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圣驾离开, 明裳撑坐起身,乌黑的青丝垂散在肩头,隐约可见雪肤上几道指印。那位说很快就好, 硬生生弄了两回, 明裳许久不曾侍寝,身子难受得厉害。
她生出点恼意, 不悦地咬了咬唇,唤宫人进来伺候盥洗。
昨儿皇上分明召了舒美人侍寝,谁想被宓贵嫔截去了圣驾, 宓贵嫔这是有意与舒美人过不去。
请安时,殿内的嫔妃不由多去看了这二位两眼,再见宓贵嫔红润的面色,眉眼如水,春色勾人, 这副样貌, 也不怪怀了身孕, 还让皇上念念不忘。
殿内是没人敢说宓贵嫔闲话,待出了坤宁宫,明裳裹了裹披风, 踏出殿门, 如今是不能去御花园,明裳一人待在永和宫里又觉得乏闷,正巧张嫔走过来,“贵嫔娘娘若是无趣,不如来看看温儿。”
头一回从张嫔口中叫她贵嫔娘娘, 明裳怪不适应的,她嗔了眼, “你又打趣我。”
张嫔怀中捂着汤婆子,与她说笑,“在外面还是要守着规矩,免得让人抓到错处。”
张嫔性子惯是谨慎。
入了冬,初雪未到,寒风先至,宫道两侧行走的宫人见到两位娘娘,纷纷福下身子做礼。
张嫔今日着了一袭湖蓝披风,鬓发间也少见钗环珠翠,她生下温儿后,避着风头,在这宫里少现于人前。张嫔聪慧,如今后宫只有她身边抚养的一个皇子,她自知自己的风头不比宓贵嫔少,皇长子,于前朝后宫都是有所不同的。
她见前头少个人,侧过脸,与明裳低声,“我听说,罗常在身边伺候的宫女嬷嬷,都是皇后一手安排的人。”
明裳先是做了那场梦,又忙着与舒美人争宠,对后宫近日的事少有关注。她记得,那死了的小太监是与罗常在身边伺候的宫女有关。罗常在位分低,又怀了皇嗣,理应多安排人照看。皇上并非总顾得上后宫,六宫的事也就交给了皇后与贤妃处理。
只是,张嫔的意思,是疑心皇后要对怀了身子的罗常在做什么?
这话说出来可要小心。
她拧蹙起眉尖儿,手臂又被张嫔轻碰了下,她抬眼,见远远过来一行人,前头小太监领着,一着命妇华服的妇人跟在身后。
那小太监走近,见到两位娘娘,忙躬了身子见礼,“奴才请贵嫔娘娘,张嫔娘娘安。”
那妇人见这小太监如此恭敬,也做了宫礼,“臣妇请两位娘娘安。”
明裳多问了一句,“公公这是要去哪儿?”
小太监垂着脑袋介绍,“奴才奉皇后娘娘吩咐,迎督察员左都御史罗夫人进宫。”
既是罗家的人,就是罗常在的母亲了。
明裳不懂前朝官吏,惊讶于罗常在常在位分就可见到家中亲人,不过念及她怀了皇嗣,也是情理之中。
皇后娘娘待罗常在,确实照顾颇多。
待那罗夫人离开,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皇后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
不等两人多去猜想,未等走到钟粹宫,宫人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娘娘,小皇子忽然不知为何,浑身起了红疹子,啼哭不止!”
张嫔倏然变色,指尖儿都紧了几分,“嫔妾先回钟粹宫。”
小皇子是张嫔在宫里唯一的寄托,张嫔先行离开,明裳怀着身孕,她拧眉想了想,先过了一遍后宫中人,有谁要对小皇子动手。小皇子是长子,又养在张嫔身边,最有可能出手的人便是皇后。但她总觉得有些奇怪,皇后在宫中一向不露声色,怎会这般突然。
明裳顾不得多想,赶去了钟粹宫。
此时钟粹宫中,张嫔面有急色,步履匆匆,步摇在鬓边摇摆,不见平时端庄沉稳,她跨进殿内,未解下披风,就问小皇子情形。
小皇子在殿里由宫人照看,外殿服侍的乳母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见主子进来,大呼饶命。张嫔没心思多想这乳母,先抱起哭闹不止的温儿,见温儿脖颈手臂生出的疹子,张嫔眼眶立时就红了,她摸了把眼泪,柔声轻哄,又问太医何时到。
那伺候的宫人忙回主子话,说是已经去传太医了,马上就赶来为小皇子看诊。
明裳此时也进了钟粹宫,未进殿里,瞧一眼跪地的乳母,听那乳母大呼饶命,知晓张嫔此时没心思审问她,便沉下脸色,厉声,“究竟怎么回事,为何小皇子身上会忽然起了红疹?”
乳母自知此时隐瞒不了,都是她有所疏忽,她浑身抖如筛糠,连连哭求,“贵嫔娘娘饶命!贵嫔娘娘饶命!奴婢近日家中出了事,幼子病重,奴婢日日担心,夜夜难眠,喂小皇子时才有所疏忽,张嫔娘娘叮嘱奴婢们不能给小皇子喂养牛乳,奴婢一时忘了,小皇子喝下不久,就浑身起了疹子!”
小皇子饮不得牛乳?
明裳眼底闪过一抹疑色,如今后宫中,怕是有不少人将眼睛盯在小皇子身上,倘若叫旁人知晓,只怕会对小皇子不利。
她扶着肚子逼近一步,盯着乳母的脸,“本宫可以为你向张嫔求情,也可以为你的幼子请太医看诊,只是你要记住了,倘若再有人知晓小皇子不能饮食牛乳之事,不论是本宫还是张嫔,都不会轻易放过你。”
乳母脖颈一抖,只知自己能活下来,重重磕下脑袋,涕泗横流,“奴婢不会说,奴婢死也不会说,奴婢叩谢贵嫔娘娘,叩谢贵嫔娘娘!”
太医赶来时,圣驾也随之赶到,还有几个过来看望小皇子的嫔妃,明裳将那几人拦在了外面,那几个嫔妃打扮得花枝招展本是要见皇上,谁知内殿都进不去,就被宓贵嫔的人拦在外面,心里有些气,偏生,谁又能敢做那个出头鸟,与宓贵嫔抗衡,怕是刚说两句不满,就要被宓贵嫔一句话打进了冷宫里。
明裳反而若无其事,甚至自然地让宫人给几位嫔妃看茶。
她让月香留下看着几人,转身进了内殿。
到殿里,她才看清小皇子身上生出的红疹,确实骇人至极。张嫔由着太医给小皇子诊治,得知小皇子确实无碍,面色才平静许多。方才是她太过心急,忘了要警告殿外乳母,小皇子不能饮食牛乳,不能让太多人知晓。她本是正要命水琳去将那乳母带去偏厢,就听见了宓贵嫔那番话,不由感激地朝明裳投去一眼,明裳微笑着无声地点了点头。
太医禀明了缘由,张嫔请示皇上对外称小皇子是着了凉才生出的疹子,李怀修知她的意思,颔首准允。
皇后与贤妃进钟粹宫,就见一众嫔妃都被拦在外面,她有些惊讶,月香敢拦下面的嫔妃,却是不敢去拦皇后与贤妃,她不知此时殿内可不可以有外人进去。她明白主子的意思,于一个皇子而言,多一分弱点,就给人递去了把柄。
就在月香犹豫之时,见主子从殿内出来,她松了口气。
皇后先担忧地问出口,“本宫得知小皇子浑身起了疹子,是怎么回事?”
明裳面不改色地一一应答,“回皇后娘娘,小皇子年幼,是着了凉气,才致使起了疹子,并不碍事。”
这番作答并无错处,贤妃多看了宓贵嫔两眼,她笑着应声,“本宫听闻小皇子浑身起了疹子,可是吓坏了。原是受了凉,景和前段日子也是手臂起了小红疙瘩,太医也说是受了凉,养上几日就能好,倒是不妨事。”
李怀修掀开珠帘,就见外殿站着的一众莺莺燕燕,眉峰不耐烦地皱了皱,让她们各自回宫。贤妃见皇上脸色不好,先请身回去,赶来的嫔妃重新梳洗了妆容,皇上却是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又难受又伤心地回了各自宫中。
待外殿嫔妃都离开,皇后又多关切几句小皇子,李怀修待皇后脸色还算尚好,也道是着了凉,皇后这才出殿。
那桩事就此揭过,只是因此,张嫔待明裳愈发亲近一分。
深夜,圣驾到了钟粹宫。
小皇子的红疹已有些消退了,张嫔没心思梳妆,将小皇子交给了另一个乳母妥帖照看,出去迎驾。
李怀修下了銮舆,让她起身,没有亲自去扶,问温儿可有好转,张嫔一一作答,两人入了殿。
宫人伺候上茶水,乳母将小皇子抱来,李怀修抱过儿子,温儿还没睡,睁着圆溜溜的眼珠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忽然伸出小手,握住了男人的手指,李怀修面容一怔,很奇妙的感觉。
温儿眉眼要像张嫔多些,李怀修眸色转深,不由在想那女子生出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他哄了会儿,见温儿有些困了,交给乳母抱了下去。
今日事情出的慌乱,宫人无声退出内殿,李怀修脸色寡淡下来,张嫔起身跪到地上请罪,“皇上恕罪,是嫔妾没有照顾好小皇子。”
凭几上摆了一盘棋子,李怀修把玩着那枚黑子,良久才开口,“温儿不能饮食牛乳,为何不早禀明于朕。”
张嫔呼吸倏忽一紧,胸腔内跳动都有些快,比起面前这位帝王,温儿更像她,不论是相貌,还是一些习惯,她不能吃牛乳,吃了就会浑身生出红疹,也是之前,她无意发现,温儿也与她一样。她瞒住了这个秘密,温儿是皇长子,盯在他身上的眼睛只多不少,多一人知晓,就多一分危险,张嫔不敢说。
她抿唇,没有过多解释,她知晓,这位既问了她,就不想听她解释出什么。
“是嫔妾之错,皇上恕罪!”
李怀修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篓中,想到白日张嫔抱着小皇子哭得发颤,不顾仪态的情形,淡下声,“今日便罢了。”
至此,张嫔才仿若脱了力,险些跌坐下身,她重重叩下一首,“谢皇上!”
李怀修又问那乳母如何处置,那乳母是不能留在上京,张嫔称乳母看顾小皇子不力,给她些盘缠,让她回了老家。本该斩草除根,但张嫔念及那乳母也养着幼子,终究心有不忍。李怀修没有插手此事。
圣驾到了有些时候,李怀修看了眼天色,让她起来,起身摆驾回了乾坤宫。
这夜皇上到了钟粹宫,却没有留下。
待送走圣驾,张嫔身子都有些脱力,全由水琳搀扶,才回了内殿。
水琳望着主子一日便憔悴的面容,失声哭了出来,“如今主子也有了小皇子,就是为小皇子来日着想,主子也该让皇上留下来。”
如今后宫中只有这一位皇子,她不解,主子为何不借此多留住皇上,皇上越喜欢小皇子,岂不是对主子越是有利?
张嫔没有回答,水琳将事情想得简单,想入那位的眼,哪是那么容易。
有多少嫔妃用皇嗣争宠而得那位不喜,张嫔不会犯蠢,更何况,她与其他人的想法不无不同,温儿是长子,她却是不信,那位勤勉政事,忧民思国,会因长幼而看重后宫的皇子。
她只要安分守己地照顾好温儿,就够了。
……
入了冬,昨夜皇城飘了一夜雪,纷纷扬扬,覆去琉璃碧瓦,翌日一早,满目银白。
张嫔要照顾小皇子,已多日未去坤宁宫问安,明裳到了六个月份,显怀得越发明显。那嬷嬷给明裳摩挲胎位时,面上惊喜,推测明裳腹中许是双胎,明裳没让人将这事传出去,待生产那日就可知了。
这日她正要去乾坤宫,想见见雪,就从仪仗内下来,没过多远,迎面就看见了渐渐走近的男子。
青年着常服,裹着一袭雪青鹤氅,步履稳健,身形如竹修长挺拔。
明裳身子倏然一僵,面颊生白。月香也看清那人是谁,惊得睁大了眸子,下意识向主子看去。
琉璃瓦刮着的白雪拂过女子的脸面,明裳很快敛了眼色,停下脚步,仿佛若无其事。
她本不欲与柳絮白多言,转身正要去上仪仗,耳边穿进一道请礼的男声,“臣请贵嫔娘娘安。”
明裳闭了闭眼,轻呼出一口气,只能转过身子,风雪落到明裳的眉梢,那张俏丽的脸蛋被寒风吹得发白。
她淡淡抬起眉眼,“本宫与大人素不相识,大人如何知道本宫是宫里的贵嫔。”
宫道吹过的寒风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柳絮白弯曲请身的脊背都有些发僵,视线内,先是看到了女子高高隆起的小腹,他在鲁江就无意听同僚说起,宫里的贵嫔娘娘深受圣宠,已有孕数月。
柳絮白指骨倏然收紧,手背青筋爆出,喉咙干涩得生疼。
柳絮白勉强一笑,言语正肃,“臣数月前曾与虞大人共事,得知宫中贵嫔娘娘怀了身为,能乘坐仪仗,又怀了身孕的嫔妃,臣斗胆猜测是贵嫔娘娘。臣是大魏之臣,见到娘娘,不敢不止步请安见礼。”
明裳移开眼,没去看他,“本宫还有事,这位大人请自便。”
她扶着月香的手转身,柳絮白望着女子臃肿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疼意,终是忍不住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弓着身子开口,“臣奉命前往鲁江,听闻鲁江有一处佛寺极为灵验。臣……受虞大人所托,为娘娘在寺中挂上红绸,愿娘娘一切尽意,百事从欢。”
良久,明裳背对着他,“劳烦大人转告家父,本宫知道了。”
“宫中忌讳,日后这些事本宫自会与家中通信,大人不必再转达本宫。”
待仪仗行远,四周不见人影,只余飘下的白雪,柳絮白慢慢直起僵硬的身子,握紧腰间的香囊,指骨渐渐发白时,又颓然地松开了手。
……
转眼已过多日,明裳坐在窄榻里打着络子,抬眸间望见梅枝凝雪,面容如常,总归是要再见,她必须习惯。
……
这日明裳刚从坤宁宫回殿,全福海立马愁眉苦脸地迎上来,“贵嫔娘娘可算是回来了,皇上已到了有一会儿了,正在殿里等着娘娘。”
今日没有早朝,皇上竟一大早就来了她这,全福海又是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明裳微拧起细眉,敏锐地察觉出,有些不同寻常。
眼见到了年关,她算算时间,那位已经连着有段日子不曾进后宫。今儿一早就到她这来,想必是有大事。
明裳敛下心思,“公公可否与本宫透漏一句,究竟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