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李弘
“范东主!”诸葛文笑道:“在下有一个问题,还请告知!”
范长安看了一眼王恩策,显然这位贵人对于商贾之事所知甚少,只是个门面,真正主事的是旁边这个诸葛文,笑道:“诸葛兄请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范东主方才说在盐井里辛苦活,便是青壮汉子,干个四五年便不成了,所以才要买些蛮子生口来!可是您方才也说了,各位多的有十来口盐井,少的也就三四口,这一口盐井每年又能死几个人?这么点奴婢生意,又何须专门跑到成都一趟,这么麻烦呢?”
范长安脸色微变,他也没想到自己方才少说了几句,便被这诸葛文找出纰漏来,果然是个精细人物,他笑了笑:“诸葛兄方才想必是听岔了,我方才还有提到凿井,这才是死伤的大头,这盐井比寻常水井要深许多,而且往往要穿透岩层,都是要用人命来填的呀!”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也不瞒诸位,这抽卤水、煮盐、清理盐井淤积的活计虽然辛苦,但只要多给些工钱,倒也不难雇人来干,惟有开凿新井,不但辛苦而且多有死伤,便是加三四倍的工钱来,也雇不来本地人来干,我等这也是不得已呀!”
听范长安唱起苦经,王恩策和诸葛文交换了一下眼色,都露出鄙夷之色来,原来自从前朝隋文帝一统天下来,为了表明与民休息,于开皇三年(583年)废除禁榷,通盐池、盐井之利与百姓共之,既不行官卖,又免征盐税,实行无税制,直到唐朝开元初年,玄宗皇帝国用不足重新开征盐税,长达一百三十多年,天下既没有盐业专卖,也没有盐税。
当时距离隋文帝废除禁榷,与百姓共分盐利已经有近百年,即便像王恩策这等见识不广之人也都是知道的。剑南道位于西南内地,与当时最主要的产盐地河北、山东、江淮和河东都交通不便,井盐可以说是当地百姓唯一的食盐来源,做这等生活必需品的垄断买卖不用交税还要叹苦哭穷,着实是不要脸之极。
范长安可能也感觉到自己有些过分,咳嗽了两声道:“王郎君,诸葛兄,其实我等想要开凿新盐井也不仅仅是为了一家之利,说句托大的话,只凭家中那几口盐井的出息,老夫这家人便是天天锦衣玉食,也花用不尽!”
“不是为了自家,那又是为了什么?”王恩策饶有兴致的问道。
“自然是为了剑南道的百姓!”范长安道:“郎君可知道,在西南诸夷中最喜欢的货物是什么?”
“茶?”
“非也!”范长安摇了摇头:“吐蕃人喜茶,但六诏之地有本地茶出产,而且人不喝茶也不会死,不吃盐却受不了!盐才是西南诸夷中最喜欢的货物,只要有了足够的盐,不但能易其宝货珍物,而且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断吐蕃一臂!”
“这盐与断吐蕃一臂又有什么关系?”王恩策不解的问道:“难道吐蕃人要吃你们的井盐不成?”
范长安笑了笑,解释了起来。原来吐蕃虽然身处内陆,但却并不缺盐,其新近控制的河湟地区有盛产食盐的盐湖,古时汉人称其为羌盐或者戎盐,被古代华夏王朝视为盐中上品。河湟地区所产的食盐不但足够供吐蕃人自己食用,还有多余的供应云南地区的山区部落,既可以贸易取利,还可以当做控制这些西南部落的商业手段。而对于范长安这些阆中盐商来说,吐蕃的羌盐不但是商业竞争对手,还有了国仇的味道。
“吐蕃之羌盐产自盐湖,乃是盐中上品,非井盐所能及,但其需从河湟长途跋涉运来,这样便扯平了!只要能将现有的盐井扩大两倍,不三倍,我们,不,大唐的井盐就一定能击败吐蕃的羌盐,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断绝吐蕃的盐利,还能号令西南夷狄为我大唐藩属,断吐蕃一臂!”
王恩策茫然的看了诸葛文一眼,范长安方才说的那些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什么羌盐、什么河湟盐湖、什么井盐打败羌盐,什么六诏之地,对于他来说和酒肆的胡姬没有什么区别。诸葛文咳嗽了一声:“这件事情干系重大,须得再过几日,小郎君才能给你们答复!”
“遵命!”范长安向王恩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拍了两下手掌,外间有人捧了托盘进来,他掀开托盘上的蒙布,下面是一只精美的金壶,范长安打开壶盖,倾倒壶身,紫水晶、蓝宝石、红宝石等各种颜色珠宝从壶口倾泻而出,洒落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顿时把王恩策的目光吸住了。
“些许玩物,聊表寸心,还请郎君收纳!”
诸葛文失望的看了看轿子里的王恩策,自从他走出房门,他就把那只装满珠宝的金壶抱在怀中,就好像里面装的是他的生命。好吧,他承认范长安这次是下了血本,但王恩策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毕竟他是琅琊王氏的子孙,王大都督的弟弟呀!
作为一个商人,诸葛文在范长安的计划里闻到了阴谋的气息,不错,盐是大生意,一口盐井更是子子孙孙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聚宝盆,但问题是他为啥要把别人扯进来呢?谁都知道阆中的那些盐耗子最是排外,那几家有盐井的世世代代相互联姻,半点饼屑也不留给别人。这范长安更是蜀中大姓,据说这范长安祖上是成汉时的丞相范长生,其兄长在天师道也颇有地位。这等人物在阆中跺一脚地上都要抖三抖的,何须颠颠的跑成都来拍王恩策的马屁?就为了多开几口盐井?范家没那么缺钱吧?
那就是为了断绝吐蕃一臂,保剑南道平安?这个听起来倒是可信了点,毕竟他们范家再有钱有势,根本还是在阆中、在西川,要是真的吐蕃人打进来了,范家就算不玉石俱焚,也要元气大伤。但怎么看吐蕃人也没有强到让范家都坐不稳了吧?王都督不是去年刚刚打了两个胜仗吗?吐蕃人还和议,两边开口互市,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大动干戈的样子吧?
“算了,算了!”最后诸葛文还是叹了口气,放弃了在这件事上白费脑筋,虽说自己和范长安都是商人,但人家这种集盐商、地方豪强、天师道首领于一身的商人和自己这种只有几个钱的普通商人简直是天差地别,若非这次自己抱住了王都督的大腿,这次就不是人家来成都见自己,而是自己千方百计登门求见人家了。
“到了!”
部下的声音将诸葛文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他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走到车旁:“郎君,车马到了,请下车!”
王恩策走下马车,依旧将金壶抱在怀中,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左右,低声向诸葛文问道:“这金壶现在已经是我的吧?”他看到诸葛文错愕的神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的意思是那范长安既然已经把这金壶给我了,我可以留下来,不给其他人了吧?”
“那是自然!”诸葛文赶忙答道:“现在已经是您的了,您愿意怎么处置它都可以!”
“那可太好了!”王恩策笑了起来:“对了,有了这金壶和里面的珠宝,就算我将来回青州,也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了!”
诸葛文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不过他最后还是笑道:“郎君说的是!”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王恩策立刻从床底翻出一个木箱来,将金壶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他刚将木箱放回床底,又将木箱翻了出来,将金壶里面的珠宝都倒入一口皮口袋里,然后将皮口袋系在腰间,重新将木箱放入床底,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他在成都已经呆了四五个月了,在这四五个月里,他过上了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每日的高轩华舍、狡童美婢、车马相送不说了,最要紧的是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礼敬有加,而且王恩策很清楚,这些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人们,要么是家财万贯的富家,要么是颇有才学之人,他们敬的不是自己,而是王文佐。
随着见识日渐广博,王恩策也愈来愈明白自己和这些人的差距,他心里清楚,若非自己是王文佐的“亲弟弟”,自己连站在他们面前都难。如果自己真的是王文佐的弟弟还好,毕竟世上凭借血脉身居高位的蠢货多得是,也不多自己这一个,但自己是个假货呀!
于是,被王文佐扯破自己那层鲜亮的表皮,重新踢回那个破败的纪台村,就成了王恩策每日的梦魇。如果说他先前还能告诉自己,如果当初去百济的是自己,也能够爬到王文佐今天的位置;但随着见识愈来愈广,了解的愈来愈深,王恩策也愈来愈无法用这个美好的谎话欺骗自己了——正如父亲在那个夜晚说的,如果去百济的是自己,那恐怕早就葬身异国,后面的都不用说了,王文佐不欠自己家一分一厘,倒是自己家当初把王文佐踢去百济做的颇为不厚道。
当再无法欺骗自己的时候,真相就显得尤为可怕,王恩策自问自己如果处于王文佐的位置,最仁慈的处置也是把自己踢回老家,当一辈子农夫。既然如此,那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留点本钱,等到被赶回老家的那点,不至于空手而归。
“如果我真的有这样一个哥哥该多好呀!”王恩策突然叹了口气:“若是这样,我一定对他毕恭毕敬,那王文佐对我一个假弟弟都这样,如果是个真弟弟,只会更好!哎,天不从人愿呀!”
帘幔挡住了庭院的灰尘,却挡不住失望。王璐疲惫的走进屋内,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叹道:“给我一杯酒,渴坏了!”
范长安斜倚在舒适的绸缎垫子上,将香醇的葡萄酒倒进一对相配的羊脂玉杯里。“怎么了?”他递给她一只杯子:“你看上去很失望的样子?”
“那个王恩策就是个废物!”王璐喝了一大口:“我看他上车的时候把那金壶抱在坏了,跟他到下车的时候,金壶还紧紧抱在怀里,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敢情他在马车上就一直没放下来,这等庸碌之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呵呵!”范长安笑了起来:“也不至于说是废物吧?我倒是觉得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王璐冷笑了一声:“好歹也是王文佐的亲弟弟呀,其兄可是第一个攻进平壤城之人,百济和倭国也都是他灭的,三国的国王府库的积蓄都过了一遍手的,什么样的珍宝没有见过?只怕石崇都没他哥富有,还这幅样子,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守财奴!”
“有钱的是王文佐,又不是他,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嘛!”范长安笑道:“再说这也是好事,这王恩策要是不爱宝货,那我们又何从下手?”
“这倒也是!”王璐点了点头:“只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真是虎兄犬弟!”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嘛!”范长安笑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反正这盐井生意也就是投石探路,做成最好,若是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和王文佐搭上线,便是成了!”
“嗯!”王璐点了点头,突然冷笑道:“李家天子还真是贪心,得了天下还不够,就连太上老君降世弘法的名字也要占了去,给自己的儿子用,也不知道承不承受的住!”
“世上称孤道寡之人不都是如此?”范长安神色淡漠,目光如电,平日里商贾的铜臭味早已不在,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直到是天下苍生皆为其牛马,却不知世间万物,皆为道所生,岂有贫富贵贱之分?”
“胡儿弭伏道气隆,随时转运西汉中,木子为姓讳弓口,居在蜀郡成都宫。”王璐念了四句道:“老君变化无极经里说的很清楚,这李弘乃是在蜀中成都!”
第559章 道教
王璐方才所念的四句诗文却是《老君变化无极经》的最后四句,这《老君变化无极经》本是道教正一道中典籍,是汉魏南北朝时涌现出的一大批托名老子、老君所著的道经之一,比如《老君变化无极经》、《太上老君开天经》、《太上妙始经》、《太上老君虚无自然本起经》、《老子变化经》、《老子化胡经》、《文始传》等,这些道经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神格化老子,以老子变化无常为中心,迁附历史上各种人物,将其纳入道教理论系统的宗教典籍。
与唐宋以后人畜无害,脱离现世,组织松散,放弃对基层动员能力的道教不同的是,从后汉至唐的道教却是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从某种意义上讲,当时的道教更接近与早期的基督教,伊斯兰教,深入基层,组织严密,有着高度的组织动员能力,目标为建立政教合一的宗教王国。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黄巾军和五斗米教,前者几乎摧毁了强大的东汉帝国,而后者在汉末时期割据汉中,建立了割据政权。
五斗米教将信众按照地理划分为若干行政区域,然后在每个区域设置祭酒管理信众,便如同世俗官员一般,而这些祭酒对信徒的动员控制能力,肯定远非汉魏时期的地方官员可以比拟。而这五斗米教又叫正一道,由于其创始者张道陵自称师君,信徒又称其为“天师”,所以后世称其为天师道。
史书上记载,张鲁割据汉中之后,以鬼道治民,若有犯法之人,则原谅三次之后才行刑,用祭酒而非官吏来治理,百姓十分高兴。这并非偶然的,古代汉中地区属于巴蜀的一部分,当地从远古开始就崇信鬼巫,崇尚浪漫松散的文化与盛行礼乐儒法的中原文化迥然不同,而张道陵创立五斗米教时就吸取了大量鬼巫文化,治下松散,而没有中原大一统王朝儒法待下的严苛,自然更得到当地民众的喜爱。
其后即便是外部势力建立的川蜀政权也必须对本地的天师道领袖做出一定的让步,比如氏族流民首领李特建立成汉政权之后,就册封范长安的祖上范长生为宰相,免予其“鬼卒”劳役赋税。
道教拥有了如此强大的组织动员能力,自然会引起世俗政权的敌视,南梁大臣刘勰在其《灭惑论》一书中批判道教“运钝则蝎国,世平则蠹民”、“是以张角、李弘,毒流汉季;卢循、孙恩,乱盈晋末”,其中张角、卢循、孙恩都是历史著名利用宗教起义作乱之人,而李弘何德何能,能与以上三人并列呢?
如果更详细的翻阅汉魏晋史书,就会发现当时以“李弘”为名的宗教起义领袖实在是太多了,仅仅从东晋明帝天宁二(324年)到北魏孝明帝武泰初年(528)两百年时间里,史书上明确记载的“李弘”起义就有九次,其发生地遍布全国,没有在史书上明确记载的只会更多,显然,不可能有一个叫李弘的人活了两百多年,流窜全国各地,不断发动起义,难道这只是偶然吗?
这就要在当时流行的诸多道教经典中寻找原因了,在这些经典中,李弘乃是老子的化身,即老子西出潼关化胡成仙之后,其在人世间行走的化身便名叫李弘。于是乎,从汉代开始,道教中便有“老君当治、李弘应出”的谶语,而东汉后期黑暗的政治环境和魏晋南北朝的纷乱状态,自然更增添这种弥赛亚式样预言的吸引力。人民越是对现实政治失望,就越是寄希望于那位“老君化身”来到世间,建立一个太平盛世,脱离现世的苦难。
看到这里,应该就不难理解范长安等人对天子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李弘的忿怒了,皇帝把自己的儿子起一个未来救世主的名字,叫他们如何忍受的了?作为范长生的后代,他们与当时的天师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然李家在登基为帝之后,尊老子为自己的始祖,尊崇道教,但李家尊崇的道教却和范长生他们信仰的天师道是两回事,南北朝时期,北朝有寇谦之、南朝有陆修静对天师道进行了改革,他们的改革虽然各有不同,但大体来说就是放弃了当时道教对教众控制和基层组织,换取世俗政权对天师道上层的赏赐和官职,从那以后,天师道就成为了世俗国家的一部分,自然就没有之前那种战斗力和攻击性了。而在范长安等人看来,这种新道教不啻是一种异端和背叛,自然是嗤之以鼻。
“李弘在不在成都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长安宫城那位!”范长安冷笑了一声:“妄人不畏神灵,自有鬼神咒他,我等静待便是!”
“不错!”王璐笑道:“那我等现在做什么呢?”
“我等行事当顺势而行,此番来成都,我们就是几个盐商,在商言商便是,别的一个字也不要说,不要提!”
青海湖。
“那便是青海湖了!”向导指着远处的一片汪洋道。
宽广平旷的草原在脚下延展开来,一直延伸到目力的尽头,可以看到一抹荡漾的青绿色,与脚下的草原连成一片。这真的是一片汪洋呀!薛仁贵心中暗想,目力所及之处,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城市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草叶摆动一如波浪。“真是广阔无垠呀!”他感叹道。
“现在草还没完全长成,再过两三个月,才是真正的草海子!”阿史那道真道。
薛仁贵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阿史那道真的意思,随着草原的繁盛,吐谷浑和吐蕃人的牲畜马匹也将越来越肥壮,这对于唐军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把地图取来!”薛仁贵道,他接过部下送来的牛皮地图,用匕首将其固定在地上,看了一会道:“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尽快找到吐蕃的畜群!”阿史那道真道:“只要劫掠了吐蕃的畜群,就不怕吐蕃军能跑到天边去!”
“不错,我俩想到一起去了!”薛仁贵笑道:“只要先抢了吐蕃人的畜群,我军就先赢了一半!希望斥候们加把劲,尽早找到吐蕃人畜群的踪迹!”
“这个无需太过担心,眼下这个时候,几万头牲畜能去的地方并不多,肯定是水草丰茂之地,比如湖泊、海子、水泡之类的地方。这么多牲口行走,怎么会不留下痕迹?多则两三日,少则一两天,就能有消息!”
阿史那道真的判断很准确,第二天中午,薛仁贵就得到了斥候的回报,有两个吐谷浑牧人逃到了唐军这里,声称他们知道吐蕃人得知唐军即将到来后,就把牲畜和老弱妇孺迁徙到了青海湖西南的一个叫做豆错湖的咸水湖避让。
“豆错湖?”薛仁贵招来向导询问,向导回答确实有这么一个湖,不过此湖位于积石山与昆仑山之间,地势崎岖,不便行走,只有当地山间牧民才在那儿过冬,到了夏天便会离开去其他地方放牧。由于地势很高,其他地方人若是走急了,便会发气喘之症。
“嗯,这么看来多半是真的了!”薛仁贵笑道:“吐蕃人也知道我麾下骑兵甚多,若在平旷之地,多半逃不过我军追索,所以躲到那山间苦湖去!”
“大总管!”阿史那道真却没有那么高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从这里到苦海有五六百里,而且中还有一半是崎岖之地,进兵那段路还好,打赢了退回来就麻烦了,士卒都带着缴获的战利品,带着大批牲畜和妇孺,沿着山路退回来,人马也都疲敝了,一旦遭到敌军邀击,后果不堪设想!”
“这倒是!”薛仁贵想了想:“那就只有让后军在这里设营垒,这样退回就只用走一半的路程,即便遭到敌军邀击,我军也可以据寨而战!”
“那你打算让后营在哪里立寨呢?”阿史那道真问道。
“自然是这里!”薛仁贵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正是旷野和山地的交界之处的山地,赫然写着三个汉字:“大非岭”
依照薛仁贵的命令,唐军折向南行军,穿越崎岖的日月山脉,穿越平坦的大非川草原,一开始唐军的士气还很旺盛,但随着地势的逐渐爬升,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喘不过气起来,他们仅仅坐在马鞍上都觉得很难受,更不要说步行了。薛仁贵不得不下令把这些人交给后营,自己带着精骑继续前行。
随着地势的增高,四周的草原逐渐被荒芜的丘陵和多石的山地取代,士兵们不得不下马,以减轻驮畜的负担,这又让更多的人倒下,仅仅不过五六天功夫,就已经有三千余人未发一矢便失去了作战能力。
巍峨的昆仑山脉由西向东绵延,将青海与青藏高原分隔开来,而在今天果洛藏族自治州和海南藏族自治州兴海县的交界处,有一个断裂带,将昆仑山脉和积石山脉分隔开来,这里便是青海通往西藏的必经之路,这条通道的北端便是花石峡,出了花石峡,便进入了著名的黄河源头区——星宿海,即鄂陵湖、扎陵湖。唐初李靖曾经带领侯君集、李道宗讨伐吐谷浑,先在大非川击破吐谷浑大军,然后沿着这条断裂带追击吐谷浑余部,直抵星宿海,望积石山,立碑为记。
“郭将军!你统领后军在这里立营!必须挖掘壕沟,修建壁垒,还有望楼,把各种强弩都布置好,尤其是我从高句丽带来的那些新鲜玩意儿,都安置好!让吐蕃人眼睛都不敢看一眼!记住,大军的安危系于你一身,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离开这里一步!”薛仁贵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丘下令道。
“末将遵命!”郭待封满脸的不快,即便是他也能看出薛仁贵挑选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宿营地——这个小丘孤立而又突兀,正好位于这条谷地的中心,在四周的树林中高高凸起,没有人能够绕过它而不被发现。最重要的是,在小丘上还有两处水量不少的泉眼,小丘底部有一条小河,无需担心大军的饮水问题,只要唐军控制了这里,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退守相持罢了。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薛仁贵的安排也把他从获得大功的行列中踢出去了,是的,每个人都知道保护辎重的重要性,但没人会在计算战功时想起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步兵们挖土砍树,修建营垒,等待着胜利的消息,自己离开长安的繁华,来陇右吃苦可不是为了这个。
“郭将军!”阿史那道真看出了郭待封的不快,他犹豫了一下道:“你若是不想守后营,不如便和我换一下吧!让我来守后营,你和总管去领前军!”
“这怎么可以!”薛仁贵不等郭待封回答,就立刻否决了阿史那道真的提议:“前军的骑兵中有一小半是突厥人,除了你还有谁能调派的好?军中之事,岂是儿戏,怎么能随意调换?”
郭待封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旋即变成了悻悻然,他咬了咬嘴唇,冷声道:“二位请放心,郭某虽然没什么大本事,挖土守营的事情还是能做好的!二位只管去建功立业,最后留一点残羹剩饭给我便是了!”
每个人都能从郭待封的话语闻到那股浓重的酸味,但旋即就被更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淹没了,是的!马上就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了,长驱直入,敌人仅仅是老弱妇孺和牲畜,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简单的任务呢?
花石峡。
天色昏暗,地衣和杉树的味道伴随着从高原吹来的寒风,在空中飘荡。山间飘来阵阵白雾,人们奋力的驱赶着牲畜,穿行于乱石之间,向远处的河谷走去,没有人说话,只有急剧的喘息声和牛马的叫声,每个人都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凶残的敌人已经追来,他们的利爪獠牙已经快要碰到自己的背心了!
第560章 追击者
一个孩子发出啼哭,立刻被母亲用乳头堵住嘴,一片死寂中,只听不远处河水的潺潺流动,牛马蹄的得得声。天空中,老鹰展开翅膀,超乎于众生之上,俯瞰着下方的人、狗、马和牛。
马蹄踢动碎石,石块滚下斜坡,弓仁(钦陵的长子)看见人群一阵骚动,很多人扭回头,向背后望去,确认是否是唐军的前锋,牧羊犬齐声咆哮,就连狗都能感觉到主人们的惊惶,父亲您现在在哪里呢?难道还没在西域征讨吗?可是您难道忘记了这里才是我们噶尔家的根本之地?带着男人们去争夺数千里之外的绿洲城镇,却把女人孩子和牧场牲畜丢给唐人劫掠,父亲您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愚昧可笑的事情?
“不要紧,父亲的大军已经赶回伏俟城,很快就能截断唐军的归路了!”弓仁大声喊道,人群中的骚动很快就平复了,但这无法抚慰他自己的恐惧,他穿行于人群中,竭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可是心中却一片空虚:这里有一万余人,各种牲畜十万余头,而可以拿起武器战斗的青壮却不超过一千人,没人知道如果唐人追上来该怎么办?也许只有死才是惟一的出路。
经过一天的赶路,吐蕃人在一座无名的高山下找到了一片浅石滩,就地扎营,虽然已经是五月了,但依旧开始下雪。弓仁坐在火堆旁,看到雪花飘落在篝火上空,迅速融化。尽管他穿着丰厚的狐裘披风、羊皮袄子和铁甲,依旧冷的不注发抖,也许他不是冷,而是恐惧。
“后队有几个吐谷浑人带着马逃走了!”一个军官神色阴郁:“我怀疑他们是逃到唐人那边去了,要不要派人把他们追回来?如果让他们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唐人,那可就糟糕了!”
“不要浪费时间了!”弓仁叹了口气:“已经有多少人逃走了?都追的回来吗?再说唐人又不是瞎子,只要看地上的痕迹,他们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军官冷哼了一声,正如弓仁所说的,十几万头牲畜,一万多老弱俘虏行动留下的足迹是不可能掩盖的。至于跑掉的吐谷浑人,反正自从唐军穿过湟河谷地之后,跑去投奔唐军的吐谷浑人就多得是,要是都要去追,他们就啥都不用干了。
“你先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会儿吧!”弓仁拍了拍军官的肩膀,站起身来:“我去巡视一下营地,看看情况!”
弓仁穿过营地,走到边缘,那儿有一个陡峭的斜坡,直抵流下山坡的小溪,水面反映篝火的光,仿佛夜空中的星星。弓仁走到溪水旁,打碎水边的薄冰,掬起一捧溪水饮下,寒冷刺骨,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