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台独立出来之后,窦文扬又把官员全换成了自己人。
他不敢做得太过,把原本薛白的党羽全都升迁走。反正如今朝廷因功升迁的官员多,薛白在范阳也调走了许多人,调动多、阙额足,这举动没引起太多的反对。
窦文扬马上感受到薛白不在时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力,于是,在司天台原本观测天象、修订历法、昼夜计时的职责之外,增加了一个禳星救灾的祭祀权力。
这一举措,为的是突出司天台的职责,强调天文玄象对正统的作用,增加李琮应天承运的印象。
做完这些,窦文扬到宫中,向李琮支了三万贯钱,称是用以收买官员。
李琮没有财权,攒了这么久,天子内帑也就只有一些原本李隆基留下的宝器,值十余万贯。闻言当然也十分不舍,但为了谋权,咬咬牙还是支给了窦文扬。
是夜,月明星稀,长安无事。
可到了次日,司天台却是上了一道折子,称夜里“彗星出东方,在娄胃之间,长四尺许”。
李琮遂召群臣,问司天台此天象为何意,答曰天授人时,需要圣人颁告正朔。
“陛下,此星象属天人叶纪,景象垂文,爰遵革故之典,将契惟新之命。义存更始,庶有应于天心!”
一番话十分深奥,旁人或不知天文,不敢吭声,或知圣人这是有意强调他开创了一个新的盛世。
李琮闻言大为诧异,与窦文扬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下令让司天台详观天象,对历法作出符合农时的修改。
事情进展得都十分顺利。毕竟天子确立自己的权威,于社稷百姓无损,群臣没有反对的理由。此事也不是针对如今朝堂上势力最大的薛党,连薛党官员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事已议定,却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陛下。”
站出来的是知史官事、兼国子监祭酒、官加太子庶子、银青光禄大夫的韦述。
韦述年迈,腿脚不便,站出来时身子颤颤巍巍。他扫视了司天台的众官员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窦文扬的身上。
他身在秘书省,眼睁睁地看着司天台被分出去,自己那些学识渊博的弟子、下属被撤换贬谪,而那些无才无学的贪鄙之人得以晋身,因此,他最清楚这件事的幕后,知窦文扬在背后操纵。
“司天台说昨夜彗星出东方,可老臣在院中纳凉,整夜都未看到有任何异象发生。今日上朝,也未见民间议论天象。”
韦述说到这里,老脸一肃,神色郑重起来,道:“今若天象未现,世人无从目睹,陛下一旦下旨,只恐不能振朝廷威仪,反成天下笑柄!”
李琮心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窦文扬已抢着站出来,抬手一指,叱道:“分明有天象,韦公如何能睁着眼说瞎话?!”
韦述大怒,吹胡子瞪眼,道:“老夫说瞎话?你敢恶人先告状!”
“夜深人静,全天下人皆睡了,只韦公不睡?还一整晚不睡?”
“司天台即言子时三刻,老夫当时未见,又何曾说过整夜未睡。”
窦文扬连忙喝断道:“你又看更漏,又观星象不成?司天台能看到,你那双眼睛便一定能看到吗?!”
韦述骂道:“没有天象就是没有,奸宦,你要指鹿为马不成?!”
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由这一句话,撕破了彼此原本的体面,窦文扬也不再顾忌,展示出他在奴婢中厮杀出来的骂人本领,牙尖嘴利地喊起来。
“那是你老糊涂了!”
韦述确实是老,但学识地位摆在那、深受人尊重,被这么公然一骂,众人不由震惊。
颜真卿亦是正色,迈步而出,向窦文扬叱喝道:“放肆!”
窦文扬骂到兴起,哪还理会得他?快步赶到殿内,指着韦述继续骂。
“你这老眼,比尿都浑,能看到什么?彗星一闪而过,比你眨眼都快,你能看到个屁!”
“阉佞,朝堂之上,岂容伱满口秽言?!”
“天授人时,景象垂文,此为上苍兆圣人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容你妄言诋毁?!”
“若陛下真能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是老臣一言可毁?!”
大殿安静了下来。
窦文扬终于是拿到了韦述的致命破绽,愈发激动,脚踮了几下,都不知道该怎么窜才好了,手指头晃了几下,唾沫横飞,迫不及待地喊出那句斗倒韦述的话——
“圣人无功吗?韦述!你敢指斥乘舆?!”
无人能答。
颜真卿正想要为韦述说话,嘴张到一半,哑然无声。
韦述的胡子颤抖着,渐渐眼眶发红。
他缓慢而艰难地跪倒在地,放下手中的笏板,恸声吐出了几个字。
“臣乞骸骨。”
李琮始终一言未发,此时才站起身来,宽慰道:“韦卿何必如此?不过是没看到彗星,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请圣人恩典臣告老还乡。”
韦述却很清楚,只因当众说的那一句话,自己的仕途已经完了,若不请辞,唯有死路一条。
因此他话到后来声音已然哽咽,眼中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他不是在乞辞,是在乞活。
这一辈子他都在钻研著史,几乎不曾参与到朝政之争,今日却因为一句实话将有性命之危,何至于此啊?
李琮此时对这件事还没太多的感受,自认为不是李隆基那样猜忌多疑的君王,也不想当着群臣显得气量狭小,故而就是不肯批韦述的辞呈。
反正,一个史官对这件事也不会有多少的影响。
待退朝后,他还委婉地斥责了窦文扬几句。
“你何必骂韦述那等德高望重之人?”
窦文扬不再像以前那般第一时间认错,而是道:“臣是见不得韦述结党营私,情急之下,只好出言阻止他,以免他打击圣人威望。”
李琮微微一愣,问道:“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圣人难道忘了韦述曾是雍王之师。”窦文扬道,“夜那么长,谁能确认夜里不曾有彗星划过?司天台刚刚上奏,韦述不曾调查就在第一时间否认,为何?无非是害怕圣人树立权威。”
李琮吃惊,方才知韦述原来是这种人,表面上看忠心耿耿,暗地里结党私营,当薛白的走狗,可谓阴险。
一股厌恶之感顿时从心中腾起,韦述在他心中的良好印象顿时坍塌。
窦文扬继续道:“圣人宽仁,可雍王强势可比虎狼。若不趁着他不在朝中铲除他的党羽,往后他必要害圣人啊。”
李琮悚然而惊,问道:“那,朕该允他致仕?”
窦文扬眼神中杀机一闪,道:“今若不杀鸡儆猴,韦述指斥乘舆、抵毁圣人功绩而不受罚,百官必然轻视圣人,转而投靠雍王,到时,圣人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
李琮的手不自觉地抚着膝盖,目露思索,许久,缓缓道:“可韦述名盛于当世,朕若杀他,天下人该如何看朕啊?”
“那就请圣人将他外放,不妨碍圣人改正朔的大事即可。”窦文扬也不强求。
李琮道:“不可委屈了韦述。”
其实两人都知道,不论把韦述移到哪里都可以,窦文扬一定是会派人去杀他。
如此,明面上谁也挑不了毛病,可有眼力之人都会知道勘乱定兴的功绩是大唐天子立下的,知道该效忠于天子。
***
中书门下省。
颜真卿展开了圣人下谕的中旨看罢,脸色凝重了起来,也愈发的正气凛然。
他转向窦文扬,并不与这个宦官多废话,利落而严肃地给了一个回答。
“不批。”
窦文扬站在那等了这么久,只得到了这样两个字,不由恼怒。
以往,天下安危寄望于薛白这个兵马大元帅,他还忌惮颜真卿三分。如今薛白在外,圣人威望愈隆,他觉得颜真卿在长安已是孤木难支。
窦文扬还希望有朝一日除掉颜真卿,自己来当宰相。当即冷着脸阴阳怪气地道:“颜公,这是要拒绝不遵吗?!”
夜里有没有天象,颜真卿已经有了明断,可这是非对错与一个阉佞也没甚好说的。
“不错,圣人旨意有不妥之处,身为宰相,有诤谏之职。”
“哼!”
既撕破了脸,窦文扬不再留情面,声色俱厉道:“我看你这宰相是不想当了。”
他与颜真卿亦无甚好说的,放过狠话,转身就走了。
近来,他已收受了不少能臣干吏的钱财,许诺给他们一些职位,在他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朋党。自可指使御史弹劾颜真卿,罢其相位。
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借着此事除掉颜真卿,收回朝政大权。
看着窦文扬离开的背影颜真卿眼神中没有悲愤,只有深深的悲哀。
他叹息了一声,迈步出了中书门下,往国子监走去。
出皇城、进入务本坊,此时正是放学之时,生徒们从学堂里一涌而出,或三三两两走着,或相约去青楼楚馆,有人高声议论着如今长安城最时兴的故事,也有人追逐奔跑、嬉笑打闹着。
颜真卿驻足看着那跑跑跳跳的少年,羡慕着那蓬勃的朝气。
回忆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原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自己年少时就像现在这样老成了,“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读书。
他真希望大唐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而不是一个大病之后暮气沉沉的中老年人。
走过鲁圣人宫,绕进太学馆。
一间廨房中,韦述正端坐在上首,与郑虔、苏明源谈天。
颜真卿一进门,与韦述对望了一会,也没说话,但韦述见他表情,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我正在问他们,天象是否出现过。”韦述开口,缓缓说道:“天为大,司天之事万不可操纵于宦员之手。彗星现或不现,岂可信口雌黄?”
事到如今,他首先说的反而不是个人的前程性命,而是是非对错。
他是史官,记述天下事,但求一个实实在在。
“昨夜国子监诸生员无一人看到彗星,可见权阉做事不择手段,长此以往,必败坏朝纲啊……”
颜真卿只是默默听着。
韦述忧于国事,念叨了许久,问道:“你是宰执,如何一言不发?”
“夫复何言啊。”颜真卿感慨道,“圣人重用宦官,改正朔。意在重振天威,更意在夺权,从谁手中夺权?”
他没把那个“我”字说出来,但答案也很清楚了,李琮首先要夺的就是他的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