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福海躬着身子进殿伺候,近些日子皇上心情不大好,后宫嫔妃的争风吃醋,不知暗地里害死了多少皇嗣。皇上重视皇室血脉,更重视自己的孩子,阮嫔这回小产,缘由居然是如此令人震惊,全福海心里清楚,日后若不是因为宝珠公主,皇上是不会再去上林宫,阮嫔在皇上这,是彻底失了宠。
大魏山河千里,国家这么大,皇上肩上担的是社稷江山,总不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后宫的嫔妃身上。后宫那些娘娘主子们争着抢着讨皇上欢心,一旦触及自身利益,便用尽了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一面做着皇上厌恶的事儿,一面巴巴地要求皇上的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他自个儿都已看透,只后宫的娘娘主子们至今仍不明白。
全福海敛了心思,默不作声地奉上茶水,候到一旁研墨。
半摞的折子批完,李怀修捻了捻扳指,左手托起青釉瓷碗的底座,茶盖碰了两碰杯沿,饮下茶水。全福海深知皇上的习惯,皇上喜欢饮山泉的熟水,最好茶叶泡开,七成热,茶水端进来前烫热卷茶,批完大半的折子,这时候饮最好。
李怀修撂了茶碗,指腹不徐不疾地摩挲两下杯底儿,“小公主还哭闹么?”
全福海顿了下,觑了眼皇上的脸色,恭恭敬敬地回,“昨儿个是没有了。”
阮嫔得知袁才人害自己小产的原因后,悲恸欲绝,好似对袁才人被打入冷宫颇不解恨,情绪时好时坏,待小公主的态度也不如以前,前儿个,全福海才知晓,阮嫔不知哪来的火气,竟然还打了宝珠公主,这么大的事儿他可不敢耽搁,忙去通禀了皇上。皇上亲自去了上林宫,阮嫔又哭又求,宝珠公主也跟着哭,要留在阮嫔身边,这才作罢。打那之后,阮嫔才消停下来。如今后宫里头,宝珠公主可是皇上唯一的血脉,阮嫔主子再不知珍惜,等皇上震怒,才是彻底追悔莫及。
李怀修阖起眼,脸色很淡,没再过问这件事。
御案上的奏折批完,今儿朝堂上也没生出什么大事。全福海垂着头不敢再多言。
良久,他才听见皇上开口,“今夜去永和宫。”
柳美人还在禁足,皇上要去永和宫,定是要见宓常在了。全福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似乎也不像是要召幸宓常在的意思,他垂头应下,没再敢吱声。
阮嫔小产后,皇上久不召寝,今夜难得进了后宫,竟又去了顺湘苑,后宫的嫔妃们都有些嫉恨宓常在的好命。阮嫔仗着怀了皇嗣,没少给宓常在脸色看,而今宓常在还没做什么,阮嫔就被害得小产,料想宓常在私下不知有多得意。
明裳不知旁人所想,得知今夜皇上要过来时,态度颇为淡然,这些日子她想明白了,既已入宫,便再无回头之地,这条路,走与不走,早就由不得她。
入了秋,明裳肩头多罩了一件披风,素净的月白色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小脸如出水芙蓉,待圣驾进来,明裳带了宫人,规规矩矩地近前做礼,低眉顺眼,有模有样。
内殿关了槅窗,挡住外面的凉风,李怀修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了案上抄写的宫规,歪歪扭扭的字迹并不上心,他掠去一眼,坐到窄榻上,随意捡起案上堆着的野史札记。
李怀修便是这样的人,愿意宠着时,任由你作天作地,不愿意宠着,便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
今儿约莫是来兴师问罪的,明裳并不心虚,她本就没做错什么,更何况,这种事,她又怎么阻止得了。
明裳跪坐到一旁,纤细的指尖缠住男人的衣袖,绕啊绕啊,黏黏糊糊的,玩得高兴,乐此不彼一般。
终于惹得李怀修不耐,他捉住了女子的小手,“胡闹!”
“嫔妾哪里胡闹。”明裳水雾似的眸子极为无辜,“皇上要嫔妾侍寝,进来一句话也不说把嫔妾晾在这,分明是皇上觉得耍嫔妾好玩。”
嫣红欲滴的唇瓣一张一合,明眸皓齿,粉面桃腮,尾音儿掐着软软糯糯的音调只叫男人酥到了骨子里。
她甚是知晓,什么模样讨他喜欢,怎么做能让他消气。
李怀修喉结微动,轻扯起唇,眼眸沉下睨着这张雪白的脸蛋,“朕宠着你,你也要知晓分寸。”
男人声线一如往常的淡漠,明裳却从中听出了吓人的冰冷之感。她指尖下意识掐紧,伪装得再好,在心思深沉的帝王面前,也无所遁形。
殿内静了一瞬,明裳侍奉君侧这些时日,也有些猜出这位流露给她的态度,皇上要是真对她动怒,早就不会来这顺湘苑。
她咬紧了唇,蓦地背过身子,只给男人留下纤瘦窈窕的背影,颇有赌气的意味。
“皇上还是不相信嫔妾吗?”
这女子在他面前用的小性子一向如此,李怀修这回没想惯着她,冷声去问,“你既察觉不对,为何不早告知于朕。”
明裳深吸了口气,又将身子转回来,眼眶里憋出泪水,有些委屈,“嫔妾无凭无据,要如何告知皇上。皇上几番警告嫔妾在后宫不要有所动作,嫔妾怎么敢查的明白。插手太多,难免皇上会认定是嫔妾动的手!分明是嫔妾最为无辜,皇上却偏生只怀疑嫔妾,来嫔妾这里兴师问罪!”
这女子逐字逐句,有条有理,竟叫李怀修说不出话。诚然,她并无不错,后宫最为聪明的做法,就是明哲保身,她没做错什么。
李怀修冷冷睨她,“朕何时怀疑过你?你倒是不吝啬往朕头上扣帽子。”
明裳泪水盈盈,娇声幽怨,“皇上既然没怀疑嫔妾,那时在上林宫,为何还一直让嫔妾跪着,嫔妾回来后膝盖又青又紫,整整养了数日才好。皇上疑心便疑心罢了,嫔妾不敢说什么,总归嫔妾在皇上眼里不过是个逗闷子的玩意儿!”
李怀修捏着的扳指倏然一紧,顿时沉了脸色,“放肆!”
不知是被戳中心思的恼火,还是因这女子的自轻自贱,让他胸口无端堵了一股火气,憋闷难堪。
李怀修自诩修养足够,在前朝骂臣子有三分怒气七分震慑,还从未被一个女子说得生怒。
她倒是能强词夺理,当时那种情形,后宫嫔妃十之八九针对于她,他让她起来,岂不是更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至于今夜,他是恼怒这女子存着别的心思,不知为何,倘若是换作旁人,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这女子不行,不论何事,他都见不得她对自己有分毫的隐瞒。后宫嫔妃于他而言无甚不同,唯待这女子,总有偏心。
但他是帝王,自古以来,帝王断不会向旁人解释缘由。
李怀修脸色寒了下去,没有如以往去哄这人,由着她在耳边聒噪。便是在这时,殿外小太监急匆匆传话,抻着脖子朝里头大喊:“皇上,大喜!大喜啊!方才承明宫来禀,杨嫔主子有孕了!”
第028章
殿外传话的小太监实在大喜过望, 急匆匆地闯进来,竟直接越过了守在屏风外的全福海,一个倾身跪地通禀, 全福海懵了一瞬, 见内殿里一时没有动静,恨不得踢这不懂事的奴才一脚。
就算是大喜的事儿, 也得分时候传,里面皇上和宓常在正置气着,他这个没眼色的传了这么一声, 岂不是给皇上添堵!
孰轻孰重,没半点心眼子!
便是这一声传话过去,内殿里彻底没了声音,静得吓人。
明裳呼吸放得轻,一双挂着泪水的眼睫如蒲扇一般轻轻颤动, 眸底闪过一丝惊慌。
她伸出白嫩的小手, 小心翼翼地扯住男人龙袍的一角, 眼珠很黑,却是怕的,藏着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畏惧, 在看着他。
“皇上, 嫔妾失言……嫔妾知道错了……”
她一向是能屈能伸,前一刻还跟他闹个不停,下一刻,因为别的嫔妃有了身孕,她是害怕他动了怒火, 丢下她不管,才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怀中被女子柔柔地抱住, 像只讨巧的猫儿,在主人怀里撒娇,这样的女子,是端足了宠妃的模样。
李怀修沉着眼,肆意地打量着这张漂亮的小脸,眸色很黑,深不见底。
天下人都知他是君王,畏他,敬他,惧他,用尽手段讨得他的欢心,他不知,这女子与那些人有何不同,让他独独对她有了别样的感觉。
想看她哭,也想看她笑,哄着,宠着,气着,怒着,无一不生动。
李怀修伸出手掌,拂过怀中女子的发顶,指腹摩挲着那张白腻的脸蛋,“不闹了?这么快就认错。”
“嫔妾不敢了。”明裳闷闷地摇了摇头,那张脸蛋皱巴巴的,鼻尖通红,楚楚可怜。
不知为何,李怀修瞧着这副模样,竟有些想笑,也笑出了声,“倒是知晓进退。”
明裳不言不语,闷不吭声的模样哪有方才撒泼的架势,她推了把男人胸口,“杨嫔诊出有孕,皇上快去看看吧。”
在这种事上,她让李怀修出乎意料的乖巧,大抵她是懂得他的底线,后宫最重要的是皇嗣,是皇室血脉。
李怀修抚平了衣袖的褶皱,最后看了她一眼,抬步出了顺湘苑的殿门。
……
阮嫔小产不到半月,杨嫔就诊出了滑脉,谁能想到,天底下有如此巧合的事儿。杨嫔确实好命,新入宫的嫔妃中,就属杨嫔家世地位最高,最得圣宠,入宫即是嫔位,未到小半年,又先怀了皇嗣,圣宠可见一斑。
琐碎的光亮泄到承明宫的回廊,杨嫔倚靠引枕半躺在床榻外侧,手心轻抚小腹,脸上沁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听闻圣驾过来,叫宫人扶着下了地,出去迎驾。
这宫里头,除了顺湘苑的宓常在,高傲如杨嫔,都要规规矩矩地到殿外迎驾。
“嫔妾请皇上安。”
李怀修亲自扶起了人,目光看过杨嫔含羞低下的眉眼,扫向后面跪着的太医,“杨嫔身子如何?”
太医院的太医最喜看的便是后宫娘娘主子们的滑脉,后宫有了皇嗣,皇上龙心大悦,少不得他们的赏赐。
何太医恭敬地低下了身子,答道:“回皇上,杨嫔主子有了近两月的孕事,脉象平滑安稳,待微臣开下两副方子,为娘娘服下,便可保皇嗣无恙。”
李怀修点了点头,“尔等伺候杨嫔有功,朕皆有赏。”
宫人大喜,跪到地上,额头叩下来,“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入了内殿,宫人奉上茶水糕点,杨嫔坐到窄榻里,亲手添茶,“今夜皇上本是召寝了宓常在,但嫔妾得知有了身孕实在高兴,才遣人去顺湘苑通禀皇上,是嫔妾不懂事了。”
论起不懂事,没人能比得过那女子,李怀修搓着指腹,不由得记起离开顺湘苑前,那女子出来恭送,揪着他的衣袖,委屈巴巴又依依不舍的模样。
没见过像她这般心思颇多,爱使小性子的女子。
念此,李怀修脸色寡淡下来,嫔妃争抢他的宠爱,无非那几套话术,这番不动声色的试探,倒不如那女子撒娇卖乖来得让他舒心。
念及她刚有身孕,李怀修没说什么,只淡淡道:“皇嗣为重,你并无错处。”
……
顺湘苑
谁也没想到,皇上召主子侍寝,却忽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明裳净了面,坐在妆镜前梳发。妆镜中的女子雪肤黑发,粉面含春,楚楚动人的姿态我见犹怜。宫里头生存,美貌是女子最大的利器,明裳指尖碰了碰脸蛋,又不禁蹙眉,月香为她梳头,瞧见主子叹息的神情,疑惑地问出口:“主子生得这般貌美,为何还要叹气?”
明裳瞧着镜中灵动的女子,不悦地抿唇,“就是生得太媚,不够端庄,才愈发让人疑心忌惮。”
月香笑道:“后宫里端庄温婉的主子不少,可奴婢看,皇上待那些嫔妃,都不如待主子好呢!可见皇上是喜爱极了主子的性子。”
她见主子还是不悦,以为主子是因为皇上去了承明宫而伤心,“主子别难过,皇上去看杨嫔也是因为杨嫔腹中怀的皇嗣,主子年纪轻,日后想生几个皇子公主,也是极容易的,届时想必皇上更加宠爱主子。”
怀上皇嗣……
明裳不自觉抿起了唇角,手心轻轻碰上尚且平坦的小腹,眸中有片刻的失神。
阮嫔小产那日,是明裳最接近女子生产的一次,她自幼怕疼,倘若要让她亲身体会一番,那该有多吓人。自古以来,生产都是女子的一道鬼门关,后宫也不是没有因难产而没了性命的嫔妃。
顺湘苑的宫灯掌到很晚才熄,阮嫔小产不久,后宫里杨嫔就有了身孕,又一次引起了旁人的侧目。
自打那夜杨嫔把皇上从顺湘苑截走,连着三夜都称身子不适,请皇上歇在承明宫。往日素来清高,瞧不上后宫嫔妃那些心机手段的人,居然也会这般下作的争风吃醋,可真是惹人笑话。
请安时,嫔妃们不由得向皇后诉苦。
今儿杨嫔借口有孕不适,再次告了假。嫔妃们大着胆子,说了这三日的委屈。
“杨嫔倒真顺着性子来,有孕不能侍寝,还故作矫情地留着皇上,阮嫔当初也不见像杨嫔这般折腾。”
“是啊娘娘,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嫔妾们的本分,倘若人人都像杨嫔这样,岂不是乱了规矩了。”
皇后笑而不语,耐心地听着下面嫔妃的控诉,目光落向后位坐着的明裳,旁人心急如焚,她却是不紧不慢,只饮着案上茶水。
有人注意到皇后的眼光,以帕子掩住唇角,朝下首的女子看去,轻轻一笑,仿似可惜,“宓常在那夜侍寝,逢杨嫔诊出有孕,宓常在为何不跟随圣驾一同去看望杨嫔?听闻当初杨嫔生辰,赶上宓常在身子不适,杨嫔可是亲自遣人去顺湘苑关切宓常在的身子呢!”
眼下这后宫里,杨嫔与宓常在得宠,前朝杨家的势力非虞家可比,显而易见,杨嫔在后宫里的地位自然也要比宓常在高上一头。明裳挑了挑眉,这几日后宫问安都是围着杨嫔说话,话里话外都要扯上自己,明裳虽习以为常,此时也有些不耐烦了。她蹙起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各位姐姐说的是。”便再也无话。姜贵人扫了眼两人,借着饮茶的动作,轻笑地勾了勾唇。
殿内的话音儿刚落下,坠着的翡翠珠帘相互碰撞,清脆作响,众嫔妃都狐疑地向外瞧去,只见杨嫔着一袭碧水青烟罗裳,腕间的血玉手钏衬得肌肤夺目雪白,霞明玉映,杨嫔挑起眼,大抵是修养得好,眉眼间留有一丝如月的清辉,她一手由宫人扶着,一手抚着小腹,蹲身做礼,“嫔妾请皇后娘娘安。”
殿内的嫔妃面露惊诧,今儿杨嫔不是借由身子不适,告了假,怎的这时候又来了坤宁宫。
杨嫔仿似没看到六宫嫔妃狐疑诧异的眼神,也未等皇后准允起身,扶着宫人的手慢慢直起了身子,“嫔妾本是身子不适,又想到数日未到娘娘宫中问安,不合规矩,才这时候过来,请娘娘恕罪。”
杨嫔口中请皇后恕罪,可姿态放足了傲色,皇后宽和柔笑,“你怀着皇嗣,理应以身子为重。”
有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杨嫔不过是借着母家,才有今日地位,有什么好得意的。花无百日红,待风光过去,才是她该哭的时候。
这日因杨嫔姗姗来迟,坤宁宫问安草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