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州,李祗近来很忧虑。
他分明感受到了薛白的虎视眈眈。
那日韦子春行刺了薛白的队伍之后,浑瑊一路追杀了过来,并要求李祗交出凶手。
李祗则说行刺并非发生在自己地界,自己一无所知。反而指斥浑瑊是反贼想要攻打滑州,便紧闭城门,不让浑瑊入城。
浑瑊大怒,又从相州带了更多兵马来讨伐李祗,倒也不强攻城池,每日只于城下叫骂。
这情形很像造反,但薛白只要没正式举兵,也能说是个人之间的恩怨冲突。
李祗当然知道这不是个人恩怨,因此接连上奏朝廷,同时焦急地等待着援兵。
终于,他等来了朝廷的旨意,可等展开之后,他却愣在了那里。
还未想明白是为什么,他得知了南边送来的消息,永王造反了。
李祗在见韦子春时就猜到了李璘的心思,本不该惊讶,可他没想到的是,李璘竟如此迫不及待,先于薛白造反了。
如此一看,薛白太沉得住气了,至今还不动声色,这反而显得他才是勾结李璘,意图谋反的那个。
李祗深深意识到不妙,连忙吩咐人备好笔墨,他要上书向圣人自证。
可一封自辩的奏折还没写完,消息传来,竟是说薛白在城外邀他相见。
“他攻打过来了?!”
李祗一直以为薛白还在范阳紧锣密鼓地筹备叛乱,没想到这么快就攻过来了。
可从另一方面也是好事,至少他不难辩解了,之所以放任韦子春去刺杀,就是因为薛白本就是反贼。
他遂立即安排防务。
然而,命令下达,来报信的守卒却说,雍王只是带了数人来,不是在攻城。
李祗不信,亲自登上城头望去,竟真的见到了薛白驻马在一箭之地外等着,身上没披甲,周围也并无兵马。
若是要刺杀薛白,此时倒真是一个好主意。
李祗犹豫之后,放薛白入了城,亲自到长街相迎,同时暗命心腹们做好动手的准备。
他心里虽起了动手的念头,可从城头的石阶下来,一见薛白,便感到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不过数月未见,薛白的气势已更胜从前,左右跟着的浑瑊、薛崭亦是威风凛凛,人数虽少,却胜千军万马。
“你为何勾结反贼,派人行刺雍王?!”
甫一见面,浑瑊就当着城门口兵士们的面,大声喝问了一句。
他年轻气盛,遭遇了刺杀,还被李祗堵在城门外好几天,早就怒火中烧了,一见面自然没有好态度。
此事李祗本是出于一片公心,可只要薛白没有真的造反,他就是理亏的,更何况现在永王先造反了,他更是说不清,只好否认。
“绝无此事……”
“我告诉你!”浑瑊不等李祗说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道:“雍王乃国之柱石,你也敢行刺?岂不怕范阳悍兵无人镇压,再掀大乱?!”
这句话是威胁,也是提醒李祗,刺杀薛白不会让势态变好,只会更糟糕。
如今李璘已经反了,薛白若死,无人镇压得住范阳那些降兵降将,到时他们趁着李璘之叛割据自立事小,杀奔而来事大。
李祗当即满头冷汗。
周围士卒见此一幕,心里对薛白又怯了三分。
谁还敢听这个唯唯诺诺的李祗之命,去杀一个威势大振的国之柱石。
好一会,正当李祗想好应对,要开口说话之时。薛白示意了薛崭一眼。
薛崭于是纵马上前。
他的战马也是桀骜不驯,一踢就跑,险些撞到李祗,长嘶一声才收住。
场面有些混乱,薛崭却已拿出一封旨意宣读起来了。
内容也简单,因李璘叛乱,让薛白不必回京,速归范阳镇守。
另外,李祗治理不善,使李璘的人过境刺杀薛白,罢其山东道安抚使之职,回京叙用。由浑瑊暂代其职。
听罢,李祗黯然无言,他知道这旨意是真的,圣人不分是非,眼下只顾着要安抚住薛白,而薛白也借机举荐浑瑊为安抚使。
如此一来,他堂堂一道安抚使,已命令不了一兵一卒动手杀薛白。
薛白以寥寥数骑入城,不仅毫发无伤,还始终是一副正气凛然的坦荡模样。
第539章 委任主将
薛白南下这一路走得确实是很慢,可除了慢,旁人实在是挑不出别的错处来。
现在李璘一反,倒是更衬得他忠心耿耿,一片坦荡,虽说这只是虚名,于他却十分重要。至于让浑瑊担任山东道安抚使,则算是收获了实质上的权势。
论个人关系,薛崭与薛白更亲近且还有擒获史思明的大功,薛白若举荐他,并不会有人反对。可浑瑊资历深,官职原本就更高,更适合这个职位。
另外,浑瑊虽还不算薛白的心腹,可一旦拔擢,旁人会认为他已完全投靠了薛白,那他也就只能真的投靠薛白了。
完成了这件事,送李祗回京,薛白就决定奉旨回镇范阳了。
新官上任的浑瑊很是诧异,问道:“雍王果真要回范阳?”
“不然呢?”
“永王叛乱,难道不该由雍王统兵平定吗?”
此前浑瑊总说薛白意图谋逆,有心疏远于他,如今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薛白有些好笑,问道:“为何该由我平定?”
“天下好不容易才太平,岂好再起动荡而使百姓不得安生?雍王战功赫赫,是能最快平定叛乱的人物。”
“若那般,我的功劳就太大了啊,功高盖主哪有好下场?”
薛白感慨着摆摆手,继续做着回范阳的准备。
浑瑊难免有些许失落,心中开始思考至关重要的天下大局为何要让步于猜忌与权位之争?
次日,他相送薛白北归,离别在即才意识到,北讨史思明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雍王已有深深的崇拜,亦有视之为兄长的亲近。
他希望由雍王统兵平定李璘之乱,理由说的再多,其实是想再随雍王一起出征罢了。
……
薛白南下很慢,北归更慢。离开滑州之后,却是往东北方向而行,准备去魏州。
巡视地方的同时,他关注着朝廷讨伐李璘的进展。
朝廷决定主帅人选的速度却是比薛白行进还慢,薛白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朝廷的决意。
若让他猜,李琮肯定是不会用李光弼,更不会用高适。若能用郭子仪,叛乱大概能很快平定,但他估计李琮还是有顾虑,既怕郭子仪功高盖主,又怕郭子仪转而支持李璘,且如今吐蕃虎视眈眈,边防大将不宜轻易调动。
薛白猜来猜去,可结果却让他十分意外。
李琮的任命简直是天马行空,事前没有留下半点能让他猜到的蛛丝马迹。任命崔圆为讨贼副元帅,兼山南东路、江南西路节度使,统兵讨伐李璘。
崔圆原本是杨国忠的人,安禄山叛乱之初他在蜀郡做准备迎接李隆基,甚得李隆基满意,当即拜为宰相。
后来,薛白命严武往蜀郡接回了李隆基,崔圆也就被罢了相位,因他并无太多罪责,依旧保留了从三品的虚职,本该是从此淡出官场才是,没想到忽然能被委以重任。
长安消息很快传来,探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崔圆出身世家,颇有文才,且擅长度钱财,他曾送给窦文扬重礼,与其关系不错。窦文扬很赏识他,打算把他拔擢为宰相,内外朝相互应援,压制陈希烈、韦见素。”
薛白听了半晌无言,之后道:“崔圆人如其名,倒是够圆滑。”
他之所以放任李璘造反,因知这种皇室内斗不至于对百姓造成太大的损失,而且李璘志大才疏,根本蹦跶不了多久。
可现在听了李琮、窦文扬用人的准则,他已预感到这次的李璘之乱只怕会有所不同,未必能轻易平定了。
想着这些,薛白停下了马,转头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
薛崭好奇地问道:“阿兄在望什么?”
“打个赌。”薛白道,“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要有人来找我了。”
他不认为崔圆能够打败李璘,到时必有人来劝他出手。
薛崭不傻,摇头道:“阿兄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才不赌。”
话音方落,远远地,忽听到有人高喊着“雍王”,众人回首,风雪中,有单骑驱驰,从南边追过来。
薛白本以为会是朝廷或某个地方官员派来的使者,看了一会,意外地发现来的是李白,遂迎了过去。
自从上次随李峘运粮到汴州,李白也因功得了一個河南转运司的官职。他当时还不太想要,说要回去继续隐居,还是薛白看出了他建功立业的志气未消,希望他能多经历地方事务,再三让他任官。
“太白兄缘何在此?”
“哈哈哈,可算追上三郎了。”李白朗笑着,尽显豪迈之色,道:“听闻你到了滑州,与我相距不过百余里,我特来找你饮酒,到了滑州却闻你已北上,我反正都来了,也不差这百余里。”
薛白问道:“只是饮酒?”
李白也许还有别的事,可见到薛白是真的开心,遂将那些凡尘俗事抛诸脑后,笑道:“不仅饮酒,还有赋诗。”
“好。”
换作旁人相邀,薛白宁肯多处置些公务,懒得把时间花费在饮酒吹牛之事上。可人生在世,总归得有几个可以一起虚度年华的朋友,李白毋庸置疑是其中之一。
当夜,他们行到观城县,抛掉护卫人马,微服出门寻了一间小酒肆。
酒肆老板是个头发稀疏花白,微佝着背的老头,或许是独居的缘故,大半夜被吵醒了却依旧很热情,升了火,温了两壶酒,又切了些肉干,端上些小菜。
“一看两位就是风雅之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白见这寻常老人也能拽几句文,大感惊奇,拉着他一起饮了几杯。
可见他确是十分坦荡,并不是有事想与薛白说。或者说是朋友相见,那些不重要的事也就可以不说了。
还是那老头饮了几杯之后,困意上来,收了酒钱,自去睡了,让他们走时带上店门就好。
薛白这才问道:“太白兄,你特意赶了上百里路来见我,真的没旁的事?”
“原本是有的。”李白道,“现已没有了。”
“便当闲聊,说来听听也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