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这段日子正忙着尚宫局的事,太后口味有所变化是肯定的,只是我却不大清楚。再有,太后娘娘忙于朝政,时新花样却不是娘娘所关心的。”竹清说一点瞒一点,想着把姜二夫人糊弄过去。
不料姜二夫人却似乎铁了心地要知道太后的喜好,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言语间由夸起了二女儿书姐儿。
就这麽一直到了承乾宫,姜二夫人不是头一回来皇宫,但是瞧见承乾宫的华丽、那雕梁画栋的精致,还是给了她莫大的震撼。
这样的富贵,仿佛唾手可得。
“太后,姜二夫人与姜六娘子到了。”竹清进内汇报,太后却没有立马传她们,而是问竹清,“如何?”
“是冲着太后您来的,有关姜六娘子的婚事。”竹清不是第一回 见带着小娘子进宫的,从前舒贵太妃的家人也领过小娘子进来,婚事说给谁她不得而知,但是自那后,那个小娘子却极快地定下了人家,嫁去了外地。
带小娘子给太后瞧瞧,要麽是看中了哪家的哥儿,想让太后下懿旨赐婚,得一份体面。要麽……是冲着陛下来的。至于后者的猜测,竹清便没有说出口。
“让她们进来罢。”太后脸色不变,熟知她的竹清却隐隐感受到了她的怒气。
刚上过茶水,姜二夫人且喝了茶,这才与太后寒暄,她倒也不算直接,而是七拐八拐,说到书姐儿身上,“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妾身给书姐儿寻哥儿,只是都不合眼缘,要麽是这一个早早就知事的了,要麽就是那一个是个书呆子,只知道读书,不解风趣儿的……”
这些夫人们当真奇怪,为自家哥儿寻妻子,既要求对方的姐儿知书达礼,又不能过于死板迂腐。为自家姐儿挑选夫郎也是这般,又要哥儿上进,最好中个三鼎甲,风风光光迎娶姐儿,又不能是个掉进书袋子里的,一心只有圣贤书。
“哦?那你可是想看好了,等着哀家赐婚?”太后问,“书姐儿的确不小了,合该成婚,比她还小的两位公主都定下婚期了,她也不能慢。”太皇太后的病情她是清楚的,就怕又要守孝。
先帝驾崩,皇帝守不满三年,原也没甚麽,只是架不住还会有臣子上折子说皇帝没有孝心。故而若是太皇太后薨逝,是必得守够三年,这般才好。三年中,除了第一年禁止婚嫁,剩下两年其实并不禁,只是不能大办,低调。
这与世家们祖上传下的规矩不符合,甭管是喜事还是丧事,他们都是要大兴操办,所以除了年纪大了的哥儿姐儿,旁的人家会再等三年,然后才办事。
姜二夫人神色有一瞬间变了,“回太后娘娘的话,妾身还没替书姐儿找到合适的人家。她性子软,妾身怕她入了旁人家没有亲人照拂,故而不敢替她定亲事。”
“这事,哀家的二哥可知道?”太后已经听出了姜二夫人的暗示,缓慢勾起的笑容里有一丝讥讽,眼神也慢慢暗下来。
竹清眉心动了动,希望姜二夫人识相点,别说出甚麽火上浇油,激怒太后的后果可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
殿中只剩下袅袅升起的熏香烟气在动,人仿佛静止了一般,静静等待着回答。
第101章 太后的试探
“郎君他也知道,妾身此次进宫,亦是他开口的。”
双方都没有把话挑明,但是姜二夫人明明白白地告知太后:姜二郎君也想要把书姐儿送进宫作宫妃。表哥表妹成一对,有太后照拂,往后就不用担心了。
太后嗤笑,她的这位二哥在京都作官几年,心早就野了,更不用说有了她这层关系,恨不得当国丈。可惜啊,能被陛下称一句国丈的,只有皇后的父亲,谢大人。
“大哥在外地为官,二哥在京中为官,只是困在一个地方久了,便看不清外头的天,瞧不见未来的路。”太后语气缓慢,貌似是闲聊,却又不是,她说,“人呐,有一颗想要上进的心自然是好的,只是最怕被利益蒙蔽了心眼,迷乱了心智,以至于作出错误的选择。姜二夫人,你可懂哀家的话?”
言至于此,太后是在明晃晃的警告。
给了一棒子,又给一个甜枣,太后又说道:“自然了,若是能及时回头止损,且还有的救,官场,后宫,看似没有联系,实则每一根筋络都实打实的连着。一步错,步步错。罢了,不说这些了,哀家也有许久不曾见过书姐儿了,书姐儿来,走上前来哀家仔细瞧瞧。”
留着姜二夫人自己消化这些话,太后拉着书姐儿的手好一阵儿亲昵,父母是父母,孩子是孩子,她不会恨屋及屋,书姐儿是无辜的。
“好孩子,告诉姑姑,你如今在学些甚麽?”
“回姑姑的话,我如今在学管家、打马球、投壶、插花……”书姐儿文气十足,回答太后问题时也是不紧不慢的,完全不似母亲姜二夫人那般势利。
太后满意地点头,没有被父母影响到就好,好好的一个小娘子,何必变得只爱荣华富贵?姜家已经足够富贵了,有了她这个太后以及有血缘关系的皇帝之后,姜二郎君便愈发不得体,仗着这层血脉抖起来。
从前,他们还不是这样子的。
只不过一步从三流世家登到一流,底下人的恭维让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蜜糖也可能是砒霜,吃进去多少,就要成倍成倍吐出来。她最怕姜家被皇帝清算,帝王心术,不是她可以揣测的。
她不是当初的姜扶摇,皇帝也不是当初那个琮哥儿了。她不能猜测皇帝会放过飘起来的姜家,她只会想,皇帝究竟能忍耐多久。还好,还能挽救。
外戚啊……
外戚!
“你这样的好孩子,合该选一个如意郎君,嫁过去当正头大娘子,喜欢作甚就作甚,要是受委屈了,只管递牌子进宫,哀家替你做主。只你要明白,如果你敢仗着家里关系就威风起来,去欺压夫家那边的人,哀家也不会轻饶了你。”太后说,很多时候发迹了,就离衰亡不远了。她不愿让书姐儿变成贤妃那样的人,虽然有才貌,规矩也好,只是终究家里纵容惯了的,竟生的心大了。
皇帝只怕容不得高家嚣张太久。
“太后娘娘……”姜二夫人不甘心,这唾手可得的荣宠谁不想要?若是书姐儿能作后妃,凭着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少不得有个妃位,有幸生下一个皇子,一辈子的荣耀可就跑不了了。
利益面前,再清醒的头脑都会迷蒙。
“姜二夫人,哀家的话你是哪里不懂麽?”太后淡漠地抬起眼皮子,隐隐已经有不耐烦了,她冷冷淡淡地说道:“姜家站得足够高了,非要把自己扯进后宫斗争中才肯罢休是不是?贪多嚼不烂。”
书姐儿低头,眼睛红了,到底年纪轻,面皮薄,经不起这般言语。进宫前母亲就与她说了打算,她也说不好愿不愿意,只听从安排即可。
如今姑姑阻拦了,她反倒从心里松了一口气,她把手搭在太后手上轻轻地拍着,安慰道:“姑姑,您别生气。”
竹清在心里赞了她一句,看来太后大部分的火气已经消了,母亲不懂事,所幸女儿不是那般性子。
“哀家生哪个的气,你小孩子,倒不必担心这个,皱眉长了,肌肤可就皱巴巴的了,长不回去。”太后对书姐儿多待见了几分,便乐意与她亲近,她伸手在书姐儿眉毛上摸了摸,同样力道不重,说道:“哀家喜欢你,你以后多进宫来,陪着哀家说说话。”
太后琢磨着,既然书姐儿是个知趣儿的,哪怕她将来地夫婿无甚高官位,也可以教皇帝给她封一个诰命夫人。
姜二夫人与书姐儿是一个时辰之后走的,太后赏赐了好些东西,吃穿皆有。待她们离开了承乾宫,太后这才与竹清说道:“心大了,总想着把家族推的更高,殊不知烈火烹油,越高越容易跌下来,且跌得时候头破血流。”
登高跌重。
竹清不好接这些话,如今太后插手朝政,心性与眼界都有所改变,她说话也得斟酌几番才敢说出口,不然一时间犯了她的忌讳,短时间内看不出甚麽,但是久了,在太后心目中的打分框框下降,可能就会影响到身家性命。
“太后娘娘,您又忘了方才姜六娘子劝您的话了,六娘子与太后亲近,太后若是不如她的愿,心平气和的,可就让她难过了。”竹清抬手吩咐宫女们进来收拾茶盏碟子,宫女们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手里动作不断,很快就出去。
“你个贫嘴拙舌的,难不成还去她面前把这番话告诉她?她哪儿就知道哀家的难处了。”太后是发自内心地感慨,自从垂帘听政开始,她方知宫里宫外有多少事情,又知道平衡关系是一件极其难的事。
她太难了,有时候想与人倾诉,又想到了自己身居高位,如何能展现自己的弱点?就像皇帝,再为难再伤心,也只是待在勤政殿里,一个人,一个人静坐。
等竹叶簌簌落了一地,他便变了,又变成了那个在朝堂上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年少帝王。
皇帝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弱点不能露出来。
知道太后灭了火气,竹清就作怪,怪声怪气地说道:“太后娘娘,您用点心。”是学舌鹦鹉,承乾宫廊下经常挂着的一只凤头鹦哥,如今起风,便挪进侧殿养着。
太后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竹清,向来都是鹦鹉学舌,你倒好,反过来学鹦鹉了,这要说出去,谁敢信?”
“不过是逗太后一笑罢了,太后这话可就让奴婢伤心了,那凤头鹦鹉这麽说太后还赏它糕点吃,怎的奴婢这样说,太后却不赏奴婢瓜果?”竹清撅嘴,整个人意外地有了一丝孩子气。
倒让太后想到了书姐儿,笑够之后便说道:“罢了罢了,哀家说不过你,小厨房新进了一些甜瓜,现在甜瓜不易得,你去拿几个吃。”
甜瓜就是哈密瓜,这会子的确已经过了哈密瓜的季节,况且就古代这个生产条件,哪怕有也不好吃——除了供给给皇室的。
竹清应了,又听见太后说道:“你如今既然是尚宫了,实打实的正一品,往后便不用自称奴婢了,像甚麽话。就叫微臣,臣,这才像样。”
脑瓜子极速飞转,几乎下意识的,竹清就说道:“太后的话在理,只是奴婢跟着娘娘十几年,早已习惯了这般称呼。娘娘让奴婢改,一时半会改不过来,还请娘娘恕罪。”
如何改呢?不改,时时念着,还能在太后面前得一份旧情,若真的在承乾宫里也称自己为臣子,那就只能是臣子,这可太可怕了。没了从前的感情,她这个尚宫能作多久?到时候,不仅没了官位,连与太后的情分也没了。
她可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罢了,随你去了。”太后心里更添几分满意,觉得竹清不像外头的臣子们那样容易恃宠而骄。
短短一刻钟之内,竹清就与太后有了几次交锋,她拿捏着分寸,从承乾宫里出来的时候,后背都凉津津的,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领着两份月例,一份是承乾宫的掌事姑姑,一份是正一品尚宫。尚宫局其实不忙,作为尚宫局的最大官员,她大可以把事情都推给底下人去做,就像记录皇帝宠幸后妃,又比如给贤妃德妃送物件,她随口吩咐,大把人替她做事。
为何她依旧在尚宫局忙碌?因为她不得不避让。
自从太后参与到朝政里,她就知道会有这麽一天,她会变得多疑多思,甚至与儿子,如今的帝王出现猜疑与不信任,在这种情况下,她如果继续跟着太后,经常出入早朝与勤政殿,说不定会成为炮灰。如果真的有反目那一日,皇帝与太后不会真的对对方下死手,但是她这个“知情人”,就可能……
方才太后话里话外试探了她好几次,表明她疑神疑鬼,或者是朝政给了她压力,或者是皇帝让她焦虑。这些都有可能,竹清难以分辨,但她不执着想清楚,而是想办法夹缝生存。
如今在尚宫局就很好,她巴不得尚宫局忙呢,能让她有借口躲避。
不过看样子,太后还是有理智的。按照竹清的设想,在五年后,太后按照先帝口谕还政于皇帝,彻底退到后宫里来,到那个时候,也是她卸任尚宫的时候。
尚宫局归皇后管理,她不可能作太久尚宫,哪怕她愿意,太后愿意,但是皇后不愿意。
激流勇进,适时退让。
要想一直活着,就得认清楚形势。
况且,五年后,太后在后宫养老,身边寂寞,也正是需要她,她回承乾宫呆着,下半辈子的日子就不愁了。
现在有权力,将来有与太后的情分,若她死的比太后早,有几分尊荣下葬。如果太后去的比她早,她就带上这些年的银钱,小包袱一裹,出宫云游。
她救了陛下,却不能以此为仪仗作出逾越的举动,不然别说皇帝,就说太后,也容不下她。所幸,她一直都想的很明白,从来没有过以恩要挟的想法。
竹清很清醒。
无论怎麽样,她都能活得很潇洒。
*
前朝有人弹劾上官丞相,说他驭下无能,纵容下属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弹劾的官员倒没有直接再说上官丞相旁的不是,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问题不小。紧接着,传来了上官丞相被罢官的消息,陛下命几个大臣调查此事。
这个消息一传到后宫,太皇太后瞬间就晕厥了,有人去尚宫局请竹清,边走边说,“太后娘娘还有皇后娘娘已经去寿仁宫了,尚宫大人也快些去罢,那儿需要你。”
竹清点了几个女官跟着,脚步匆匆地进了寿仁宫,里头的宫人们还算镇定,进进出出皆安静。早有太医去诊脉了,只是此刻还没有结果。
今日有太阳,太皇太后教人把摇椅放在窗边,躺在上边小憩,谁知乍然听见坏消息,急火攻心在摇椅上晕了。还吐了一口血,此刻小宫女们正要把摇椅抬出去擦拭。
“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皇太后乃是气血上涌、急火攻心,以致一时间晕眩,待微臣施针后,佐以安神药,便无大碍了。”太医拱手,太后便教他马上下去开药煎药。
竹清瞧着太皇太后惨白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不再吊着一口气的模样,便想着一时半会,太皇太后是死不了的。
过了两刻钟,太皇太后幽幽转醒,嘴里喃喃自语,“皇帝、皇帝……”
“母后,皇帝还在勤政殿处理政事,您且喝了药,暂且歇息罢。”太后看向端药的宫女,说道:“给哀家,哀家来喂太皇太后。”
“是。”
太后刚舀起一勺子黑乎乎的药,太皇太后却猛然伸手拨开,说道:“哀家要见皇帝!”
太后眼神已然冷了,“母后,皇帝事情多,不得空来寿仁宫,您不要为难宫人们,他们请不来皇帝。”
“不可能……”太皇太后满眼痛苦,上官氏的丞相被罢官接受调查,接下来,那便是整个上官氏都会遭受动荡。觊觎上官氏的世家不少,个个都想把上官氏拉下来,取而代之。
竹清看着太皇太后犹如困兽那般,不自觉的,想起来了从前她当皇后,是多麽的肆意。瞧,有风光就会有低谷,外头的人觉得太皇太后地位崇高,但是知道内情的人才能意识到她的处境。
她若是不过问上官氏的事情,那麽就能舒舒服服作她的太皇太后,太后还有皇帝都不敢对她如何。但是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她出自上官氏,不可能视若无睹。
真矛盾。
“太皇太后需要卧床静养,寿仁宫即日起闭宫,太皇太后不得接受臣妇们的拜见,若有违反哀家口谕者,行狱司便是归属。”太后眼神凌厉,视线从每一个寿仁宫的宫女身上扫过,看得她们一个个心惊胆战。
“奴婢们谨遵太后口谕。”
竹清跟在皇后身后出了寿仁宫,太后站在轿子前面,对皇后交代了好些话,其中就包括蓉贵嫔的胎要她悉心照顾,不得出一丝差错。
皇后应了。