕点,姐姐的本事可真是大啊,大得只敢欺负跟你一样不得圣宠,遭人作践的低阶妃嫔。”
“贱人!”祁美人气得发抖,怒火中烧,猛地扬起手重重甩向姜采女的侧脸,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姜采女脸上清清楚楚得留了一道巴掌印,祁美人手心抽得通红,姜采女猝不及防,也没想到祁美人下手这么狠,偏着侧脸,脑中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嘴角流出鲜红的血渍,她用帕子轻轻擦了两下,敛眸扫了眼帕子上的红血,眼底划过一抹阴冷。
“祁美人还真是不留情面。”姜采女嘴角被抽得生疼,分明处于弱势,抬眼间,那眼神却吓得祁美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祁美人只当她是在装腔作势,“我一向是不留情 面,今儿是你先不分尊卑,便是到皇后娘娘跟前,我也占理,打你你也得受着!”
姜采女讥笑一声,“祁美人既然如此不饶嫔妾,那嫔妾要问问祁美人,可还记得瑜贵嫔?”
“你……”祁美人神色大惊,姜采女初初入宫又怎会知晓瑜贵嫔!当年瑜贵嫔小产确有她一分责任,不然她也不至于从潜邸跟着皇上,到现在还只是美人位分。
两人渐渐没了动静,明裳听了会儿,眉心轻蹙,给绘如使了眼色,换条路,绕远回宫。
回了顺湘苑,明裳便愈发好奇这瑜贵嫔是何人,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独留下绘如。
绘如在宫里伺候得久,确知晓些有关瑜贵嫔之事,她想了想,慢慢开口,说与主子。
“据奴婢所知,瑜贵嫔是在皇上刚登基那年进宫,瑜贵嫔出身名门王氏,秀外慧中,深得圣眷,入宫两月有孕,孕中五个月被下诏册封从二品贵嫔,但……”绘如委婉地停住,声音压得极低,“但许是福气不佳,瑜贵嫔有七个月身子时,意外得知,皇上在行宫幸了进宫陪伴自己的表姊,一气之下小产,因此彻底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不久便郁郁而终。”
明裳震惊得睁大了眸子,愕然之余,想到如今后宫的嫔妃,似乎并不见王氏女。
绘如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扫了眼屏风外,才继续道:“瑜贵嫔小产后,王氏女也不见了踪影,听人说……”她微微一顿,“是被暗中处置了。”
“不过奴婢听闻瑜贵嫔的表姊也是罪有应得,扮作瑜贵嫔的模样,又用登不上台面的法子才得幸一夜。”
第027章
分明是大好的晴天, 明裳却惊出了一身凉汗。她忽然惊觉,或许,瑜贵嫔根本算不得那位的心爱之人, 君王哪有情爱, 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合了心意便宠着, 处死瑜贵嫔的表姊也非是因为瑜贵嫔,而是因那女子害了瑜贵嫔肚子里的皇嗣。
明裳忍不住心生害怕,入宫这条路太过艰险, 要面对后宫的勾心斗角,帝王的深不可测,伴君如伴虎,不知何时,她就会成为下一个王采女、下一个阮嫔、乃至下一个瑜贵嫔。
毕竟才十七岁的姑娘, 娇养在家中, 再聪慧, 在那位面前,终究是有些胆怯。
绘如见主子失神,想到主子入宫后的种种, 劝慰道:“主子不必过多担忧, 主子不是瑜贵嫔,主子家中也没有瑜贵嫔不知廉耻的表姊,主子聪慧灵动,心思活络婉转,奴婢来看, 皇上对主子的宠爱远在当年瑜贵嫔之上。”
绘如从不会说奉承之言,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 她确实未从后宫里见到过像宓常在这样的主子。后宫嫔妃待皇上从不敢像宓常在这般娇纵任性,也因此,皇上待宓常在的颇多纵容。最要紧的,是主子谨守本分,从不主动加害无辜之人。皇上虽不理会后宫事务,但后宫嫔妃的品行手段看在眼里,之所以宠着宓常在,也是因清楚主子与后宫别的嫔妃有所不同,只要主子不变了性子,不贪慕帝王的真情,不论日后宫中是否会进新人,主子在皇上心里都会有一分席位。
……
后午,上林宫出云阁的袁才人就被押进了慎刑司。事情很快查明,袁才人有一回到上林宫正殿给主位阮嫔请安,不小心烫伤了宝珠公主,被阮嫔责罚,跪一整日,却不知那时袁才人是有了身孕,腹中的皇嗣未等查出就化成了一摊血水。阮嫔这才知晓害怕,威逼利诱不让袁才人将这事儿说出去,袁才人无依无靠,又不得圣宠,只得生生吞下了这口气,自此怀恨在心,终于等到机会,才伺机报复。如此结果令人唏嘘,终究是自作孽不可活,倘若阮嫔当初没那么嚣张,而今也就不至于失了皇嗣。
沁着凉气的雨丝飘入窗内,廊下摇摇欲坠的青绿忍受着渐渐逼近的萧瑟寒凉。
“主子,喝盏茶水,暖暖身子吧。”翠苏捧着热茶到陈宝林跟前,陈宝林拢着双手,青丝透着股凉,去了御花园没到小半刻,就开始下了雨。翠苏一路护着主子跑回知画斋,仍是不免被雨水浇湿了衣衫。
陈宝林不受宠,知画斋伺候的奴才自然也就不尽心,宫人大多跑回耳房躲懒,上上下下只有翠苏一人忙着伺候主子,翠苏添完茶水,又忙跑去给主子灌汤婆子取暖。
槅窗外吹进徐徐的凉风,陈宝林眼色淡下来,拢着的手不自觉握紧。
……
雨水整整下了一夜,翌日推开窗,淋淋漓漓的满是发冷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