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安去裴家读书到现在,这姓周的从来都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也从未主动登门关心过安安的近况。此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贺枕书心中莫名不悦,忍不住皱起眉。
“夫君……”阿青牵着孩子,与他说话时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有些怯懦,“长临他们……是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周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裴长临和贺枕书,转头进了屋子:“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屋内酒气更重,桌上放着几个喝空的酒壶,有一个甚至滚到了地上。阿青让孩子先进屋,自己弯下腰收拾周常留下的残局。
裴长临开门见山,直接将来意告诉了周常。
周常的反应却超乎他们所料:“那当然好啊!”
男人嘿嘿一笑,接着道:“前几日乡亲们就在议论,说你得了镇上大人物的赏识,没想到竟是望海庄。安安小小年纪,能跟着师父去庄上见大世面,那是天大的好事啊!”
周常这态度是贺枕书没想过的,不过他很快便明白过来。
之前这人不希望安安读书,那是因为读书考取功名后,便是走上了仕途,就成了官家老爷。到时周常这一介农户,在家里便彻底没了地位,做事还得看儿子的脸色。
而学木工活不一样。
做了木匠,安安依旧要生活在村子里。就像裴家那样,除了赚钱的门路比普通农户多些,地位与先前相差无几。
这人并非是不希望儿子离开自己,他只是不希望……安安脱离他的掌控,骑到他的头上。
哪怕会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他也不在乎。
裴长临并不健谈,既然周常没有反对,他便没再继续与他多说。他拒绝周常让他留下喝一杯的邀请,带着贺枕书离开了周家。
“真不知道阿青怎么忍下来的。”走出周家院子许久,贺枕书伸手在面前扇了扇,皱着眉,“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也染上酒味了?”
裴长临失笑。
但他还是凑了过去,故作认真地低下头,在贺枕书脖颈间轻轻嗅了下:“明明还是很香。”
然后便被贺枕书一巴掌拍开。
“越来越坏了。”贺枕书瞥他一眼,“没个正型……”
裴长临轻笑一下,将小夫郎的手握进掌心:“我错了,别生气。事情都解决了,该开心点。”
他们的确是该开心的。
事情尘埃落定,他们过两日便会前往青山镇,那时,他们会迎来一段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虽然只是暂时,但那同样是个好的开端。
正值夕阳西下,二人行走在村中的石板小路上,抬眼望去,远处天空被夕阳映得鲜红,田野间尽是准备归家的人。
裴家早结束了玉米的种植,持续近两个月的农忙结束,村中又恢复了以往安宁悠闲的生活。
贺枕书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我们成亲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吧?”
“三个月零二十三天。”裴长临想也不想便答了出来,还略显不悦地看向贺枕书,“你竟然都不记得?”
已经快四个月了。
贺枕书不像农家子弟对日期那么敏锐,而近来种种事宜不断,更是让他过得忘了日子。也让他忘记了,这是他轮回这么多世以来,在下河村待得最长的一次。
他的轮回……已经结束了吗?
最初与裴长临在一起时,贺枕书还时常午夜梦回,总担心自己哪天醒过来,又回到刚开始的那一日。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做噩梦,不再总是想着那一次次的轮回,乃至像现在这样,将那些事情完全抛到脑后。
与裴长临在一起的每一日,日子过得平淡又简单,却每一日都很充实。
充实到让他都想不起过去那些令人伤心的事。
贺枕书抬眼与裴长临对视,后者似乎很在意贺枕书不记得他们婚期这件事,眉梢微微扬起,还在等着贺枕书给他个说法。
或者说……等着贺枕书哄哄他。
贺枕书无奈地笑了笑,道:“好,我错了,下次一定记住。”
“你记不住也没事。”裴长临自然不会真的与他赌气,但这不妨碍他看见小夫郎服软又开心起来。他重新牵起贺枕书,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你要是忘记了,我就提醒你,每天提醒一遍都成。”
“你的脑子就是用来做这些的?”贺枕书低哼一声,“你还是省省精力吧,别觉得接下了卢家的活,就全都万事大吉。翻修庭院那么大的工程,主持建造又要操心方方面面的事,你接下来还有得忙呢。”
“嗯,我知道。”裴长临偏头看他,眼底盛着光亮,“会越来越好的,我们都是。”
贺枕书一愣,垂下眼眸。
裴长临的确是越来越好了,不过他……
先前送去胡掌柜字画行的那两幅画,至今也没有后续消息。距离当初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期间他们几次前往青山镇,贺枕书都没敢去字画行问一问。
甚至看见那店面都是绕着走的。
裴长临自然知道他的想法,他脚步微顿,正想说什么,听见后面传来喊声。
“裴家的,有你们的信!”
来者是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个子不高,背着个大大的背囊。此人往返于附近村落送信,对他们都不陌生。
他三两步跑到两人面前,从背囊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封书信。
口上还封了漆。
贺枕书把信接过来,随口问了句:“哪里送来的信?”
少年回答:“好像是青山镇,那个叫什么文和斋的字画行。”
贺枕书:“……”
怎么说什么就来什么!
少年送完信便转身离开,贺枕书拿着那薄薄的信封,却觉得这东西仿佛有千金重。他闭了闭眼,又深深呼吸,还是没敢直接将书信打开。
“你来。”他一把将书信塞到裴长临怀里。
裴长临哭笑不得。
他看了眼面前那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小夫郎,又看了看手里的书信,道:“那就我来打开?”
贺枕书连眼睛都闭上了,飞快点了点头。
他这副模样,倒让裴长临也跟着有些紧张。他心跳微微加快,无声地换了口气,将信封拆开。
信封里装了一封长长的书信,裴长临扫了一眼,的确是胡掌柜的字迹。
但他没有细看。
因为随着那书信附上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
第42章
贺枕书总担心自己的画作会无人问津,因而这一个多月以来,胡掌柜没有给他传来任何消息,他也不敢去问。
但事实正好相反。
几乎是胡掌柜将他画作摆到店里的当日,便有客人被吸引,并询了价。
至于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有消息,是因为胡掌柜待价而沽,不愿轻易出手。
这一个月以来,贺枕书那两幅画作被他不断炒高价格。直到前两日,那两幅画终于以一百两的价格,被一位途径此地的行商买走。按照当初说好的五成利润,分到贺枕书手里的,正好是五十两。
胡掌柜在书信中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简要告知,并在书信的末尾表示,现在许多人都在等着“临书先生”的新作品,问他何时能够绘好新的画稿。
贺枕书读完信,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年头……喜欢字画的人有这么多吗?
他这才第一次卖画,竟然就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这……他连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市面上并非没有一炮而红的书画大家,不过那些人通常出身高门,家世显赫。那样身份地位的人,受到坊间的关注本就远超常人,画作一经面世,更是广为人知,很容易受人追捧。
像贺枕书这样,出身民间,头一次卖画便能炒出高价的,几乎闻所未闻。
这也是他觉得难以置信的原因。
裴长临还算镇定,他将银两小心收好,牵起贺枕书往回走:“先回家再说。”
回家后,一家人自然又因这好消息高兴了一阵。
近来家中的好消息太多,几乎让人有些应接不暇。裴木匠甚至嘀咕了一句,当初那古刹中的高僧果真没有骗他,改明儿要是再去府城,得去还愿才是。
他当初便是因为在庙上求了签,才会执意要给裴长临娶妻冲喜。那时村里还有不少议论,说他是遇到了骗子,钱多了没处花。
可现在看来,自从裴长临成亲后,不仅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好消息也一个接一个。
世外高僧,所言不虚。
贺枕书倒没将这些事联系到一起,不过,若不是嫁来了这里,有裴长临的鼓励,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想到自己还能以卖画为生。
直到夜里回了屋,贺枕书还在将那封书信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彼时二人已经准备入睡,裴长临铺好了床,一转头,便看见自家小夫郎坐在灯下发呆。
跟个小傻子似的。
他心下暗笑,走过去:“别看了,我帮你证明,这不是梦。”
“我知道啦。”贺枕书道,“我是在想,那胡掌柜还真是有些手段,他还说自己从来不捧人,明明就很厉害。”
裴长临:“胡掌柜的确厉害,他在信上将事情说得简单,但这其中的经商之道,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贺枕书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不过,也是因为你的画作足够好。”裴长临又道。
再精妙的经商手法,若没有足够优秀的作品为底,终究是无法成功的。
这种事,要的从来都是天时地利人和。
而非一人的能力。
“所以,不要瞎想了。”裴长临俯下身来,将人圈进怀里,“这是你应得的。”
贺枕书眨眨眼,低下头去。
裴长临真的很了解他。
知道他对自己不够有信心,也知道他贸然拿到这么多报酬,会觉得难以置信,会担心一切只是运气使然。
贺枕书所有的担忧,不安,他全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