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五郎已不能出于朋友之义帮崔洞一把了,因为知道薛白想要借着这件事施行新政。
这次只怕不是小的改革,而是税法。
当然,朝廷上只怕会有不小的反对力量。
“并不是因为你。”杜五郎回过神来,对袁志远道:“而因为……大势所趋吧。”
***
次日,袁志远从洛阳回到了县学。
号舍中,林济正在与同窗讨论着什么。
“要我说,变乱的根由在于田地兼并。”
“高门豪族兼并良田、隐匿人口,朝廷收不上来税,开支却与日俱增,国库没钱,对地方的管控力自然就变弱,乱象自生。”
“若要根除积弊,无非两个办法,一则清丈田亩,按田地多寡收税;二则,干脆将田地收归朝廷,重新划分……”
袁志远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济回过头来。
他还很年轻,虽然总是故作老成,但神态话语里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些稚气未脱,想法也有些天真。
但他拥有的是一腔热忱。
“我们在谈策论的题目,对租庸调革弊去新!”
袁志远问道:“这是先生出的题吗?”
“不。”林济道,“这是今年春闱的题。”
他们还没有考进士的资格,袁志远总觉得那还很遥远,他得再通过两次考试,或许才有资格到国子监读书,然后参加省试。
备考到如今,他已渐渐没了心力,因为意识到自己与那些生员的差距太大了。
就连对比林济,他也自愧不如,林济虽出身贫寒,但读的是济民社的学堂,所学的都是经邦济世之道。而他,花了太多时间揣摩怎么服侍主家,杂念太多。
“看来,朝廷是真的想要变法了。”袁志远道,他想到了杜五郎说的“大势所趋”。
“不是想要。”林济道,“而是早就开始了,这两年朝廷已有不少新政颁布下去,循序渐进,慢慢便要看到效果。”
***
寿安县,响水村。
老袁头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到村口的刘富家里还亮着光,遂探头往里一瞧,发现里面许多人正围在一块赌钱。
村民之间赌得都很小,拢共也没几个钱,在彼此手里转来转去的。
老袁头也想上去玩两把,可他毕竟与旁人不同,要供一个读书的儿子,想了想终于是忍住了。
回家前他又去看了眼那麦子,夏粮就快要熟了,让人满是憧憬。
“咚咚咚!”
夜里,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老袁头起身打开门,见外面站着的是光着膀子的刘富。
“老袁头,你儿子是读书人,你识字吗?”
“我……”
老袁头还要说话,一份契书已被送到他眼前。刘富迫不及待问道:“你看看,这借据上写的是几分息。”
“二分?”老袁头道:“二字我还是认得的。”
“那这后面又是什么字?”
两个人就着月光看了老半天,终是认不出那些字来。
末了,老袁头道:“你就直说吧,到底怎么了?这县署写的借据,还有甚问题不成?”
“今日有两人来村里赌钱,我无意中听到他们说,这不是县署的春苗贷,是胡公的高利贷。”
“胡公是谁?”
“说是了不得的人物哩。”刘富已带了惊恐之意。
老袁头便安慰他,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官府怎么可能骗人呢。
他还按杜五郎的说法现学现卖,说这是天子脚下,谁敢打春苗贷的主意啊?
“你放心吧,过两个月,我儿考了试便回来,我让他给你看看这借据……”
转眼间,夏粮便收了,响水村满是喜庆,可喜庆中却掺杂着不安。
这日,老袁头正在地里忙活,远远就听到村口有人在争吵。
那声音越来越大,他便提着镰刀过去看。
“看清楚了,这是你们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借据,一千钱,每月两分息,现今过了四个月,你需还一千八百钱!”
“不对,不对,我们借的是县署的春苗贷。”
“你别搞错了,你们借的是我们阿郎的钱,这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若还不成,便将你的田地抵给我阿郎,想赖账不成?”
“可我不识字啊。”
“不识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拿这些粮食还吧,搬!”
“……”
老袁头站在田梗边探头望了一眼,见那些催债者人多势众,佩着刀,十分吓人。
他遂又缩了回去。
这件事之后,老袁头提心吊胆了两天,深怕有人也来催自己的债,把自己辛辛苦苦种来的粮担走,或是把好不容易开出来的田占了。
“笃笃笃。”
敲门声再响起的时候,他下意识打了个颤。
打开门,外面站着却是个小吏。
“老袁头是吧?我就是来与你说声,你借的是春苗贷,没事。那些乡亲就是太笨了,被人哄着借了高利贷,好在今年收成不错,没什么打紧的。”
“是,是。”老袁头不敢作声。
那小吏又道:“听说,你们村里有不少人赌钱吧?”
“是,是。”
“实话与你说,许多人都是把春苗钱赌输了,又跑去借了钱。”那小吏压低了些声音,“你说,人老实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是吧?”
“是,是。”
老袁头送走了那小吏,有些失神地回到榻上坐下。
坐了许久,刘富蹑手蹑脚地进了他的屋子,招手道:“老袁头,我得走了。”
“去哪?”
“我正想来问你呢。”刘富道:“我算是看明白哩,这世道没个靠山哪行,听说你与锦屏别业的管事相熟,能不能让我过去?”
老袁头道:“你想投奔崔家?”
“我找人看过了这借据了,也教那啖狗肠的诈了。我借得多,收成又少,把粮全给他也不够还,怕还得把婆娘搭上,倒不如给崔家当下人还体面……”
第606章 大案
老袁头送走刘富之后独自站在田梗边发愣,心情十分复杂。
既有对同乡的悲悯,隐隐也有几分因为儿子是廪生而享受到特权的快感。
“啖狗肠,竟还真是读书好,教乡里不敢欺负我。”
他扬眉吐气地喃喃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再抬头,恰见官道上有几人骑着马过来,眯眼仔细一瞧,他连忙赶过去。
“五郎来了。”
老袁头想学着说几句“大驾光临这穷乡僻壤”之类的话,他也不是没听别人说过,可真轮到他说的时候偏是不停搓手,开不了口。
杜五郎不在意这些俗礼,嘿嘿一笑,道:“我带了朋友出来打猎。”
老袁头抬眼一看,见了杜五郎身后一人,心里不由“嚯”了一声,暗道好一个天神下凡般的人物,也就是宰相公子能结识这般了得的俊杰。
“那个,小人家就在前面。”
“带路吧。”
到了地方,老袁头弯着腰到杜五郎的高头大马边上,道:“五郎踩着小人下马吧。”
他话音未落,杜五郎已经翻身下了马,老袁头又想去扶另外一个贵公子,对方身手比杜五郎还矫健得多,更不用他扶。
其实,老袁头没看出来的是,更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队护卫跟着。
因今日与杜五郎一起出门的不是旁人,正是薛白。
“进去看看。”
薛白自然而然地进了茅屋,向正在晒麦子的老妪点了点头,目光一扫,见里面家徒四壁,也没个坐的地方,便随意地在屋里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这屋子是归乡落籍之后建的?”
“回郎君话,是哩。”老袁头道:“原本这里的屋子战乱的时候被烧了,屋主也死了,留下一点墙垣,我们这批落籍的,互相帮着盖的屋,材料都是之前拆寺院剩的。”
薛白又问了几句老袁头归乡之后的处境,最后,话题就落到了这次的春苗贷上,问他从耕种到收成顺不顺利,预计秋天能否还了钱,有多少余粮等等。
这问题一板一眼,把老袁头都问得有些紧张了,说一切都很顺利。
“多亏了这春苗贷让小人把地种上,有了收成,日子就好过哩。”
薛白顿了顿,又问道:“别户人家也是这样的吗?”
老袁头就犹豫了起来,扭过头看了看杜五郎,方才吱吱唔唔地答道:“有些借了春苗贷以后,不好好种地,把钱赌了,就还不上。”
他这么说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上身,因县里的小吏特意来叮嘱过他要老实做人,在背后告那“胡公”黑状,恐怕就是对方说的不老实了。
这官官相护的世道,万一捅了篓子,怕耽误了儿子考试。
“还有呢?”薛白问道,看样子是有备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