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皆言雍王意图谋篡,那我身为他的岳丈,必是他的党羽,处理朝政必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实则我从未听他谈过篡逆之事,便连争储,我与他从未谈过。”
说到这里,颜真卿长叹了一声。
“我为天子忠臣,而非雍王党羽……这般说,你们相信吗?”
郑虔先答道:“我为太学博士,乃雍王之师。若雍王有心谋篡,最先提携的便该是我等。夺了储位,我等则东宫属臣,往后位列三公。”
他笑了笑,抬起双臂,两袖清风,继续道:“可如今我等还只是小官啊,小官。”
苏明源不由笑了起来。
这是问心无愧的笑。
颜真卿每天忙着处理国事,悉心照料着这个大病方愈的唐王朝,忙碌疲惫,已经很久没这般开怀地笑过了。
四人笑着笑着,渐渐地,笑声息了,许久没人再说话,悲意又浮上眼中。
“自从长安被围困以来我等忙于守城、平叛,手握重权,没能顾得上圣人心意,不小心成了权臣啊。我几次上奏,请圣人亲贤臣、远小人,反而让圣人视我为大敌。既如此,我又如何出言规劝圣人?”
韦述听罢,忧心忡忡地道:“会怡笑大方,怡笑大方啊!”
他们想阻止的其实不是改正朔,而是圣人这种听信宦官,为了树立权威而胡说八道的行为。
这就好比太上皇当年不断制造祥瑞、改年为载。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可这才多久,圣人就要重蹈覆辙,怎不让他痛心疾首。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些表面上的雍王党羽,所作所为,全是因为忠于圣人。
当然,他们忠的也不是李琮这一个人,而是圣人。
“圣人欲迁韦公为连州刺史。”颜真卿开始说起正事,道:“我已驳回了中旨,但韦公当众失言,这一时贬迁怕是免不了了……”
苏明源连忙道:“贬迁也就罢了,可看那权宦之意,分明是要害韦公!”
韦述自知难逃一死,老泪纵横,开口就要交代后事,请好友们照料好他的家小。
颜真卿却安抚道:“放心,定不会让韦公有不测。连州太远。广陵太守李峘出任河南道常平使,广陵郡颇有阙额,请韦公暂任扬州刺史,如何?”
“扬州刺史?”
“一定保韦公周全。”
韦述闻言,竟有种死里逃生之感,连忙应下,唏嘘不已。
过了一会,他不免问道:“可圣人能答应吗?”
颜真卿抚须不语。
来之前,他已然想过了,其实不论圣人同不同意,他的权力来源其实并不是宰相的官职。
而是远在范阳的薛白。
***
窦文扬已迫不及待地去找李琮告了颜真卿一状。
这次,不仅是要除掉韦述,还要打压打压颜真卿。
他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罢相还是难了一些,但可以收回颜真卿的大部分权力,再设一个宰相来批旨。
“果真能做到?”
李琮一听就十分疑惑。
窦文扬当即慷慨陈词,道:“雍王初至范阳,立足未稳。此时圣人哪怕对他的党羽多有打压,他也绝不会起兵。”
这是心理博弈,他能确定,薛白不会因为颜真卿的权力被分走一部分就诉诸武力。
那就敢做。
他把这其中的道理分析给李琮,李琮恍然大悟,搓了搓手,面露喜色。
“便再任命一个宰相,可有人选?”
带着憧憬,两人还在商议,却有内侍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奏折。
李琮甚少见此情形,喝问道:“何事?!”
“回圣人,是颜相的奏折。”
“他又要诤谏朕不成?”
“颜相……请辞了。”
李琮闻言,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接过奏折一看,却见颜真卿的奏折更像是一封信,所言都是平常事,说他要到扬州接回家眷,送女儿到范阳与女婿团聚。
那些漂亮的字迹、饱藏的情感,李琮都看不进去,只感觉到了威胁。
他巴不得颜真卿致仕。
可这封信说的根本不是致仕,是挑衅,是震慑。
一个臣子,竟敢震慑君王。
“臣早知颜真卿居心叵测。”窦文扬看过奏折,当即跳了脚,尖声道:“为人臣子,竟如此跋扈,他如今是愈发明目张胆了!”
“朕该如何做?”李琮问道:“总不能批允了他的辞呈吧?”
窦文扬一愣,张了张嘴,感到一阵心虚。
对薛白的恐惧又占了上风。
第533章 提学官
李琮想要在薛白收服范阳之前掌控住朝堂,前提是不至于让薛白突然掀桌子,毕竟他暂时还没信心以武力解决薛白。
这段时间他虽然因为窦文扬的谋划而憧憬大权在握,但其实十分心虚,深怕触怒了薛白,激化了矛盾,一发不可收拾。
因此,颜真卿一旦摆出坚决的态度来,李琮立即就发怵了,忙不迭让窦文扬去道歉,让他务必要挽回颜真卿。
可其实窦文扬已经慌得厉害,甚至想过薛白万一杀到了长安,肯定是要砍了他的脑袋。
这画面让他两股打颤,没能够把那本就不太好夹的尿意给夹住。
“快去吧。”李琮催促道。
窦文扬这才回过神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第一时间赶往颜宅。
颜家就不让一个阉人进门。
以往颜真卿担任着宰相,还顾全着朝廷颜面,肯与宦官们和颜悦色地说话,如今上了辞呈,反而是恢复了清高不群的本色来。
窦文扬无奈,只好在颜宅门外苦等。愈等,心里愈恨颜真卿,终于,在傍晚时让他逮到了人。
“颜相,今日如何不到门省?百官都在苦等哩。”
“老夫并非作态,已决心辞官。”
窦文扬一看颜真卿去意甚坚,不似作伪,更有些慌了起来。
他苦苦哀求,拖着颜真卿的袖子不放,好不容易,颜真卿才提出了条件——不改正朔。
窦文扬眼珠转动,心想颜真卿果然是在威胁圣人,实际上还是想要谈的。
既确定了雍王一系还没打算开战,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那就讨价还价呗,圣人的功绩总归是要彰显的,韦述当众指斥乘舆总归是要罚的。
两人议到最后,定下了改迁韦述到扬州,颜真卿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不再请辞。
窦文扬连忙回宫向李琮禀报,且是以一种喜不自胜的语气。
“臣不负陛下重托,办成了!”
“什么办成了?”李琮讶然。
窦文扬兴高彩烈,道:“陛下的中旨,颜真卿愿意批了;贬韦述出京,此事办成了!”
“真的?”
李琮大喜,他还是第一次成功下达中旨、贬谪一个臣子,顿时感受到了权力的快感,那满是伤痕的脸上立即就洋溢起了笑容。
窦文扬感受到了李琮的喜悦,也十分激动,一掀下袍,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胡逆叛乱以来,陛下为重振社稷含屈受辱,任权臣把持朝政,如今终于能对忤逆者施以惩戒,臣必让陛下扬眉吐气!”
李琮一听就被触动了,眼眶发酸,上前亲手扶起了窦文扬,感慨道:“多亏了你啊!”
“臣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让这些卖直邀名之人欺辱陛下!”
“窦卿是朕中兴大唐的第一功臣啊,朕该任你为宰相。”
这是他们对薛白势力的第一次成功反击,意义自然不同,君臣二人都十分激动。
扫除了这个障碍,也就能继续谋划他们的大事了。
数日之后,李琮就下达了他的改元诏书。
改应顺三载为上元元年,以夏历十一月为岁首,月序以北斗星斗柄所指的十二辰为名。
诏书一下,李琮心中既期待着后世用他的正朔、铭记他的功劳;同时又忐忑不已,担心薛白的反应。
揣着这种担忧,他夜里半梦半醒,总感到兴奋。可每天一睁开眼,他都会问范阳的消息回来了没有。
***
范阳。
薛白自从收到颜真卿的信,就在想着把家眷接到身边来,只是河北刚定,他担心路上不安全,也还在纠结。
没过两天,李琮果然颁下了诏书,改元上元,以十一月为岁首。
这么大的事,圣人趁着薛白在范阳就擅自做决定,难免会让人觉得圣人已执掌了朝权,严庄很吃惊,第一时间求见薛白,商议此事。
“有什么关系?”
薛白反应十分平淡,手里把玩着颜嫣从扬州寄给他的物件。那是一个小小的骨牌,里面镶了一枚红豆,据时兴的说法,红豆寄相思,那把它镶在骨牌里,就是“相思入骨”之意了。
这让薛白感到心头有些酥麻,同时,愧疚之情也愈深了。
两年间,说是为了平定叛乱,他把颜嫣安置在扬州,始终未能相见。这也就罢了,如今叛乱平定,竟还不能将她接回来,他自觉辜负甚深。
“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