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嫔上了仪仗,方起轿撵,余光瞥到一抹人影,她抬了抬手,云秀会意,让宫人停轿。
杨嫔将前面的人叫住,“张美人。”
张美人背着身子,脚步稍有一顿,继而转过脸,低眉垂眼地福身做礼,“见过杨嫔。”
前朝盘根错节,利益相连,自会牵扯到后宫,张家与杨家在先帝时就是政敌,张家早先支持的非当今圣上,也曾荣耀一时,与杨家抗衡,可惜站错了队,再翻不起身。
杨嫔懒洋洋地靠着倚仗里的软垫,眉眼不屑,“本宫有了身子,还未得张美人一句道贺。”
张美人站在宫道一侧,背后是暗红纵深的宫墙,她敛着眸子,遂了杨嫔的刁难,“嫔妾恭贺杨嫔娘娘,喜得身孕,愿娘娘顺遂福安。”
杨嫔不紧不慢地嗤了声,吩咐起驾,临行前,似是方才想到什么,轻巧道:“你父亲挂闲已久,本宫心善,特请了父亲为你父调职松山县令,张美人就不必再谢本宫了。”
“松山之地苦寒,张美人可要记得提醒你父亲,自求多福。”
杨嫔勾了下唇角,随着仪仗起行,慢悠悠地抬手抚了抚小腹。
原地,水琳心疼地扶住主子,张美人摇了摇头,眼底冷意渐生。
杨家与张家的恩怨非一朝一夕,杨嫔自入宫借着各种由头刁难于她,她习以为常,只是杨家太过狂妄,得意忘形,迟早要自食其果。张美人又想起如今能与杨嫔平分圣宠的宓常在,眼眸微凝,她便静静等着杨家败落。
……
杨嫔虽生性傲慢,却有些聪慧,今日能到坤宁宫请安,可见察觉到那位对杨嫔的做法已有不喜,明裳从坤宁宫出来,便赶在今日跑一趟乾坤宫。此时皇上还未下朝回来,德喜见是宓常在,没敢怠慢,将人请进了殿。
半个时辰后,李怀修下了早朝,金銮御辇停到乾坤宫,德喜上前迎驾,“奴才请皇上安。
伺候的宫人打开殿门,李怀修边走边听德喜禀事,听到那女子来了乾坤宫,脚步顿了一瞬,李怀修进了殿门,全福海刚要跟进去伺候,蓦地听皇上撂了一句话,“你不必跟着。”
全福海懵了下,才反应过来,里面有宓常在,哪还用得着他进去碍手碍脚,他偷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轻手轻脚地掩好殿门。
内殿里,明裳等得昏昏欲睡,月香守着主子,瞧见皇上进来,眼眸瞪大,正要把主子叫醒,见皇上睇过眼色,瞬间噤声,不敢再说话,她瞧瞧睡得正香的主子,又看看皇上,一咬牙,福了身子悄悄退出了内殿。
今日朝中无事,李怀修摘了冠冕放到嵌金圆台上,指腹解下龙袍对襟的衣扣,回眼间,那女子侧过了身子,正对着他,脸蛋托在手心,卷翘的长睫遮盖住眼珠,光下,肌肤白如玉瓷。
李怀修解下两粒扣子,没再动作,抬步走到那女子跟前,不知昨夜做了什么,白日竟到他这睡得这般香。
他伸出手,手背贴着那张滑腻的脸蛋,轻碰了两下,不想,那女子却自觉贴近了几分,唇弯弯的,格外乖巧,甜甜道:“阿娘……”
李怀修僵了下,脸色陡然变黑,倏地放下手紧紧压了压扳指,憋着一口闷气吐不出来。
合着夜里她往自己怀里拱,都是把他当娘了?
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这般胆大包天,偏生这女子是在梦中,他总不能现在把人叫起来打一顿。
这时候,明裳终于觉出不对劲,她揉揉眼,睁开惺忪的眸子,便看见了脸色甚是不好的男人。明裳只当是朝中的事,没有多想,她眼珠亮起,坐直身子,“皇上回来,怎么不叫醒嫔妾?”
那女子软乎乎地看着他,眸子璀璨如星,压根不知道自己方才喊了他什么,李怀修憋闷着,冷冷噎她:“倒底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不早早候着,还等着朕来叫你?”
明裳察觉出男人周身的寒气,缩缩脖子,自觉理亏,心虚地下了窄榻,见那一身明黄的朝服还未换下,终于知道体贴温顺,乖巧地伸出小手为男人解衣扣,脸蛋仰着,小嘴还在讨巧卖乖地求饶,“嫔妾知道错了,皇上别凶嫔妾了。”
刚睡醒的女子犹如初开了苞的花,娇媚得不像话。
李怀修没忍着,一把搂住了明裳的腰身,桎梏的手臂犹如烙铁,“朕凶你?简直胡搅蛮缠。”
他真不知方才进殿时,怎会怕宫人扰了她睡意,竟也由着她去睡,都没把人喊起来做礼。到了这女子眼里,他倒是还算凶她。
不等人狡辩,他俯身含住了那张粉嫩的红唇。
这女子身子处处都如沁了蜜汁的甜浆,柔软甜腻得要命。
送来羹汤前,明裳没想过会到现在这样,直到肩头感受到凉意,她才生出羞赧,脸颊烫得红热,这副娇艳欲滴的模样,落在男人眼里便是另一番趣味。
她不自知,颤颤巍巍的小手推着男人肩膀,“皇上,嫔妾是来送羹汤的。”
一板一眼,就事论事的小脸颇有娇嗔羞恼,李怀修黑目沉沉,肆意地打量眼前堪比美玉的滑腻雪白,耳边听着声声的软绵娇纵,故作严肃,手掌一本正经地拍了把那柔软的臀,“这时候,羹汤不知热了几回了,你是想让朕吃那等残羹冷炙?”
明裳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板正的脸色,她咬紧了唇,自己都快羞死了,男人却还能一本正经地说那等事。
羹汤热来热去,到最后也没能送进里头,全福海没敢进去,这时候里面都没传话,他是活腻了赶紧去打扰皇上的兴头。其实宓常在今儿不来,晚上皇上似乎也有要召宓常在侍寝的意思,不过是提早了几个时辰,倒也不妨事。
他站在廊下吹冷风,德喜端着燕窝粥手足无措,“干爹,这……”
全福海摆摆手,“也快晌午了,过会儿直接叫御膳房传午膳吧。”
……
内殿里没开窗,明裳习惯地窝在男人胸怀间,睡了半个时辰,这回倒不困,只是身子太累,懒得动。
后宫别的嫔妃深知皇上不喜与人太过亲近,侍寝后向来规规矩矩的,夜里入寝都要铺上两床被褥,也就只有这女子不知体统。
李怀修有些头疼,以往召幸这女子的夜里,没少被她压得胳膊发麻。他侧过身,正准备借着这个机会教教这人规矩,就听她软软问道:“皇上今夜会来顺湘苑吗?”
方才哭过一通,眼尾红红的,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李怀修眯了眯眸子,“想让朕过去?”
明裳眼里亮出期待的光,伏入男人胸怀,乖乖认错,“上回是嫔妾不对,嫔妾失言,皇上别生气了。都是皇上实在太宠着嫔妾,才让嫔妾失了分寸。嫔妾新编了舞,想跳给皇上赔罪。”她说着,又往李怀修怀里拱了拱,软软绵绵的往他胳膊上蹭,直让人头疼,李怀修一把把人摁住,扯了扯嘴角,“不知羞耻,朕何时宠着你。”
男人面上嫌弃,却仍旧未推开怀中的女子,明裳便知,那事儿在这位心里便是彻底揭过。怀中人仰着面,羞怯地望他,双颊如霞,又娇又媚,李怀修指腹摩挲着女子的腰窝,垂低眼睑,又随意移开。
殿内良久没有动静,日头大,守门的小太监昏昏欲睡,德喜眼睛一眯,正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就瞧见九级汉白玉台阶下远远过来的人。德喜一个激灵,瞬间醒了,忙去叫醒全福海,“干爹,杨嫔主子过来了!”
全福海也登时没了睡意,眼下杨嫔主子正怀着皇嗣,肚子里揣了个金疙瘩,得当祖宗似的供着,万万得罪不起。但杨嫔主子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宓常在正在殿里头,皇上 惦记了多日,眼下这节骨眼儿上,他进去打扰皇上的雅兴,岂不是找死吗!
今儿天热,宫人打了把伞遮阳,杨嫔上了台阶,全福海忙上前做礼,“奴才请杨嫔主子安。”
杨嫔懒懒地扫了他一眼,指尖抚了抚发鬓,“起来吧。”
这高傲的劲儿,后宫就挑不出第二个。全福海侍御前的大公公,皇上跟前伺候的红人,颇为得脸,便是皇后娘娘见了,也得客气一二,偏生杨嫔自视甚虞,对他们这些奴才看不上一星半点。
全福海心里计较,面上和和气气。
杨嫔瞄一眼紧闭的殿门,开口道:“昨儿本宫欠了皇上一盘棋,正好今儿过来还上。”
跟随侍奉的宫人怀里捧着温凉的白玉棋匣,这是先帝爷在位时,北地进贡之物,宫里只有这么一个,杨嫔爱棋,皇上便随手赏了。不过皇上御赐的稀罕物可是不少,就说受宠不久的宓常在,私库里不知堆了多少皇上的赏赐。杨嫔这般傲气,是以为自己在皇上心里有几分特殊么,怕是被这眼前的富贵迷了眼,愈发看不清形势。
全福海低头讪笑,“杨嫔主子来得不巧,眼下皇上正在歇晌,奴才怕是不好进去扰了皇上。”
“歇晌?”杨嫔眸子眯了眯,“全公公莫不是在诓骗本宫,本宫入宫虽不久,却也知晓皇上勤政,即便是歇晌也不过两刻钟,眼下全公公怎会不便去通禀?”
全福海面不改色地回话,“杨嫔主子别为难奴才了,皇上没发话让奴才进去伺候,奴才是实在不敢。”
杨嫔哪看不出这死太监嘴里说的都是推诿之词,什么不敢进去打扰,无非是觉得她不紧要罢了。她方才过来的时候,可是听洒扫的宫人提及,宓常在送了羹汤到御前,这会儿想必就是宓常在在里头,全福海才再三拦阻她!御前的狗奴才都成了精,也敢欺瞒自己,当她可是如柳美人之流那般的好糊弄!
她冷冷一笑,“既然全公公不为本宫进去通禀,那本宫就自己进去求见皇上!”
便是性子娇纵如宓常在那般,也没像杨嫔这样张狂过。全福海一个头两个大,杨嫔主子真要进去了,那他这御前大公公甭想混下去了,可他也不能真把人得罪。
全福海立马给德喜使了眼色,德喜手一拦,他上前躬身赔笑,“杨嫔主子稍等,奴才这便进去给主子传话。”
总归是得罪不起,他劝也劝过,至于皇上那头厌不厌烦,就不是他的事儿了。
内殿里,明裳已披了衣裳,踩在明黄铺织的绒毯上,赤着小脚,为男人更衣。
指尖挑开腰带的暗扣,嘀嗒一声,便合到一起,见龙袍起了褶皱,明裳眉尖儿轻蹙,抬起了眸子,软声询问,“皇上可觉得紧了?”
殿里头热,那张小脸情音匀未退,红扑扑的,单纯地问他这句话。
李怀修想到什么,眸色霎时转暗,他掠了眼系着的腰带,唇线无奈地勾了勾,一把将人捞到怀里,钳住女子的下颌,微晃两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意有所指,“确实有些紧,送进两指都费力,你也不知给朕松一松。”
第029章
明裳还没明白男人的意思, 只是觉得这姿势有些别扭,不由得抬起小手推了一把,“皇上说什么两指?皇上这样, 嫔妾就看不到了。”
肌肤如玉, 媚眼如丝,狡黠有之, 清纯有之,便是眼下,这般迷糊无辜的小模样, 比平日的花言巧语更要惹他怜爱。
李怀修耷拉着眼皮,眼底如醉,不似平日君王。他环着女子娇娇软软的身子,乐得继续继续逗弄,“你说什么两指?”
明裳恍然明白, 埋到男人怀里, 耳珠烫红如血, 余光扫到男人修长分明的指骨,羞得不敢看抬头。
李怀修越看越发怜爱,勾了勾唇, 难得好脸色地跟她说话, “笨成这样,还能做什么?”
闻言,明裳不快地瘪起嘴,“嫔妾做什么了,皇上就说嫔妾笨。”她弱弱地反抗, “嫔妾才不笨呢!”
内殿里时断时续地说话声传出,女子娇嗔, 男人戏谑间却流露出罕见的温柔纵容,全福海走到屏风处,大惊不已,愈发不敢进去打扰,站了许久,几番踌躇,好不容易等到里头断了话音,他才战战兢兢地出声通禀:“皇上,杨嫔主子在外求见。”
话音落下,他明显感觉到里面动静一滞。
这不是头一回,杨嫔截宓常在的宠了,焉知今儿个杨嫔是不是得知宓常在在这,故意求见皇上给宓常在添堵。杨嫔主子的性子实在一言难尽,即便仗着母家,也该知晓,杨家的光耀都是皇上所赐,想要败落,不过在当今一念之间。自古以来,多少权臣都是因此遭上位忌惮,反而不得善终,杨嫔主子如此不知进退,迟早要失了恩宠。
良久,全福海站得腿麻,便见皇上从里头出来,他上前一躬身,觑到皇上冷得吓人的眼光,脊背一寒,顿时觉得脖颈凉飕飕的,脑袋是快要搬家了。
他苦着脸,扑通跪下来,“杨嫔主子说缺了皇上一盘棋,不下完这盘棋便不走了,皇上恕罪!”
李怀修睨他一眼,拂了拂衣袖,坐到御案后,随手捡起了一本奏折,头也没抬,“杨嫔怀着皇嗣,不宜多动,让她乘朕的銮驾,先回承明宫。”
皇上这既是警告杨嫔,又全了杨嫔的体面。皇上心底盘算,杨嫔确实太嚣张了,傲气足,却不知后宫女子柔顺些才好,皇上在前朝,不知被那些硬骨头的大臣呛了多少回,回到后宫里头,自然是要温香软玉才得圣心。
不过这可不是个好差事,杨嫔不敢违逆皇上,自然就把气都撒到了全福海身上,全福海面如土色,苦不堪言。杨嫔乘上銮驾,紧紧攥住了帕子,心里头火气更甚,皇上竟又为宓常在,把她晾到一边,她怎能不气!宓常在究竟有何好,皇上就那般宠着她!
……
杨嫔走后不到半个时辰,明裳回了顺湘苑。出了寝殿,皇上就忙着批折子没空搭理她,也就在她走得时候才大发慈悲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让她把凉透的燕窝粥带回去。
眼见到了一个月过去,丽景轩里,柳美人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女子原本白净的脸此时斑斑点点布满了红迹,柳美人细眉愈蹙愈紧,抓紧了手中剩下小半药膏的匣子,骤然扔到地上,“再传太医过来,我倒要好好问问,这些时日这红疹不少反多倒底是怎么回事!”
自打小半月前,柳美人脸上就生出了红点子,一开始是零星几个,到后来越来越多,太医看过几回,还不见好,幸而是在禁闭,不必出去见人,不然不知道要多少人看了笑话!
入了秋,雨水凉,柳美人喜饮春奎汤,正与垂丝茉莉相冲,虚寒相生,故而起了疹子,天长日久,便是再难有孕。绘如从前侍奉过先妃,那妃嫔家中便有此方子,就连宫中的太医,也辨不出缘由,只当湿寒医治,有一日绘如偶然提起,便被明裳记住了。
明裳倚靠着窄榻,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眉眼淡淡,指尖漫不经心地挑开芍药的花苞,唇角微勾。
“柳姐姐还要禁闭两个月,提点内务府几句,精心伺候着,毕竟是先侧妃的嫡亲妹妹,可千万别怠慢了。”
……
那日过去,杨嫔便没再正眼瞧过宓常在,宓常在倒是脾气好,见到杨嫔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问安做礼。六宫嫔妃们才有发觉,这两位得宠的嫔妃,有些剑拔弩张之势,不过后宫中得宠的嫔妃一向互相看不上眼,也无甚奇怪。
这日散了问安,明裳到御花园,被一人拦住,是伺候张美人的大宫女水琳。水琳态度恭敬,请明裳到亭中与张美人小叙。六宫中,张美人是少有想亲近她的人,念及上回阮嫔小产,张美人曾为她说过话,明裳便没拒绝。
皇宫盛景,不似民间,即便是到了凛寒霜冬,也有雪梅傲放,四季花团锦簇。
明裳到的时候,张美人已在亭中坐了许久,伶人遮面抚琴,琴声空谷灵动,沁人入耳。今日天气微凉,明裳披了披风,入亭,宫人立即在石凳上铺了厚实的绒垫,周到十分。
亭中近湖,景色甚美,遥遥一望,波光粼粼,万顷碧色。
张美人亲自倒了盏热茶,递到明裳面前,“上好的碧螺春,宓常在尝尝。”
张美人不受宠,能得这碧螺春确实不易。明裳看不明白她的意思,含笑道:“嫔妾位份低,怎好喝张姐姐倒的茶水。”
见明裳有所防备,张美人收回了手,不觉意外,她温和地抿起唇,“宓常在知晓,在这深宫里,一向不以位份论尊卑,今日宓常在位我之下,焉知他日我不会称宓常在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