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韫秀道:“是有人害阿爷?我绝不放过他。”
“你放心。”元载亦上前,揽着王韫秀的肩,安慰道:“圣人已下了旨,势必要为丈人报仇雪恨,割凶徒首级祭奠丈人在天之灵。”
话音方落,山林那边有喊声传来。
有人大喊着问道:“郭将军可在前方?!”
“谁啊?!”郭千里当即回应。
须臾,一名将领赶上前来,抱拳道:“金吾卫郎将,鲜于昊,见过郭将军。”
“你来得正好。”郭千里见这么快就有支援,大喜,指着东南方向道:“你带你的人包抄过去。夜里黑,不必细搜,但莫让他们逃了……”
“郭将军,我是来传话的。”
鲜于昊愿意参与到追捕当中,奈何有旨意在身,不得不打断郭千里说话,先传旨要紧。
郭千里道:“传话也不妨碍你增援啊,你带了不少人哩,那你快传话。”
“圣谕,王忠嗣乃大唐栋梁,干系甚大。今日事涉重国机要,必不可外传。”
“我当然知道。”郭千里一拍胸口,道:“我就不是多嘴的人,一定不会乱说,你快让人追。”
“郭将军只怕未明白末将的意思。”鲜于昊不得不再次提醒道:“圣人之意,是不得把王节帅遇刺的消息传出去,对外只能说他是病逝的。追凶可以,却不可大张旗鼓。”
郭千里一愣,喃喃道:“病逝的?可……”
他倒也听旨,压低了声音,附到鲜于昊耳边,道:“可首级都让人割走了,这又是什么病?”
鲜于昊也不知这算是什么病,只好默然以对。
末了,他一抱拳,道:“末将这就带人追捕,但只说是追捕盗贼。”
“唉,去吧去吧。”
郭千里不由热情大减,虽同样是追捕,但追捕袭击重臣的大逆不道者与追捕普通盗贼当然是不同感受。
而天子旨意,最是能左右他的感受。
鲜于昊却还没马上走,而是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以及那个受伤的俘虏,道:“郭将军见谅,这些人我也得带走。”
站在一旁的薛白、元载、王韫秀、管崇嗣等人看着这一幕,心情各异。
“阿爷若是病逝的。”王韫秀开口向元载问道:“那,还如何重惩凶徒,祭奠他在天之英灵?”
元载犹豫了一会,道:“只是不大张旗鼓而已,这也是为了丈人的声名。”
“阿爷又不是逆贼,为社稷而死,有何见不得人的?为何要刻意遮掩?”
“这……”
元载答不上来,沉默不语,与面圣时掷地有声的态度全然不同了。
第375章 人固有一死
“元判官。”
正当元载感到有些迷惘之时,鲜于昊到了他身后轻拍了他的肩,道:“有人想问你几句话。”
他顺着鲜于昊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黑暗中还站着一名红袍官员,乃是杨国忠的心腹、少府少监杨光翙。
杨光翙既无功名、也无门荫,仅凭巴结杨国忠,几年间从九品下的小官升到了四品,据说很快又要升官了。
这人长得贼眉鼠眼的样子,身材瘦小,连在大唐为官的基本条件都不相符,且行止畏缩、神态谄媚,一直以来朝廷官员对他的观感都很恶劣。虽恶名昭著,可他官位越高,还是等到了朝中风气变化,在这“斗鸡走马胜读书”的年头,也有许多人推崇他,称他为“捧壶圣手”。
所谓“捧壶”,捧的就是杨国忠这个唾壶。这话一开始具有严重的贬意,现今却有许多人趋之若鹜,想要向杨光翙学着捧壶。
此时,杨光翙向元载招了招手,像是邀他加入这堕落的歌舞升平中。
元载虽贪权,但富有才干,素来鄙夷杨光翙这种汲汲营营的小人。但想到要为王忠嗣之死讨一个说法,犹豫了片刻,还是迈步上前。
“杨少监,若称我阿爷病逝,还如何重惩凶徒?”
甫一上前,元载便摆明了态度,又道:“我知右相是何意,无非是顾及朝廷颜面,可遮遮掩掩不是办法,大唐之强盛绝非靠掩耳盗铃而来!”
官场就是这样,虽说他往日也依附杨国忠,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那也要“对事不对人”。
说罢,他立即回过头看了一眼,目光寻找着薛白,打算喊薛白过来,一起对杨国忠施压。可就是这会工夫,薛白却不知跑到了何处。
耳畔,听得杨光翙叹息一声之后道:“公辅,你可想过,右相初登相位,立足未稳。此时若是出了差池,被人攻讦,朝局可是又要动荡了。”
元载不愿听这些,正要反驳。
杨光翙又道:“你才华横溢,右相又正是用人之际,不舍得放你到东都,欲留你在朝中,任尚书省左右诸司,你可愿意?”
元载负过双手,背过身去,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淡淡道:“我不是杨齐宣。”
“公辅误会了,老夫并非让你出卖丈人。可你要想想,王忠嗣是死在南诏人手上,阁罗凤已死了,此事追究下去有何意义?”
“安知不是旁人设计。”
“伱有证据吗?”杨光翙道:“若是旁人设计,那对方这种种布置显然要一石二鸟。除掉王忠嗣的同时,追咎于右相无能,那更该先把事态平息,然后再暗中调查取证。右相正是想托付于你,才起意留你在长安,任刑部郎中或大理司直,主理此事。”
话到后来,他加重了语气,隐隐还带了威慑之意地补充了一句。
“你可要考虑到,圣人对你丈人是何态度,有耐心看我等把事态闹大吗?!”
这般说了,元载方才目露思量。
杨国忠给的,乃是他这个阶段能取得的最有权力的官职了,错过这个机会,往后一辈子都未必会再有。
可他元载不是轻易就贱卖自己的人,沉吟着道:“相比于刑名之事,我更擅长的还是财赋。”
杨光翙没想到他还会抬价,一愣,却不恼,脸上反而泛起激赏之色来,拍掌笑道:“老夫就欣赏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元载矜持摆摆手,不吃他这一套。
“这样吧,你原有的兼差,盐铁转运使判官、河东道转运使判官皆不变,我会请右相再替你谋几個兼差。”杨光翙说着,眉头一动,道:“我不瞒你,我很快要到北都留守,你我打交道的机会还多。”
元载似有些动心,犹豫着。
杨光翙渐渐真心欣赏他,又道:“再与你透露一桩消息……圣人的花鸟使因病致辞了,这是个美差,你可上心些。”
“花鸟使?”
朝中有诸如进食使、荔枝使、游冶使,这花鸟使乍听之下,像是为圣人搜罗花鸟的。
“可我不懂花鸟。”元载道。
“公辅你真是。”杨光翙摇头不已,笑道:“花鸟使采的不是花鸟,职在采选天下美色,不看门第、不分贵贱,只论姿色,凡美艳者,不论婚嫁与否,召入宫闱圣人享用。”
元载摇头道:“我不好女色,对这美差不感兴趣。”
他不是杨齐宣,虽偶尔也羡慕薛白将要纳一个红颜知己。但他的情形不同,与王韫秀伉俪情深、同甘共苦,还真没想过要招蜂引蝶,给王韫秀带来烦扰。
此时,他只觉杨国忠可笑,拉拢人永远就只有高官美人引诱这一个伎俩。
“正是你不好女色,方适合任此职啊。”杨光翙道,“你眼光好,又能把持得住,一定能在花鸟使之职上大放异彩,得圣人信赖,往后拜相可期啊。”
听得“拜相可期”四字,元载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不由自主地浮出自信的笑容。
“我明白右相所想,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杨公可想一听?”
“哦?”
“丈人死于刺杀,右相想平息事态。”元载道:“可太子却该替我丈人出面才是。”
“……”
与杨光翙谈罢,元载想到已抛下王韫秀太久,连忙返身去找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守在王忠嗣的尸体边,不知去了何处。
再想找管崇嗣相询,便发现管崇嗣也不在,唯有几个受伤的王家亲卫坐在无头尸体边,形容颓废。
更远处,可见到郭千里已攀上了高处,身形壮硕,盔甲在月光下泛着金光。
“宵小之辈们!你郭阿爷看到你们了!”
郭千里对着黑暗的山林大喊,声音在山谷里不停回荡。
元载有时很羡慕这些没脑子的人,不像他,平生思绪太多,为此所累,永远都活得不满足。
他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王韫秀的气味,循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当年王韫秀离开娘家,随他赴京赶考,有一段很穷很穷的岁月,她用不起熏香与香膏,便会自己到野外采摘花朵沐浴,身上总带着些淡淡的香气。今日她追赶打斗,出了一身汗,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便混在血腥味之中。
走了不算太远,大概三十余步的距离,前方有个小山坳,绕过山坳,便见到了管崇嗣那异常高大的身影。
“谁?!”管崇嗣叱了一声,拔刀在手。
“是我。”元载连忙道,“我来找娘子。”
几步开外的黑暗中,王韫秀走了出来,到了元载身边,低声道:“怕是追不到了,带阿爷回去吧。”
“我已说服了杨国忠,会秘查此事,绝不放过凶徒。”
“那懦夫害怕担责任,想大事化小。”王韫秀道:“阿爷是安禄山派人杀的,你能劝他追查安禄山吗?”
“有证据吗?”
“会有的。”
元载沉吟着,小声道:“我信你的判断,但杨国忠行事无魄力,必不敢以此事对安禄山发难。”
“为何?他们不是政敌吗?”
“丈人死于刺杀,杨国忠摆不平的,贸然出面,只会被安禄山反咬一口。”元载沉吟道:“我们该去找东宫。”
王韫秀愣了一下。
“朝中官员眼中只有自身权力,靠不住的。真遇到了事,唯有丈人与太子的情谊还可以依靠。”元载叹道:“我们去请东宫出面吧。”
于他而言,这是最好的主意。既合了杨国忠想自保又想挑唆安禄山与太子的心思;虽说是以情谊逼迫东宫,他却也可借机去接触太子,留些情面,也留条后路;同时,还满足了助王韫秀追究到底的愿望。可谓是一举三得。
然而,王韫秀闻言,却不像往常那样立即答应,而是稍有个回眸的动作。
元载极是敏锐,当即转向方才她走出来的黑暗处看了一眼,朗声道:“薛郎,你在那里吗?出来吧。”
管崇嗣正走在他们身后,闻言挠了挠头,上前用巨大的身体挡住元载的视线,想说些什么。
元载却已笃定薛白就在那里,拉过王韫秀的手,道:“我信得过你,知你们不是私会,想必是谈了丈人之事,而你们也该信得过我。”
“并非不信元郎,你是我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