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老朽所见,出兵青海之事还是要再三斟酌一番的好!”裴行俭叹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呀!”
逻娑(吐蕃都城,即今日之拉萨),赞普王宫。
他穿过红山宫底的秘道,就如同之前千百次那样,墙壁上历代赞普雕像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经过,被赞普们踩在脚下的妖魔鬼怪扭动脖子,张开嘴,似乎在对他吼叫。最后,他来到父亲长眠之地,在他的旁边是母亲的。
“答应我!”父亲的石像轻声说:“要像我的父亲那样,亲手统治这个国家!”
都松芒波杰惊坐而起,心脏砰砰乱跳,洁白的手臂和毛毯纠缠着他的胳膊,将他紧紧的束缚在床上。
“该死的,怎么又是这个梦!”都松芒波杰无声的诅咒,房间里漆黑一片,即便是这样,他依旧不敢发出声音,传说中这座宫殿的石壁都是长着耳朵的,更不要说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就是噶尔家族的,在这座宫殿里,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大相赞悉若的。
“赞普,赞普!”门外传来敲门声。
“什么事?”都松芒波杰问道。
“紧急军情!”
都松芒波杰用毯子裹紧身体,翻身下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虚弱,踉跄着走到门前,打开门,看到自己的宫廷总管,手中拿着烛台,光照在他的脸上,阴森恐怖。
“说吧!”都松芒波杰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宫廷总管的脸就好像石板,看不出喜怒来,都松芒波杰就喜欢他这点:“什么好消息?”
“大相在安西打败了唐人,攻克了龟兹城!”
都松芒波杰吐出一口长气:“那坏消息呢?”
“赞婆将军在河西战死了!”
“啊?”都松芒波杰闻言一愣,嘴角上翘,似乎要笑起来,但转瞬之间他的嘴角又撇了下去,脸上变得悲伤起来:“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搞错了!”
“不可能!”宫廷总管语气十分坚定:“赞婆将军是被唐人打败的,他贸然冲入河边的芦苇丛中,遭到了唐人的伏击,他的随行护卫几乎都被唐人射死了!”
“这可真是令人悲伤的消息呀!”宫廷总管谈了口气:“您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先不急吧!”都松芒波杰道:“这种事情还是要听听他们自己家族的意见!那尸体呢?”
“听说是在唐人手中!”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遵命!”那宫廷总管退了下去,都松芒波杰松了口气,回到床上,他用毛毯包住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对于这个噩耗,都松芒波杰却感到万分的喜悦。禄东赞一共有五个儿子,将朝政军务把持的滴水不漏。表面上都松芒波杰是吐蕃的赞普,但实际上朝政已经完全落入钦陵兄弟五人手中,现在死了一人,至少自己可以透口气了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很快就陷入甜美的梦乡之中。
第二天早上,都松芒波杰起床,他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精力,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他让人把宫廷总管找来,劈头问道:“今年盟誓是什么时候?”
“盟誓?”宫廷总管愣住了,依照吐蕃的惯例,每年贵族们都要神佛面前盟誓向赞普效忠,不过随着噶尔家族的权势愈发强盛,这种盟誓也愈发变成一种形式了。
“应该还有一个多月吧?”宫廷总管用不那么确定的语气答道。
“那就提前一些吧!”都松芒波杰道:“改为十五天后!”
“十五天后?”宫廷总管吃了一惊:“这,这怎么可以?大相和钦陵大将军都不在都城,算上时间也肯定来不及的!”
“那无所谓!他们两个下一次便是了!”都松芒波杰道:“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当初他们父亲多年都在青海,不是也有没回来参与盟誓的吗?”
“赞普,这不太合适吧?”宫廷总管苦笑着劝谏道:“大相和钦陵大将军的确有在外领兵来不及参与盟誓的先例,但都至少有一人留在都城的。像这样两个都缺席的还是第一次,您再等等吧?大相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一个月内肯定的来得及!”
“你听命行事就是了!”都松芒波杰道:“我昨晚得到了神佛的启示,必须尽快进行盟誓,不然就会有恶事发生!”
“好吧!”宫廷总管无奈的低下了头。
都松芒波杰的命令立刻在逻娑(吐蕃都城,即今日之拉萨)掀起了一番涟漪。依照吐蕃的旧俗,任何重大的政治决定、军事决定,都必须在神佛的面前举行才有效。所以这种年度聚集贵族的盟誓,往往也会商议重大的政治决策。这么多年来,噶尔家族的主要成员从来没有缺席过这种盟誓,而赞普公然将噶尔家族的主要成员排斥在外,他是想要干什么?
逻娑城的每一扇大门后都隐藏着窃窃私语,人们各自惴惴不安的盘算着,有的人甚至回忆起伟大的松赞干布之前的日子。那时伟大的赞普其实不过是山南雅隆一带的某个地方首领,而在雪域高原上像这样的首领还有许多个,他们或者相互联盟,或者相互攻战,人民颠沛流离,痛苦不堪,而这些王们自己也难以自保,不但会被外部的敌人杀死,还会死于背后的匕首和毒药之下。是伟大的松赞干布平息了叛乱,将都城迁徙到了逻娑,降服苏毗,亲征羊同,终于完成了统一雪域高原的大业,将和平和安宁带到了这片土地之上。当松赞干布死去时,人民以为又要迎来战乱,是大相禄东赞恢复了和平,而这一次,松赞干布的子孙与大相禄东赞的子孙之间产生了纷争,难道乱世又要开始了吗?
红山宫。
客厅两端对称位置的壁炉里火烧得炽热,让房间充满一种阴沉的红色亮光。屋内的热度高得令人窒息,十多个贵族或站或坐,个个神色忧虑,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已经派出使者通知大相了吗?”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问道。
“已经派出去了,已经派出去了!您已经问第三次了!”回答的是个青年人,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这又有什么用呢?谁都知道就算大相得知了消息,也不可能赶上盟誓的!赞普摆明了就是故意把大相排除在外的!”
“你不要说了!”老人低喝道:“这里是红山宫!”
“那又如何?”青年冷笑道:“赞普已经忘记了是谁把他送上王座的,还有他的父亲是谁送上王位的。如果不是祖父的忠诚和努力,松赞干布死后就会爆发内战,整个国家都会四分五裂,回到过去的那样子。不错,吐蕃是赞普建立的,可也是祖父维持下来的!”
“对,说的不错!”
“若非禄东赞,大相和钦陵大将军的努力,吐蕃绝对没有今天!”
“是呀,当初禄东赞要是有异心,松赞干布的子孙早已断绝。赞普现在却对禄东赞的子孙起了疑心,将其排斥在盟誓之外,这又怎么能得到神佛的庇佑!”
“是呀!钦陵大将军在河西和唐人交战,大相在安西与唐人交战,赞婆将军战死疆场,赞普却在逻娑搞这些小动作,真是愧为松赞干布的子孙!”
会客室里的这些吐蕃贵族要么是噶尔家族的成员,要么是其支持者,自然对都松芒波杰的做法深感不满。
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人们站起身来,低下头,向进来的都松芒波杰致以敬意。都松芒波杰在当中的位置坐下,做了个手势,众人纷纷坐下,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你们今天来是为了盟誓的事情吗?”都松芒波杰径直问道。
“不错!”那山羊胡子的老人站起身来:“大相是您的臂膀,是您最尊贵的右手,怎么能不让他参加盟誓呢?”
“提前盟誓的原因我已经说过了!”都松芒波杰道:“神佛在我的梦里出现,我不能无视神佛的要求!”
“梦中的事情是模糊难解的!”老人答道:“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是那样,为什么不请僧侣来替您解梦再做出决定呢?”
都松芒波杰皱起了眉头,这个老家伙让他非常厌烦,但他还是强压下胸中的怒气:“不必了,梦里很清晰,神佛让我提前举行盟誓!”
“神佛?恐怕是您自己想要提前举行盟誓吧?”方才那个年轻人再也按奈不住,径直大声道:“反正我们也没法到您的梦里去确认,不是吗?”
都松芒波杰脸上现出怒色:“你是在指责我撒谎了?”
“不敢!”那年轻人怒气冲冲的答道:“不过赞普您应该知道,假冒神佛说话的人会烂掉舌头,死后会堕入地狱,永远不能离开的!”
“你!”都松芒波杰大怒,他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家伙抓起来!”
随着都松芒波杰的喊声,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冲了进来,那青年也不反抗,只是冷冷的看着都松芒波杰。旁人见状赶忙向都松芒波杰求情道:“这孩子是昏头了,还请赞普您慈悲为怀,饶了他这次!”
“是呀,请看在他的父亲的份上吧!饶了他这次吧!”
“你这混蛋,还不快向赞普道歉,恳求他减免你的罪过!”
都松芒波杰看着被按倒在地的年轻人,他已经将怒气强压了下去,上前一步问道:“怎么样?你要不要收回刚刚说的话?”
那青年看了都松芒波杰一眼:“只要您收回先前的话,我也收回我刚刚说的话!”
都松芒波杰气到了极处,反倒笑了起来:“好,很好,来人把他押下去,等大相回来,我让他来治你的罪!”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改变都松芒波杰的计划,在那天夜晚的十五天后,他召集了都城周围的吐蕃贵族,举行了当年的盟誓仪式,在盟誓仪式上,吐蕃贵族们又一次向都松芒波杰表明了自己的忠诚。禄东赞的儿子们被排斥在盟誓之外,自从禄东赞死后还是第一次。
第876章 更改制度
一辆四轮马车穿过街道,停留在大相宅邸高耸的花岗岩门前,迎接的人群惊讶的看着眼前的车辆,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轻便华丽的马车。车门打开了,赞悉若从里面钻了出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门前的台阶,对管家道:“把这些台阶拆掉,好让马车能够进去,还有,把通往山脚的路修一下,拓宽,压平,不要那么陡峭,好让马车好走些!”
“台阶拆掉?”管家惊讶的看着赞悉若:“可,可是这代表着噶尔家族的高贵和权力呀!”
“不错,可是太不方便了!”赞悉若摆了摆手:“唐人真是聪明,竟然能搞出这样的马车来,你明天去找一块平地,我要兴建一座新的宅邸!”
“主人,您要住到平地去?那怎么行?”有人惊道。
“是呀,这不符合我们噶尔家族的高贵身份!”
“对呀,神灵住在山顶,住的越高才越靠近神灵!”
听到众人七嘴八舌的争辩声,赞悉若皱了皱眉头。的确当时吐蕃的贵族上层都习惯把自己的宅邸安置在高处,哪怕这会非常不方便。这其实是因为当时吐蕃才刚刚进入统一国家,这些贵族还保持着统一之前地方割据势力头领的习俗,习惯住在险要的山头,因为这样更有利于防御敌人的进攻。当然他们把这种习俗宗教化了,比如山顶距离神灵更近,住在里面的人也更接近神灵等等。但是赞悉若的眼界自然比这些吐蕃贵族要开阔多了,尤其是他经略西域,通过欧亚大陆东西的商路开阔了眼界,自然对众人的这种说辞嗤之以鼻。
“好了,不要说了!”赞悉若冷声道:“大唐的天子也没有住在山顶上,难道他的身份就不够高贵吗?鄙贱的奴隶也能在山顶上搭起一个棚子,难道那样他就高贵了?你们不要多说了,依照我的命令行事就是!还有,把家中的工匠们都找来,让他们看看这辆四轮马车,能不能仿造出来!”
赞悉若呵斥了手下,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来到议事厅。早有部下在等待着他,议事厅的陈设极为华丽。地板上铺的是波斯地毯,而非草席。房间一角摆着一幅来自大唐的丝绸屏风,上面绣有有数十位婀娜多姿的华服美人。墙壁上则是出自身毒工匠的精美雕刻,门两侧是一对西域的大理石菩萨雕像,圆润的月白石双眼在黑色大理石的脸上显得炯炯有神。
赞悉若前脚刚迈进大门,那天面见都松芒波杰的山羊胡子老人便迎了上去:“大相,赞普在您回来之前就举行了盟誓,我们已经全力阻止,但他还是一意孤行!真是可恶之极!”
“这件事我知道了!”赞悉若冷淡的答道:“你去把我们的人找来,商议一下修建道路的事情!”
“修建道路?”老人被赞悉若这跳跃性极大的发言给搞胡涂了:“大相,您这是要?”
“这次我在西域发现了一种四轮马车,方便快捷,而且人坐在上面也很舒适!”赞悉若笑道:“听说是唐人发明的,若是能在吐蕃推广开来,那就好了!”
“可可是赞普刚刚没有让您参加盟誓!”老人一听急了:“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呀!”
“这很重要吗?”赞悉若冷声道:“不参加就不参加好了,修建道路,让国家长治久安才是大相应该考虑的事情!”
“那,那有人要是不来呢?”老人问道。
“那不是更好?”赞悉若笑道:“这样我们就能知道谁才是家族的朋友,谁才是家族的敌人了!”
红山宫。
“赞普!大相回来了!”宫廷总管对都松芒波杰躬身道。
“哦?他没来见我?”都松芒波杰怒道:“他没来拜见我?”
“没有!”宫廷总管低头道:“大相到家后立刻召集诸位大臣,听说是商议修建道路的事情!”
“修建道路?”都松芒波杰问道:“有哪些人去了?”
“好像是都去了!”宫廷总管道:“收到大相邀请的人都去了,还有几个虽然没有受到邀请,得知大相回来的消息,便也去了!”
“狗东西!”都松芒波杰闻言大怒:“赞悉若连盟誓都没有参加,这说明已经被本王抛弃了,这些人居然也听命与他。你速速去把那天晚上去过赞悉若府上的人都记录下来,我要给他们好看!”
“赞普!”宫廷总管一听急了,赶忙道:“请息怒呀!不管怎么说赞悉若他现在还是吐蕃之大相,他有身代赞普治理国家的权力,这些人听命于他也是情有可原呀!”
“你的意思是要先废除赞悉若的大相之位?”都松芒波杰疑惑的问道。
“臣下不是这个意思!”那宫廷主管赶忙辩解道:开玩笑,要是真的按照赞普说的去废除赞悉若的大相职位,就意味着吐蕃的高层大洗牌,不说别的,噶尔家族是肯定要被铲除大半的。这么搞起来,赞普本人也许还能被挖了眼睛去寺院里苟活下半辈子,自己铁定是要全族死光光的。
“那是什么意思?”都松芒波杰不满的问道。
“臣下的意思是,大相这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宫廷主管绞尽脑汁的答道:“赞普您为什么不和他见一面,很多事情就可以说清楚了!”
“见大相一面?”都松芒波杰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思忖之中。宫廷主管见赞普没有立刻拒绝,赶忙道:“大相他刚刚从西域回来,您召见他询问一下战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嗯!也好!”这一次都松芒波杰终于也被说服了:“那就这样吧,你派人去赞悉若府上,就说本赞普要召见他!”
“遵命!”宫廷主管终于松了口气。
赞悉若来到红山宫的时候,正好是吐蕃人的晚饭时分,当时的吐蕃人普遍还是一日两餐,实际上赞普也是以邀请他来共进晚餐为名召他入宫的。当赞悉若走进赞普的餐厅的时候,长桌上刚刚摆上当天的第一道菜:胡瓜青稞炖羊肉。赞普坐在长桌的一端,在他的右手边是他的妻子,也是赞悉若的一个堂侄女。
“大相!”都松芒波杰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边,示意其坐下:“请稍候,我已经让厨子加快上菜的速度了!”
“多谢赞普!”赞悉若向赞普躬了躬身子,在椅子上坐下,吸了吸鼻子:“嗯,羊肉很香!”
“那就多吃点!”都松芒波杰向一旁总管使了个眼色,奴仆赶忙上前替赞悉若盛羊肉。都松芒波杰咳嗽了一声:“盟誓的事情您应该听说过了吧?这并非我的意愿,只不过神灵在梦中出现,要求在之后的第十五天举行盟誓,我已经派出使者去催促您,可还是没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